張商英早年得章惇信任,隨後向王安石推薦,在哲宗登基初年朝廷對新法進行改良,去除其中有害於民情部分的時候,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進行抗爭。然後又因為元佑老臣不用他,在紹聖哲宗親政之後就極力攻擊呂公著等老臣,在蔡京執政時便屢屢起草那些讚美蔡京的文章,由是而從翰林學士進入政事堂。然而,在羽翼豐滿之後,他卻漸漸開始和蔡京有了分歧,但反奏對經常和蔡京唱反調,最後才被蔡京尋了個由頭弄了下去。
然而,數年在外遷轉的日子,張商英較之當年更沉穩了許多←原本就不是年輕人了,深知自己回京便打破了朝野的平衡,所以一直在努力尋找一個平衡點。但是,他不得不承認,上天給了他一個太好的機會,但是轉眼間又往他頭上潑了一盆涼水。
原因很簡單,就在朝野對彗星當空議論紛紛的時候,趙佶突然丟下了一份重若千鈞的奏章。這份由判太史局姚舜輔起草的奏折並不長,但是,其中內容卻異常驚人——上面字跡分明地表示,這一次的彗星當空乃是有奸人賊子擅用刀兵,因此引起天公示警的緣故。
倘若僅僅是這個緣故,那麼興許還不會引起這樣大的波瀾,可是,奏折上的日期分明是在彗星出現之前,而且,已經存了檔!如此一來,質疑的聲音不由顯得極其沒有說服力。畢竟,朝廷的這些機構向來是獨立運營,再者是天子親自出來澄清,誰有這麼大的膽量敢出面質疑?
就連張商英也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棘手,他的奏折並沒有什麼言辭激烈的指斥,只是在批評蔡京這兩年政令中的疏失,若是沒有彗星當空這樣的背景,興許還能被人理解成是拾遺補缺,但是眼下的情景卻不得不讓人生出別樣的情緒。
因此。在聞聽天子召見地時候。張商英並沒有感到歡欣鼓舞,因為,這個時機實在是太不好了。之前地數次召見,他能夠感覺到天子一次比一次冷淡,甚至在天現彗星之後,原本隔幾日便要召見一次的慣例似乎被打破了,而這一次。更是出現彗星之後的第一次召見。
然而,當他穿著一身齊整的紫袍來到崇政殿的時候。卻意外見到了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物——如今應該在政事堂處理如山政務的高俅!饒是以他地鎮定,眉頭也不由輕輕蹙了一蹙,隨後便下拜施禮。
「張卿家,今日朕召你來,乃是為了外面議論得沸沸揚揚的星變之事。」趙佶開門見山地甩出了這麼一句話,不等張商英有所反應,他便緊跟著道,「當年崇寧五年。彗現長空足足幾十日。外面說什麼謠言地都有,結果呢?結果是西北最終大定,更是有四方使者來朝!朕捫心自問。對得起大宋列祖列宗。對得起天下黎民百姓。可是,這天上卻頻頻出現彗星,究竟是何緣故?」
對於君王這樣露骨的質問。即使是以張商英的膽量,也禁不住微微色變,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因為,不管他此刻怎麼回答,無疑都能夠被人挑出錯誤。在野那麼多年。冷眼旁觀了這麼多年,他對很多事情早就不像當初看得這麼重了。
左思右想,他終究還是選擇稍稍退讓一步:「聖上如今的政績自然是天下皆知,只是,這天現異像,不過是為了讓聖上和朝廷諸位大臣反省是否有所疏漏。並非是指聖上有什麼失德之處。」
高俅在百忙之中被拖來參加這樣沒營養的會見,心中早就有點煩躁了。看到張商英在那裡字斟句酌,他更是不耐煩。此時←情不自禁地冷笑道:「這麼說來,張大人是認為,那些道士上書所言有不可取之處?其實聖上開疆拓土,執政清平,若是還有人能挑出那麼多錯處,足可見居心叵測。那不是為了替聖上拾遺補缺而挑錯處,根本就是一直在盯著聖上!再者。判太史局姚舜輔姚大人早就在此之前測算到了彗星當空,所以說,什麼天現異像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對於高俅的咄咄逼人,張商英頗有些惱火,直覺地反問道:「高相公,孰是孰非如今尚未有公論。即便太史局在此之前有什麼見識,也未必一定準確。也許是奏折的存檔日期錯了呢?」
高俅一直就在等著張商英這一次說錯話,當下便立刻打斷了他的話。」此事乃是聖上向天下公佈地,難道張大人認為聖上在替蔡元長,抑或是替我遮掩?或者說,是聖上記錯了?」
儘管宋朝地君臣關係遠遠不像後世的明清那樣嚴苛,但是,這樣一頂大帽子壓下來,張商英畢竟有些吃不消。瞥見趙佶那種淡然而疏遠的臉色時,他更是有一種不妙地感覺。
幾乎是第一時間,他起身跪倒在地,沉聲抗辯道:「臣並無此意,但是,難保天下臣民不會有此意!對於聖上而言,是蔡元長重要,還是聖上的聲譽重要,臣懇請聖上有所決斷!」
高俅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候張商英依舊如此執拗,心中自然異常惱火。可是,他卻不得不承認,張商英這以退為進的一步相當巧妙。至少,他向君王表明了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皇帝的話固然重要,但是,臣民信與不信卻是另一個問題。
「張卿家的意見,朕明白了!」
在沉默良久之後,趙佶終於說了這麼一句話:「張卿家且退吧,朕之後自有決斷。」
聽到這樣的回答,張商英不由有些灰心喪氣,但是,他亦知道這種事不可操之過急,起身又施了一禮,這才轉身離去。
等到張商英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門口,趙佶方才悠悠歎了一口氣,看了高俅半晌,最後方才搖搖頭道:「伯章你這些天也辛苦了,這如山的事情都壓在你一人身上,朕亦是知道的。得空了也多走走,和家人聚聚,免得他日沒有了這樣地機會。」
這是什麼意思?
高俅今日被召到崇政殿,心中原本就有些莫名其妙,此時不由更疑惑了。什麼叫做以後就沒有這樣的機會,難不成,是他之前做的文章被人拆穿了?還是說,趙佶有意再次把他下放躲避風頭?可問題是,如今他一點都不想離開朝廷中樞,兼且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怎麼能像上一次那樣一走了之?
然而,當著天子的面,他卻不好多問,回到都堂之後,這種表情更是在面上帶了出來。由於蔡京告病,政事堂又是所有人齊上維持運轉,阮何兩人原本就是忙得團團轉,此時根本沒有時間留意高俅,反倒是旁邊的幾個書吏露出了異樣的神情。
直到手頭的事情告一段落,何執中不由自主地輕聲打了個呵欠,這才看到了高俅心不在焉的臉色,心中不由咯登了一下←知道這兩天蔡京在家裡並沒有閒著,也知道那些沸沸揚揚的流言,之所以強自撐著在政事堂理事,就是為了不給外人留下一個糟糕地印象←這個蔡黨已經是被人板上釘釘的,與其躲在後面,還不如一如既往地站在最前頭。
「伯章,剛剛聖上召見張天覺,他可是有什麼不中聽的話?」
「張天覺會說什麼,伯通應該料到了才是。」
高俅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但心中卻很有一種不確定的感覺′說伴君如伴虎這句話用在他身上並不合適,但是,如今的趙佶畢竟已經快三十歲了,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視他如師友的親王。人都是會變的,他自己就已經和當年大不相同,何況是趙佶這樣一個垂拱九宸的君王?
何執中當然能夠看出高俅的表情有些勉強,卻也知道這時候不好發問。見高俅整個人埋頭處理公務,他只能對一旁聞聲抬頭的阮大猷使了個眼色。兩人都是年紀一大把的老臣了,能夠這麼多年穩坐政事堂,憑的就是沒有不切實際的野心以及尚算務實的風格,如今這外頭風風雨雨如此猛烈,他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
一直到當天的事務全部忙完,三人方才起身離開大內。何執中一個人先上了馬車匆匆前往蔡府,而阮大猷則順理成章地上了高俅的馬車兩人的宅邸不過隔了一條街,正好順路。至於真實原因,自然是彼此心照不宣的。
「伯章……」
「老阮,你說,聖上到底是什麼心意?」高俅直截了當地問道,心中充滿了一種不確定的情緒。這就是走得太遠的最大缺點,他不知道後路如何,不知道自己的結果如何,也很難算準他人的步電何。這一次的星變就算過去了,下一次他哪裡還能夠未卜先知?如今已經不是那個史書上的大觀四年了,而他的每一步,都會導向一個不可測的結局。
阮大猷心中卻隱隱約約有些猜測,卻擔心說出來徒亂人心。畢竟,一旦力量分散,不但不能利用好這一次機會,反而會引起更大的麻煩。
過了許久,他終究還是咬咬牙道:「伯章,你有沒有想過在政事堂一人獨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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