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福宮位於臨安行在內宮之東,與東御花園相臨。
太后病重,即使惠風和暢,天氣晴朗,那明媚的陽光也驅不散籠罩於整個慈福宮的陰鬱。
宮前的積雪也已掃除,唯有殿頂仍覆白雪,在明媚的陽光照耀下,顯得幾分刺眼,殿外皆寂靜無聲,沒有多少生氣。
宮女與內宦們個個低眉斂目,表情莊肅,不敢稍露笑意,走起路來,更是小心再小心,輕提步緩放腳,唯恐出一點兒聲音,惹人注意,招來禍患。
理宗一身明黃簡服,坐於慈福宮偏殿中,撫著頜下清須,雖是龍顏不展,顧盼之間,仍舊不損其飛揚的神采。
他修長入鬢的眉毛緊蹙,目光明亮如烈日下的劍光,不時掃過身前恭身垂手侍立著的六名御醫,心中怒火如潮,一波一波的湧上。
賈貴妃坐於理宗之側,嬌軀筆直,一身曳地的月白絲質長群,素妝淡抹,雍容淡雅中帶著楚楚動人之姿。
「陛下,娘娘吉人自有天相,陛下不要太憂心了,傷著自己。」賈貴妃目光柔和、深情脈脈地望向理宗,檀口微張,柔聲勸慰。
她彷彿散著淡淡瑩光的面龐露出擔心之色,柔和的聲音有一股讓人心靜的魅力。
恭身而立的六位御醫們心中大為感激,他們的心此時頗為惴惴,如坐火山之口,即使他們醫術精湛,舉世罕有,在理宗的龍威之下,亦大受影響,心頭的壓抑感越來越重。
「哼!」理宗重重一哼,面色不善地望向身前的御醫們。
六位或年長或年輕的御醫們將頭又低了幾低,不敢去接觸理宗那寒光四射的目光。
他們雖然戒懼,但更多的是慚愧,身為國手,平日裡受皇家俸養,卻對皇太后的病束手無策,這種無力回天的滋味,對於心高氣傲的他們來說,比狠狠抽他們的耳光更為難受。
對於理宗之怒,他們並未憟憟生俱,畢竟沒有性命之憂,只是或左遷或右遷,或罰些俸祿,宋代尚沒有後世明清那般不將大臣的性命當一回事,說殺便殺,多是黜遷。
況且,宋代的御醫們,其地位是歷朝歷代中最好,自太祖起,便極重醫學,後人倣傚,對醫學都是頗通一二。對御醫們也是重視有加,待遇極為優渥。
「你們說說,就再沒有一點兒辦法了嗎?」理宗陰沉著臉,逼視著他們,撫鬚緩緩問道,凝重的氣息令他們感覺壓抑。
「陛下,老臣慚愧!」站於最前頭,鬚眉皆白,卻滿面紅光,皺紋甚少的老俯身而道,語氣滄桑,聲音遲澀。
他身為御藥五供奉之。醫術之精自不待嚴,而他又精於練氣養生之術,看似滿臉紅光,其實已屆八十歲高鈴,在人生五十古來稀的時代,已是了不得的事情。
對於這位老人,理宗亦頗多尊敬,此時心中雖火氣翻湧,亦未喝叱於他,只是點點頭,冷冷的目光飛快掠過,當做沒看到他,而盯著其餘的五人。
「陛下,娘娘年歲已高,若是娘娘再年輕幾歲,臣等或可一試,但如今……實在不敢用藥!」
站在最末的一位中年男子拱手說道,他見問同僚前輩們默立如朝馬只能由自己這個資歷最淺迎難而上。
理宗撫鬚的手一頓,吸了口氣,努力將口中的罵人之話忍了下來,目光銳利如劍,已在出聲之人的身上刺了幾劍。
此人並非御藥五供俸中人,是尚藥房之人,他姓蘇名幕席,字觀止,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名士。
蘇幕席聰慧天生,驚才絕艷,幾有過目不忘之能,年紀輕輕,即成為天下間第一用藥高手,足可傳為一代佳話,平日裡是極受理宗喜愛的。
理宗搖頭歎氣,唉,這些人,個個都是了不得的杏林絕頂高手,天下間難出其右,是打不得罵不得,他們沒有辦法,皇太后的病,怕真的無力回天了。
而近些年來,在民間有一位聲望日隆的素心仙子,據傳醫術通神,從未有一症難得倒她,本想請她來,但她卻是子虛先生的夫人,與其求她,不如去求近在臨安的子虛先生呢!……看來,此事真的只能去求子虛先生了!
他是天子,更有自尊,讓他去求子虛先生,實在心中有慚,拉不下顏面,但太后的身體重於自己的顏面,他硬著頭皮寫了詔書,讓葉青蝶前去宣詔,至於能不能請得到子虛先生,理宗心中也虛得很。
「這個葉清蝶,沒有一次能順順利利的辦差!」理宗罵不得幾位自己優渥有加的御醫,自是拿葉青蝶出氣。
賈貴妃對官家的心思極為瞭解,心中暗笑,玉容不動聲色,此時此景,實不容有絲毫的失態。
「陛下,看來葉大人是找到子虛先生了,不然,早就回來了!」賈貴妃柔聲說道。
理宗點點頭,歎了口氣,面色絲毫未有緩和。
六位御醫微微一愣,心中凜然。
對於子虛先生這幾個字,如今朝堂中人無一不知,前一件子的驅除子虛妖道風潮刮得極烈。
先是御史台的諫官們蜂湧上書,請驅妖道子虛,以阻止其妖言惑亂,隨即諸位大臣們亦紛紛上書附和,將王子虛貶成妖魔鬼怪,不殺之不足以平眾怒。
但此次的眾彈事件,最後不了了之,隨著王子虛的離開大內,眾大臣們也見機的不再糾纏,沒想到,在此時,竟又聽到了這個敏感的名字!
「陛下,不知這個子虛先生是何人?」蘇幕席雖是天資橫逸,給人的感覺卻是個直性子之人,心中有所疑,便直接問了出來,毫不掩飾。
「唔,他啊,是朕結識的一位世外奇人,既然諸愛卿無力回天,只能求他看看了。」理宗輕描淡寫地回答,端起黑瓷茶盞,微啜香茗,壓下自己的燥意。
「是那位王子虛道長吧?」蘇幕席抬起了頭,望向理宗,呈現出一張平平常常的面孔,走在人群之中,絲毫不會惹人注目。
理宗點點頭,將黑瓷茶盞放回身側的檀木桌上,四方桌的桌沿雕著鳳紋與雲紋,彰顯華貴。
「臣無能,臣慚愧!」蘇幕席忽然兩膝跪地,俯身以頭磕地,砰然出聲,口中大聲說道,語音悲憐。
「這是做甚?!觀止快些起來!」理宗微愣,忙擺手讓他起來。
蘇幕席又重重磕了一下頭,兩手一撐,緩緩起身,飽滿的額頭已是微微紅,顯然磕頭用的是實力氣,絲毫未有取巧。
他身前的御藥院五供奉與賈貴妃的目光皆望向他,目光中透著不解與疑惑。
「陛下為了太后的病,竟要求助於被眾大臣們深惡痛絕的妖人王子虛,實在是臣無能!……臣慚愧!」蘇幕席帶著沉痛的語氣,滿面羞慚,緩緩說道。
理宗聽到「妖人」這兩個宇,感覺刺耳,對於蘇幕席的一序話,與五位供奉一樣,都是咧了一下嘴角。
對於理宗去求王子虛,御藥五供奉卻並不感意外。上次在丞相府,他們見識到了王子虛起死回生的手段,對於妖人之說,也是嗤之以鼻的,對於蘇幕席的話,同樣如此,這個小傢伙果然會說話!
「陛下,葉大人求見!」一位氣質俊雅的少年內宦自殿外掀簾而入,躬身恭敬地稟道,聲音悠悠如鍾磐,極為平和。
「快讓他進來!」理宗忽的起身,大聲喝道,隨即省起,難道只是葉清蝶自己回來的?
當葉青蝶與范成德邁入偏殿時,雖然兩人已盡量將身上弄得整潔,卻無法完全抹去狼狽之態,尤其是理宗,對葉青蝶熟悉之極,他素來見不得髒亂,這般模樣,著實難得一見。
「子虛先生來沒來?!」理宗不等拜倒的兩人開口,便急忙問道。他見到葉青蝶如此狼狽模樣,便心生不祥之感,怕是自己的詔書又被封回了!
「稟陛下,子虛先生酒醉未醒,只是送給臣一隻玉瓶,用以救治太后娘娘。」葉青蝶低頭恭身回答,面容沉靜從容,說著,自懷中掏出一隻碧綠瑩瑩玉瓶,雙手小心地舉到頭頂。
貼身內宦也已被他支開,站在殿外等候,賈貴妃已盈盈起身,裊裊來至跪著的拿來至跪著的葉青蝶身前,素手探出,將碧綠玉瓶拿起,月白長裙曳地,輕輕一甩間,轉身回到了理宗身前。
「陛下,看來真是子虛先生之物。」賈貴妃看了一下,將玉瓶遞給理宗,柔聲說道。
她對於蕭月生的玉瓶印象極深,一眼便能認出,而且蕭月生的雕刻風格奇異,令人過目難忘,其中飄逸出塵之神極難仿製,她曾以筆臨摹瓶上的圖案,卻只得其形,難得其神。
理宗也識得玉瓶,點點頭,將瓶口的封臘剝開,拔開瓶塞,一陣淡淡的清香頓時裊裊而出,像一縷縷檀香般在周圍散開,凝而不散,香氣絲毫不變淡。
殿內的諸人一聞到這股清香,頓覺精神一振,渾身漸漸生出了一股力氣,彷彿自己一跳能跳到殿樑上,一拳能夠轟塌龍柱一般。
蘇幕席是專門用藥之人,對藥性極為熟稔,一聞此香,感受著身體傳來的感覺,頓時心中陡然興奮起來,如此奇藥,實是平生未見!
仔細著感受著,好像其中有老參,亦有雪蓮,其餘之藥,便再難辨別出來了,彷彿有幾種自己未曾見過的異藥。
「青蝶,起來吧……你是親自見著子虛先生了?」理宗將瓶塞重新堵上,小心的放到身側檀木桌上,轉頭問跪在殿下的葉青蝶。
葉青蝶甩袍起身,理宗的問話令他面色一窒,冠露來的臉上微泛紅意,苦笑了一下,搖頭道:「微臣前去臨湖居拜見時,子虛先生已酒醉酣夢,只是讓他的侍女遞給微臣這瓶丹藥,並且……」
「並且什麼?」理宗皺眉問道,他頭腦日漸銳利,一聽便已覺其中必有蹊蹺。
「……並且子虛先生有話轉給陛下,說……他想清靜清靜!」葉青蝶硬著頭皮,一氣呵成,將話全部倒出,來個痛快。
「咯咯……陛下,看來子虛先生果然醉得不輕喲!」
正當眾人被這膽大之言弄得愣之際,賈貴妃忽然嬌笑了一聲,寂靜的大殿內,笑聲雖是突兀,卻如玉盤滾珠般清脆悅耳,賈貴妃笑著對理宗說話之際,飛快的撇了一眼葉青蝶。
「呵呵……聯還以為他是不想見聯而故意裝醉,如今看來,他確實是真的醉了……這醉話大膽得很吶!」理宗本是怒火上衝,聽到賈貴妃之言,忽然有些釋懷,不由笑道。
被賈貴妃這般一說,理宗也弄不清這個子虛先生是真醉還是假醉,說的話,究竟是醉話還是清醒之言?
「陛下,這丹藥真的要給太后娘娘服下嗎?」御藥五供奉之的老緩緩問道,滿臉的紅光之餘,亦露著疑慮。
「當然,不然如何?」理宗拋開心緒,決定暫不去想王子虛如何,先救太后要緊。
「請陛下慎之慎之!」此老說話度越緩慢,語氣卻越凝重。
理宗本是心中急切,見此老這般神態凝重,不知不覺間心緒緩和,見到供奉眼中的複雜神色,微微一怔,面色隨之一變。
這位御藥五供奉之,近八十高齡,已歷三朝,許多皇家秘辛,皆親身經歷親眼目睹。
關於先帝度宗之死,並非完全無疑,雖說度宗身體贏弱,但其龍殯歸天得太過突然,而有傳聞,說先前史彌遠自一名方外道士手中得到金丹數十枚,轉獻於度宗,接著內宮便傳噩耗,自有人懷疑史彌遠之罪。
這些事,身為臣子,他自是不能明言,唯有暗示提醒。
理宗自習得蕭月生所傳心法之後,頭腦日益敏銳犀利,微一轉念頭,便有些心領神會。
他將碧綠玉瓶完全倒過來,手心中出現了兩顆龍眼大小的丹丸,呈乳白色,與白玉相近。
丹丸之間,卻又有一張細紙條,只有食指寬,半個食指長,若非這麼豎起玉瓶,怕是難以覺此紙條的存在。
「造化丹,一顆足以。觀瀾山莊制。」寥寥幾個字,以梅花小楷書寫,秀氣娟娟,一看即知出自女子之手。
「你們拿去一粒,去看看,能否給太后服用。」理宗將手中的一顆乳白丹藥送回瓶中,到下的一顆遞給了席供奉。
他心中卻是暗歎,對王子虛更覺高深莫測,造化丹,聽著名字,便知此丹藥的藥效非凡,只需一顆便足以,為何偏偏放著兩顆?以他並不慷慨的性格,此舉好像頗是不可思議,他是不是猜得到,另一顆會拿來檢驗,只有經過檢驗,才能被太后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