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秀之事塵埃落定,入選的新宮嬪也已安排了教習姑姑出宮各自管教。我一壁忙裡偷閒緩一緩心氣,一壁又囑咐槿汐派人整理出新的宮室,安排宮人服侍。一應事務皇后只是撒手不管,我亦不便向她請教,只與貴妃、德妃商量了辦,正忙碌不堪,倒是玉隱與玉嬈入宮問安留下與我幫手。玉嬈只是一時好玩,而玉隱料理慣王府事宜,有她相助愈加得心應手。如此幾日,玉嬈早起入宮,傍晚向玄汾生母養母兩位太妃請安後回府,不幾日遇見玄汾入宮,便笑向他道:「玉嬈在我這裡,拖累了王爺要分心看顧王府之事。」
他卻只是含笑憐惜,「她喜歡便由得她。臣弟若不在府中,她也無趣得緊,不如在嫂嫂這裡說說笑笑的好。」
玉嬈聽聞後亦好笑,不日便少來了,倒是玉隱住在柔儀殿偏殿方便為我料理,一住便是好幾日。這一日槿汐捧了一卷宮中宮室圖來與我看,說是有幾處宮室彩繪舊了不及補畫,不宜給新宮嬪居住。玉隱本在替我選繡花樣子,聞言便也過來道:「長姊你說過選秀之日皇上對這位姜美人青眼有加,那麼自然要為她選與皇上儀元殿相近的地方,但又不能不防她與長姊爭寵,所以長姊的柔儀殿得是她去儀元殿的必經之路,才能方便姐姐掌控,後頭萬金閣不錯,地勢既好,風光也不錯,想必入住後皇上和姜美人都會感念長姊細心。姜美人是皇后親厚之人乃是人盡皆知的事,不妨順水推舟由她們住近些,所以綺望軒也不錯,既與昭陽殿近,四周又多山石奇趣,哪天長姊不想見她們來往了,姜美人會摔上一跤也未可知。」說著,她自己亦忍不住輕嗤而笑。
我凝視於她,「你心思細密,既肯為我打算的這麼周詳,也肯為別人的居處安排,為何自己不想想為自己安排一個好居處。柔儀殿人來人往,你幾日不回去,王爺也會擔心。」
她纖細的指尖劃過細絹畫就的宮室圖,輕輕道:「王爺待我,不是如九王待玉嬈。姐姐,這點你不是不明白。」她輕輕一噓,「那一位憑著太后的寵愛在王府裡拿嬌拿癡得很,我名為理家,如今她興起來,府裡的人竟也漸漸敢覷我與她兩邊的意思掂量著辦。」
我好言安慰,「府裡並非只你一位側妃,如今她身子好了,奴才們是要掂量掂量。所以我囑咐你,好好把住府中掌事之權。」
玉隱微一怔忪,彷彿是歎息,「她是千金之軀,凡事講究些也罷了,只是我既掌事,聽了她意思去辦東西,倒似我矮了她一頭,成了侍妾一般聽她的吩咐。」
「虛名與實權那個要緊,你掂量著辦。她與你平起平坐,你自然要聽取她的意思。但辦與不辦,如何去辦,終究都是你的意思。」我拍一拍她的手,「人在其位,才能謀其政。你是清河王府的側妃,這個地位是你自己選的,自然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穩,你一走開,便是別人的天下。」我停一停,「雖然尤靜嫻看似無機心,但是防人之心也是要有的。」
「她怎會無機心,她是最富機心,她已經有身孕了!」玉隱這幾日偶有失神,我確是看在眼裡,卻總以為不過是與尤靜嫻爭風吃醋而已,竟不料……我一怔之下忙問道:「是什麼時候的事?」
玉隱蔥白的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泛起一帶灼烈的潮紅,「我不知道!我竟什麼都不知道!我這樣蠢,——我只知道她病好後常與王爺一同品評書畫,也一同進宮向太后請安,可是突然傳出消息來,說尤靜嫻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我竟什麼都不知道!」玉隱過分激動,肩膀激烈地顫抖著,似撲稜著翅膀掙扎於籠中的困鳥。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即便是見過玄清對靜嫻的溫和,心底仍有一股酸氣直衝眼角,他,終於也要有自己的孩子,由一個愛他的女人為他生下,可以光明正大的叫他「父親」。我微笑起來,這不正是我所盼望的嗎?然而,我的唇角這樣酸楚,笑容的僵硬無須對鏡便能自覺。槿汐適時遞上一碗熱茶托在我的掌心,那樣熱,滾燙滾燙地熨著掌心,似有一條熱熱的線直逼進跳動的脈搏,抵著心頭的酸涼在血液裡狼奔豸突。我輕輕道:「別著急。即便她有了孩子,稍加時日,想必你也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怎麼會有我的孩子?!」玉隱猛一抬頭,眸中的精光如要噬人一般,犀利刺入我的肺腑,「自我嫁與王爺,至今日已是十個月十二天——」她怔怔地,癡惘地,「為了避開尤靜嫻的癡情,他幾乎每夜留宿在我的積珍閣。可是,除了新婚那日他穿著中衣睡在我身邊之外,其餘每一夜,他都是連外衣都不曾脫去。」她的目光如刮骨鋼刀一般,狠狠自我臉上刮過,「你放心。王爺從來不曾碰我一下,即便白日裡他與我同行同坐無比厚待於我,但是他從未碰過我。連相擁而眠都沒有,更何來孩子!我與王爺最近最親密的,也不過是一起談論你而已。長姊,你說我是不是很可憐!」
心底似被人擂著戰鼓,咚咚地混亂而震動。我從未想到,他們的婚姻被撕開恩愛的表象後竟是這個樣子!
「長姊,我早就不怕了!自我嫁給他,我便知道他心裡只有你。因為一直知道,也曉得無從改變,所以我認命。左不過我是這樣,尤靜嫻也這樣。可是,眼下居然是尤靜嫻有了孩子,唯獨我被蒙在鼓裡,唯獨我沒有孩子——」她淒厲地叫了一聲,驟然軟軟地墮下身子去。
她的哭聲幽幽的,無比哀怨,似一條吐著鮮紅信子的小蛇慢慢鑽進腦海裡冰涼地遊走。她嗚咽著,如癡如狂道:「姜美人以後也有了孩子,她會去皇后的昭陽殿,她會貪看山石奇趣,顧不得腳下踩了青苔一滑,她摔了一跤孩子就沒有了,說沒有就沒有了。」
我越聽越是驚心,忍不住低喝一聲,「玉隱,孩子是無辜的!」
玉隱的哭聲漸低漸止,她緩緩站起身來,神色在剎那間恢復如常的平靜,她安靜而迅速地拭去淚水,淡淡道:「長姊,我說的是姜美人,她以後的孩子和您的孩子一樣,都是皇上的。我這般說是提醒長姊,那路不好,以後姜美人若真有了孩子也得小心。而且……」她意味深長地探尋我面上憂慮神情,良久,才輕描淡寫,悠悠一笑,拍著額頭道:「長姊別憂心,尤靜嫻沒有孩子,方才是我說糊塗錯了。」
我立時怔住,旋即明白,徐徐道:「你合該去梨園演戲,比梨園子弟演的好多了。」
她唇角一揚,耳垂上的明金藍寶石墜子晃出海水樣的艷光,「看戲不止消遣,也為警醒世人。我與長姊皆為甄氏女兒,自然得提醒長姊,尤靜嫻不是蠢笨之人,當初她真病也好假病也好,潑出了漫天風聲得了相思病硬要嫁進清河王府,長姊就該知道她是捨得出去的人,也會用狠辦法。如今她得太后喜歡,來往宮中會更頻繁,長姊若不當心露出一分半分神色,那麼牽累的不止是王爺——自然,我是相信長姊的分寸與耐性的。」
鬢角的垂珠流蘇涼涼地在發燙的耳畔簌簌打著,冰一下,忽地盪開,耳根又熱了起來。心中波濤樣的震驚慢慢被寒意凍住,不想,自己的親妹妹竟這樣的來試探我。縱然心底寒涼如冰,我亦極力平靜地微笑,「說話行事何須這樣大費周章,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我停一停道:「王爺是你的夫君,我的妹夫。」
「長姊一向最聰穎,難怪最得爹爹偏愛。只是……」她瞥我一眼,「有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妹妹只是怕長姊貴人事多,又一時決斷不了,才多嘴提醒一句。」她幽幽歎了一聲,「王府中三人之局已成定數,我也無力改變,只是有時與王爺二人相對,總還是覺著隔了長姊。我也無需瞞騙長姊,自成婚以來王爺自然沒碰過我,大約也不曾碰過尤靜嫻。我也好,尤靜嫻也好,與王爺都不過是明面上的夫妻罷了。他心底真正當成妻子的人,始終只有你。」
她步步逼來,滿腹委屈,我語調清凌道:「你自己說罷,要我如何做!」
她滿目哀怨如秋色生波,欲說還休之間,她驀地跪在我足邊,哀泣道:「我哪裡還能知道怎麼辦,我一向只有些糊塗主意,但求長姊疼我。」她哀哀道:「長姊比我還明白,王爺若一輩子想著長姊,大約一輩子都不會快活!」
我身子一震,心下酸楚難言,彷彿心上舊傷又被人潑上無數新鹽一般,只生生地痛,「你要我親口對王爺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麼?」
她眸中有雪白淚花,「妹妹怎麼敢叫王爺傷心!只是敢問長姊一句,方纔我假說尤靜嫻懷孕一事時,姐姐心裡難道沒有半分難受麼?妹妹別無他想,只求姐姐不要再有這樣在意王爺的心思,給妹妹和王爺一條路走,也給甄氏滿門一條活路。」
一言一字冰冷傾入耳中,我倒吸一口冷氣,「你既嫁與王爺,便該明白我再無牽念王爺,更無妨害你們夫妻之心。我若真還為王爺之事憂心,也是牢記一家姻親,本該同舟共濟相互扶持,而非彼此算計試探。所以,你實在無需費心憂慮。」我壓抑住內心的洶湧,生怕漏出一絲一縷神情再叫她多心,只得佯裝回身去看內務府送來的應時綢緞。手指翻過一匹匹綾羅春錦,似翻疊著自己凌亂的心緒,層層疊疊,翻出無數暗湧激流。姐妹血親,原來,也不過如此!忍著齒冷,好容易靜下心揀選出一匹煙紫垂花錦,淡淡道:「皇上喜歡看我穿紫色,拿這匹緞子裁剪春裝自然好。妹妹也選一塊去裁製新衣吧。」我轉首,極力逼出一笑,「你是不是與王爺做明面夫妻我並不知曉,我只知道,既然你是他的側妃,就要在其位,謀其政。在身邊的才是最要牢牢抓緊的,王府裡的日子天長地久,你要懂得抓住最要緊的才好。」
她緩緩站起身來,含了一縷稀薄的笑意,連神情亦如霧氣一般朦朧微涼,「長姊今日的教導,玉隱銘記在心,但求長姊也要記著妹妹今日所求,許妹妹一個安穩。等下我還要去探訪珝嬪,有些話長姊不方便開口為王爺說的,珝嬪大可代勞。」
我瞥一眼案上的宮室圖,「看你方才運籌帷幄,謀劃周全,在清河王府中,你自然不會吃虧。」
玉隱淺淺一笑,微見得色,「還好,暫時未落下風。」
她話音未落,花宜進來道:「娘娘,六王府的靜妃到了,說是給娘娘請安。」
我一笑,「說曹操曹操就到,可見不能背後說人。」
玉隱蹙眉,眉心的花鈿也成了扭曲的殘花,「我不愛見她,在王府裡就夠看她纏著王爺了,躲到長姊這裡就為避開她得些清淨,竟也不能如意。」
我極力平息心氣,示意她往畫屏後躲去,「眼不見為淨,我打發了她也就罷了。」
玉隱點點頭,起身往畫屏後的閣子去。我略略整理衣衫,向花宜道:「去請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