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
看到案前堆得老高的奏疏,趙佶終於忍不住將手中硃筆重重扔在了地上,然後便霍地站了起來,在御座前踱起了步子,腳下步子又急又快,大異於往日遇事時的悠緩←每走幾步就會深深吸一口氣,彷彿如此便可舒解心頭的無限鬱悶。
看到天子官家如此模樣,福寧殿中的一眾人等自然是屏息凝氣不敢有絲毫驚擾′然此刻離昨日朝會不過一天,但早先那一幕卻早已在後宮傳開了。官家的雷霆大怒被人這麼一傳自然是越來越誇大,甚至有無聊的內侍開始打賭有多少人會倒霉。反倒是作為當事人的崇恩宮元符皇后異常鎮定,事後雖然派人探問了一遭,卻再也沒有煽風點火。
終於,一個殿外傳來的怯怯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靜,開腔的是一個進宮沒多久的小黃門,此刻他誠惶誠恐地跪在門外,欲言又止地喚道:「聖上……」
「滾!」趙佶連問都懶得問,只是惡狠狠地迸出一個字。見那小黃門嚇得連連哆嗦,他更感厭煩,返身沖殿內其它內侍宮女吼道,「你們也是一樣,全都滾出去,讓朕一個人呆一會!」
此話一出,一群人自然是如蒙大赦,一個個躡手躡腳地腳底抹油,就連一向得寵的曲風也不例外,在這種時候出頭,除非他真的嫌命太長了。
「曲風,你給朕守在門外。沒有朕的吩咐,不管是天塌下來也不准踏進福寧殿半步!」
聽到這句話,曲風本能地回過了頭。見一向溫和地趙佶臉上滿是戾氣,他頓感心中咯登一下,慌忙點頭應承了,掩上大門之後方纔如釋重負←不耐煩地打發了眾人,自己便一屁股在台階上坐了下來。歪著腦袋掂量起了整件事情。
算算時間,他也在宮中呆了近十年了。除去初入宮時的懵懂,從慈德宮到福寧殿,從一個小黃門到如今的地步,他的經歷不比那些歷經三朝的老宦官差到哪裡去。不同於那些一心想在外面出頭的同僚,他的心思很簡單←從小就是孤兒,如今更是一人吃飽全家人不餓,用不著把心思放在建功立業上。一直以來,他從未自恃寵而驕。在內宮裡的人緣相當好。只是,他一直有一個說不出的念頭放在心底,所以對朝政並不是不關心。
「曲兄弟!」
「是童老哥啊!」
曲風聞聲轉頭,入目的卻是童貫的臉,不禁微微一愣,但隨即便擺出了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然兩人之間的年齡足足相差二十歲。但身份卻相差無幾,既然童貫都可以叫他一聲曲兄弟,他這一聲童老哥自是沒有任何問題。
童貫見四周不見任何內侍宮女,便乾脆地坐到了曲風身邊。自他回宮以來,趙佶召見的次數並不少←原本以為可以提一提西北的事,不料王厚還沒到,突然就鬧了這麼一出。
「聖上一個人在裡頭?」
「沒錯,而且還吩咐下來不許任何人打擾。」曲風輕輕歎了一口氣,「也難怪聖上發火,自昨兒個開始奏疏就沒有斷過,既有指斥鄒大人不是的,也有保奏鄒大人的,御史台地那些大老爺更是一個都沒有拉下,把聖上氣得夠嗆。」
童貫本想開口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全都嚥了下去,開始琢磨起了這幾句話←和曲風雖然沒有多少交情,卻也知道對方在趙佶面前頗為得寵,平時更是別想套什麼話,今日自己還沒怎麼問曲風就抱怨了這麼一堆,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些台諫一向都這樣,否則也不會有這一次的事情。」他打了個哈哈矇混過去,見四下無人,這才低聲問道,「曲兄弟,你看聖上的模樣,究竟是會從輕發落還是……」
「這我說不準,我不比童老哥你還有外職在身,不敢隨便亂說。」曲風一邊說一邊裝作不經意地朝崇恩宮望了一眼,「聖上心繫天下,別人怎麼想,聖上未必怎麼做。」說到這裡,他無所謂地回了揮手,詞鋒一轉道,「倒是童老哥你如今比我逍遙,說不定將來還有希望到外頭走一遭呢!」
童貫本就是為了探口風而來,此時立刻把另一點管閒事的心拋到了九霄雲外,地順著曲風的口氣套問了起來。約摸一刻鐘,他才離開了福寧殿門口,匆匆忙忙地出了禁宮。
豐稷、王覿、董敦逸、張舜民、陳瓘、陳祐、陳次升、陳師錫、傅輯、吳師禮、孫諤、席旦、宗澤,光是這間屋子裡集中的十幾人就把台諫中最有名的諍臣一網打盡。此時此刻,這些往日慷慨激昂的官員卻個個鐵青著臉,而桌上的奏疏到現在還是空白的。
「我們之前的奏疏都猶如石沉大海,這個時候若是再聯名上奏,聖上未必會聽。」
陳次升見所有人都不發話,只能出言提醒道:「鄒大人的風骨大家都很佩服,我也相信那偽折乃是有人假借鄒大人之名欲圖構陷,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聯名上書,給人的感覺就是我們台諫抱成了一團,正是他們落井下石的好時機!」
「可是我們就眼見鄒大人身陷危急而不救?」陳灌冷不丁地反駁道,「此次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構陷,若是我們能夠說動聖上追查,未必就不能有好結果。」
「那也要聖上暫時息怒才行。」因為資歷尚淺,因此宗澤從一開始就始終保持沉默,但現在著實忍不住了。「各位大人,如果知道各位的好意,鄒大人想必一定會感激。但是,各位在竭力替鄒大人考慮的同時,為什麼不考慮一下自己?倘若別人是有心借這一次的機會清洗台諫,那又如何?」
清洗兩個字一出,室中頓時一片寂靜,就連眾人的呼吸聲也微不可聞。包括陳次升陳祐在內,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宗澤身上,有心人更是在回想這幾日的種種情況,臉上神情幾乎都是變幻不定。官做到這個份上,當然沒幾個人會是傻瓜,強項令不假,可要是明知是陷阱還往裡頭跳那就另當別論了。
「汝霖,茲事體大,你有多大把握?」陳次升明白宗澤的背景,此時立刻無比鄭重地問道。
「這種事情哪有什麼把握,我也不過是猜測。」宗澤苦笑著搖了搖頭,但面色隨之一正,「我大宋向來不禁文人集會,若非如此,恐怕此時就有人來查問我們的行蹤了。不是我危言聳聽,倘若我們把這樣一份聯名奏折呈遞上去,不出一日,必定就會有人把我們今日的集會提出來,到時候,陰謀串聯之類的罪名就會加到我們頭上。各位,如今政事堂的格局大家都應該清楚,鄒大人的事不過一個引子,若是處理得不好,聖上自登基以來創造的穩定局面恐怕就難說了。」
陳次陞官居左諫議大夫,正是諫官之首,聽了這番話更覺觸動←隨手收起了桌上的空白奏章,然後環視了眾人一眼,目光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沉靜。
「我們台諫向來都是獨立的,雖然也有不肖之人聽命於宰執,但是,我們這些人卻不該為人所利用。」他見眾人盡皆動容,知道這句話說在了彼此心坎上。「我們各自上奏,那全都憑的是心中的公理,聖上即便加罪也不會為人挑唆,但是,聯名上書卻不同。我們固然可以名動天下載於史冊,卻置聖上於何地?今天大家就先回去吧!我相信,聖上乃明智之主,斷然不會讓人輕易構陷了鄒大人!」
見眾人魚貫而出,陳次升卻把宗澤留了下來,相對坐了一陣,他便不無艱難地開口道:「汝霖,你可是將此事通報了高大人?」得到了一個肯定的回復後,他愈加覺得心中千頭萬緒,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良久,他長長歎息了一聲。
「陳大人可是想,不要重蹈上一次陳祐大人上書的覆轍?」宗澤早就看破了陳次升的擔憂,此時便毫不避諱地說道,「今晚多虧了陳大人,否則我人微言輕,絕對阻止不了大家。大宋能夠有這麼多諍臣著實不易,不能一次全都賠進去。」
陳次升的臉色頓時更加掙扎了,突然,他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不無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當然知道有同僚把矛頭對準了那個彈劾鄒浩的人,可是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那又有什麼用,不過是加重了天子的誤會而已。
「當日鄒志完面聖歸來,陳瓘大人就問過他那奏疏如何處置,當聽到奏疏已經焚燬的時候便認為有不測之禍,如今看來果然如此。」他突然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宗澤,一字一句地說道,「汝霖你為監察御史雖然時間不長,但無論是御史台還是左右省諫官都對你頗有好評。我知道你是高學士推薦的人,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真的……到時候就要靠你了!」
這句既像懇求又像托付的話立時讓宗澤愣在了當場,待到他反應過來時,立刻長身一揖,卻一個字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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