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此番外出的見聞,趙鼎便收了笑臉,臉上露出了深深的凝重之色。
「人說江南富庶之地,我也一向如此以為,如若不是此次以遊學士子的名義住進尋常民宅,我還不知道百姓的生活如此清苦。就拿我在臨平鎮落腳的一戶人家而言,這戶人有三畝的薄田,當家人還在鎮上擺了鋪子賣點心,原本我還以為那是小康之家,誰知道當我拿出五十文錢酬謝的時候,他們還是千恩萬謝。我後來才知道,他們家人口多,每年完稅都要靠平常積攢,所以半點不敢浪費,而他們家的老二儘管頗有點天分,但還是早早退出了鎮上的公學。不過,這些都是應有之義,我並不是為這些而吃驚。」
說到這裡,趙鼎略頓了一頓,突然咬牙切齒地道:「真正讓我吃驚的是,據他們所言,鎮上的最大富戶,竟是靠收了銅錢之後熔鑄銅器而起家的!」
此話一出,高俅不由臉色微變,見李綱依然是原先的模樣,他不由暗歎了一聲。此中情弊,李綱生在江南長在江南又怎會不知,臨平鎮一地就已經如此,放眼整個江南,這些情況還會少麼?
「我早就知道,朝廷年年鑄錢數千萬,市面上的銅錢卻依舊不夠,這都是因為有黑心的商人私下收了去鑄造銅器,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其中還有朝廷官員的干股!臨平鎮長安鎮都屬於鹽官縣,據他們所說,僅僅是鹽官一個縣,每年嶺臨平鎮賈家的銅錢就有數百萬文之多,而這些人倒手出去便是兩三倍的利……」
「元鎮你先不要說了!」高俅擺擺手示意趙鼎暫時止住,這才閉上了眼睛。後世的鐵證已經擺在那裡,貪官是殺不完的,以朱元璋開國時那樣的嚴刑峻法,尚且不能肅貪。更何況是從不殺士大夫的大宋?和後世任何一個時代比起來,大宋的士大夫的待遇都是最好地,說是高薪養廉也不為過,吏治也還算勉強過得去,所以,他的任務不只是懲治幾個貪官,而是要思索一條制度。
鑄錢、鹽課、漕運,這本來是國家取利的大道。但是,現如今鑄錢是年年筐年年加鑄,而後世雍正朝改變鉛銅比例的鑄錢法已經證明不可行,而查禁又存在制度上的困難,所以市面上便呈現出大量缺錢的景蕤他不說話,旁邊的李綱卻突然開了口:「高相公,自江南福建沿海一帶每年流失出去的銅錢都有數億之巨,既有入高麗日本地,也有到交趾蒲甘真臘等地,我朝的銅錢在那些國家。比他們自己的錢都要好用。商人重利,即便用官員嚴防,也難以阻擋那些小吏與之勾結※以是防不勝防。比起鑄造銅器的那些錢來,我卻認為,運到海外的銅錢更加嚴重。」
這些話和自己當初對趙佶說的何等相似?高俅暗地歎了一口氣,忍不住露出了一絲苦笑。元朝他是不清楚,明清兩代也同樣缺錢,但是,缺口卻不像大宋這麼大,原因很簡單,明清兩代銀兩的流通性遠遠大於宋朝,而究其原因卻是通過貿易從海外輸入的。而那些白銀的真正產地不是別處,正是美洲。如今哪怕真的不遠萬里把商品運到歐洲,恐怕也別想換回什麼貴金屬。這年頭,歐洲連蒙昧地中世紀都沒到,那裡地貴族連大宋的小地主都不見得能比不上,購買力就更不用提了。
趙鼎見李綱侃侃而談,發覺高俅不作聲,不禁有些焦躁【量半晌,他突然咬咬牙道:「恕我直言。其實,當年我們幾個好事的士子聚在一起地時候,曾經提到過,既然朝廷鑄錢年年虧本,為什麼還要一再加鑄,少鑄或不鑄不就成了麼?」
「趙大人這不是開玩笑吧?」李綱聞言臉色大變,情不自禁地皺起了眉頭,「如今的銅錢就已經不夠用,倘若朝廷不鑄,那麼,市面上的錢從何而來?若是一再缺錢,再被敵國諜探造謠生事,恐怕天下便要人心惶惶!」
「雖然只是我們那時的一句戲言,但是,其中關鍵卻有一點。」趙鼎並沒有因為李綱的質疑而收回先前的話,反而是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高相公,伯紀兄,我朝太祖開國時,年鑄錢數百萬貫,卻是堪堪夠天下人使用,而如今每年鑄錢五六千萬貫,為什麼反倒不夠了?私造銅器是一樁,流落海外是一樁,百姓私藏作為積蓄是又一樁,只不過,在市面銅錢不夠使的情況下,為何物價從未在很大程度上下降過?」
「沒錯,若是銅錢真的少了,那麼物以稀為貴,一文錢能夠買到的東西應該更多,物價應該下降才對,但是,自神宗年間起,物價卻是節節攀升,同樣一文錢卻買不到多少東西,所以說,這不合情理!」李綱一拍旁邊的几子,臉上也露出了幾分異色,「之所以銅錢太少,無非是因為銅貴錢賤,倘若一文錢能夠買下地東西和其中的銅價一致,那麼,也就不會有這些紛爭!朝廷若是能夠鑄大錢,以一當十……不,哪怕是以一當三,也許便能夠解去銅錢不夠的窘境!」
高俅先是頻頻點頭,最後卻幾乎忍不住翻了白眼。這不是蔡京的當十錢法麼,怎麼變相從李綱的嘴裡說出來了?他強忍住反問質疑的衝動,伸手朝兩個已經很有些激動的年輕人虛虛一按。
「好了,你們兩個少安毋躁,雖然乃是時弊,但是,一時半會要找出主意並不容易,而伯紀的那個法子更不足取。倘若真的以一當十,恐怕到時民間私鑄成分,頭痛地又是朝廷。此事元長公也曾經提過,聖上也頗為心動,最後還是按捺了下來,就是因為有諸多不妥。伯紀既然和元鎮對此事上有興趣,以後不妨再細細深思。現在別跑題了,元鎮說的那件事,我會派人再查,總而言之,無論是真是假,總是殺一儆百的好。」
趙鼎連忙欠身道了一聲是,面上卻仍舊有猶豫′說經過哲宗紹聖元符那七年之後,又有如今趙佶即位這幾年,紹述之說已經空前抬頭,但是,若是從心底來說,他卻對於新政並無多大好感,但是,他也不是什麼堅定不移的舊黨人士。念及仕途剛剛起步,他也不好一開頭便諫勸這種事,考慮再三便又詳細說起了在臨平長安兩鎮的見聞,這一次沒有岔到別處,一說便是小半個時辰。從土地天候到人情官吏,竟是面面俱到,也多葵記性好,這一番說下來竟是沒有一處停頓,小說字版首發更是沒有明顯的錯處。
到了這時,高俅已經認定趙鼎此人可用,當面便連連嘉許。眼見夜色已深,他便喚人送夜宵,不一會兒,兩個小童便送來了滿滿一個木盤的糯米糕,看上去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看到這些,趙鼎方才想起自己連晚飯都沒用,一時更加感到飢腸轆轆,肚子裡更是傳出了一陣異聲。這下子,其他兩人的目光頓時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臉上。
情知失禮,他正想起身告辭,卻不料高俅卻搖頭笑道:「要是早知道元鎮你尚未用晚飯,剛才我就該早些叫人送點心的。不過,這些雖然是江南特產,卻算不得什麼好的東西,況且晚上用糯米的東西不易克化,更不能空著肚子吃!來人,吩咐廚下熬一鍋八寶粥送來,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只要不是糯米的就成!」
尷尬不已的趙鼎不由連忙欠身道謝,不多時,高昇便親自端了一碗麵上來。」啟稟相爺,這是夫人親自手攤的麵條,說是給相爺宵夜用的。原本因為相爺愛吃糯米糕,所以廚下就備了許多,這會正在趕著熬粥,小人尋思趙大人既然餓了,就先請示了夫人,夫人說讓趙大人先用……」
「好了好了,有麵條就好,說這麼多廢話幹嗎?」高俅不耐煩地揮手示意高昇把麵條端到另一邊的几子上,這才笑道,「元鎮趁熱先在那裡墊墊饑再說!」
趙鼎本想推辭一番,但抬頭望了高俅一眼便把所有話都吞了下去。
他回來之後只匆匆用了早飯,中飯晚飯都沒吃,再過一會肯定要餓昏了鬧笑話。當下他便謝了一聲,連忙起身走到角落那邊開始填肚子。
這一邊高俅和李綱一人一塊糯米糕細嚼慢咽,那邊趙鼎卻是如同風捲殘雲。不過,快則快矣,這趙鼎悶頭大吃的時候卻仍是吃相頗佳,一碗麵下肚,他方才覺得不像剛才那般餓得慌,擦了擦嘴便站起身來。此時,他才發覺高俅已經不在書房。
見趙鼎臉色有些茫然,李綱便起身招呼道:「高相公剛才吩咐,說若是趙大人用完了,今夜便先歇在這裡,謎再回去,高昇已經去安排宿處了,廚房待會也會把點心和一應用品送過去!不過,我看左右也是在我住的那個院子!」
趙鼎終於回過了神,驚訝不已地道:「伯紀兄,原來你竟是住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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