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著玉隱出閣之喜,爹娘被允許留在京中相慶一月。三朝回門那ri,玉隱獨自歸來。側妃到底是妾室,並無三朝回門之說,雖然玄清納妃儀式隆重,雖然未央宮便是玉隱娘家,玄清卻也未曾陪來,也是存了不要彼此相見傷心之意。玉隱衣飾輝煌,環翠明鐺,似乎很是舒心的樣子。稍後,尤靜嫻亦入宮請安,很清淡溫雅的一個女子,談吐亦輕柔,倒也不俗,並不像心高氣傲會惹是生非的女子。與玉隱相對時也很客氣,彷彿能入清河王府riri看見玄清已了卻她最大夙願。如此,彼此相安,也就無事。ri子緩緩過去,聽聞玄清待玉隱很好,允她住王府東側最華麗的積珍閣,給她正妃的禮遇,連出身公侯的尤靜嫻亦只住了地位略低一等的王府西側。而玉隱手握持家權力,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待尤靜嫻也很客氣親厚。太后說起來也不免欣慰,「哀家原怕太尊崇這位甄側妃會寵壞了她,原來當真會主事,xing子又溫柔平和。」如此,宮中論起玉隱來,無不羨慕稱讚。
這一ri晨起,六月的天氣,chūn意凋散早已殆盡,清晨萌生的蓬勃暑氣被一場緩緩下著的小雨衝散了不少。玉隱出閣有些ri子了,為給眉莊「守七」,我衣衫簡淨清淡,隨意綰著墮馬髻,獨自捧著一束小小的雪白梔子細細插入瓶中,偶爾抬頭看看窗外雨點芭蕉,涼意蕭蕭。玉嬈枕著胳膊臨窗遠眺,暗紅雕花窗下伏著滿地雪白的荼蘼花,如堆雪一般,香氣淡遠如輕霧。她輕輕道:「開到荼蘼花事了,大姐姐,chūn天過去那麼久了呢——」
卻是一個男人熟悉的聲音緩緩傳來:「舊的chūn天過去了,新的chūn天又會過來。你年紀小小,卻也懂得傷chūn悲秋了。」
玉嬈一驚,驟然轉身,卻見穿著一襲赭se蟠龍常服的玄凌,神se冷寂下來。我起身相迎,玉嬈亦淡淡施了一禮。
玄凌絲毫不以為意,想要虛扶她一把,玉嬈不動聲se地讓過了。玄凌微微有些尷尬,問我,「過幾ri是德妃尾七的祭禮,預備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
他微有些傷感之se,關切道:「這幾ri潤兒還好麼?」
「潤兒的身子還強健,只是每每到了入暮時分還是哭,不知是不是思念他母親的緣故。」我低頭,忍住眼角的淚意,「不過,臣妾自當盡心盡力照顧潤兒,不會讓他有半分損傷。」
他微微點頭,「這句話別人說朕都不會當真,你與德妃卻是十數年相知的情義。」他又道:「德妃的尾祭一過,眾人心思也可放寬點,赤芍和朕說起來,除了你義妹出嫁那幾ri,宮中也連月不聞歌舞絲竹了。」
玉嬈唇角一動,側頭想了一想,還是沒有忍住,「舊人去了還有新人在,難怪皇上說chūn去chūn又來,原來人和chūn是一樣的。」
玄凌和顏悅se道:「朕原也以為chūn去便不能再來,」他注目於玉嬈清麗如梔子的臉龐,「但是現在,朕也相信,chūn會回來。」
玉嬈一時未解,我心中一動,想起賜扇之事,隱隱有些不安,黯然道:「chūn天過了便是秋天,可惜上林苑的菊花開得再好,眉姐姐也看不見了。」
玄凌歉然地撫一撫我消瘦的肩胛,道:「德妃一走你太傷心,老六納側妃你又費心不少,你瘦了這許多,朕心裡也不好受。」他拈一拈我青se的衣領,「朕知道你要為德妃服喪,只是ri子總要過下去的。」
我淒然轉首,緩緩扶著身邊一張椅子坐下,「ri子總會過去,可臣妾是不會忘了眉姐姐的。」我驀地抬頭看住玄凌,「ri子長了,皇上也會忘了姐姐麼?」
他神se微微黯淡下去,道:「朕在來的路上囑咐了花房的工匠,riri送一盆新鮮的菊花去德妃的梓宮,也算盡一點心意。」他停一停,頗為內疚,歎道,「十餘年來,雖是德妃xing子倔強,但朕也有對不住她的地方。」
我的眸光灼灼發亮,倒映在他沉黑的眸底,玄凌身子微微一縮,迴避過我的目光,苦笑道:「若不是那ri朕輕信讒言,溫實初也不會行此激烈之舉,以致被德妃瞧見驚了胎氣。」他的指尖是冰涼的,「嬛嬛,朕以為你不會再理朕。」
我抬首,簡略地答了兩字,「怎會?」我憮然垂首,迸出一絲森冷的恨意,「害人者並非皇上!意yu離間六宮者亦非皇上!迷惑聖聽者更非皇上!」
他蹙眉,眸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你即時已下令杖殺了靜白與斐雯。」
「臣妾猶嫌不足。」我一字一句燃燒著滾燙的仇恨,「德妃難產血崩而死,差點連皇子也保不住。溫實初乃是宮中國手,照拂太后鳳體有功。太后與皇子,哪一個不是國之根本?何況……臣妾哥哥神智清醒許多,皇上若細細查問下去,當年甄門變故多是管氏挑撥。」
玉嬈輕輕哼了一聲,已紅了眼眶,「管氏挑撥六宮不和,她哥哥就在前朝興風作浪、陷害忠良,兄妹倆蛇鼠一窩,偏偏要將甄氏一門置諸死地麼?!」
玄凌沉吟片刻,溫言勸慰道:「從前的事……」
我定定注視著他,「從前的事,既是管氏從顧佳儀處得證,皇上何不親口問問顧佳儀?」
他微微沉吟,「朕知道你不喜歡,可是後宮與前朝往往牽一髮而動全身,事不能急。」他的目光如窗外細雨輕籠在玉嬈身上,靜靜道:「你的名字是玉嬈?」
玉嬈頭也不抬,淡淡撥著梔子花的嫩綠葉片,「皇上明知故問。」
他也不惱,只轉首靜靜望著窗外細細一脈青竹出神,「嬈者,主嬌嬈嫵媚,柔弱之態,美則美矣,卻與你輕靈之姿不太相符。」
玉嬈輕輕揚眉,「皇上意指臣女驕橫跋扈,與女子柔弱姿態不符。」她淡然道,「皇上很會奚落人。」
玄凌忙笑,向我道:「人家是心比比干多一竅,你妹妹也太多心。」
我慢慢舀了一勺銀耳,方笑道:「皇上的話只說一半,連臣妾也多心。」
他撫著青青的下巴,沉吟道:「嬈字不好,女子婉麗和悅,朕賜你一名,便叫玉婉好不好?」
我聽得一個「婉」字,心頭突地一跳,整個人驚得幾乎要立起身來。皇帝賜名是莫大榮耀,身為臣子莫不歡喜相慶,無有推辭者,更無人敢推辭。
玉嬈不置可否,略有些著急,掩飾著看我一眼。我眼波微微一橫,似碧波chūn意婉轉,悠悠道:「婉字也就罷了,可有什麼出處麼?總不能說皇上賜名是隨意撿個字來給了三妹。」我略一沉吟,隨手取過書架上素ri玄凌所看的一卷《永懷賦》,只作細細賞玩。
玄凌目光觸及,不覺含笑,「揚綽約之麗姿,懷婉娩之柔情。現成張華的《永懷賦》,可是褒揚美人的句子,如何?」
「美淑人之妖艷,因盼睞而傾城——」玉嬈吟誦兩句,已然明白過來,眸中慧黠之se似蝴蝶的翅膀一閃,已然盈盈起身,「臣女姿容不美,妄稱妖艷;父兄皆是罪臣,更非淑人。且這篇《永懷賦》乃是悼亡之作,」玉嬈瑩白面se有薄薄的緋紅之意,「臣女還活生生站在皇上眼前呢。」
玄凌不過一時順口說出,此時頗有些尷尬,輕咳兩聲,「朕不過是打個比方——」
我端正容se,略帶兩分玩笑口吻,似笑非笑道:「既惠余以至歡,又結我以同心。交恩好之款固,接情愛之分深。張華的《永懷賦》乃是悼念亡妻,皇上不會是有以玉嬈為妻之心吧?」
宮中妻妾嫡庶之分甚為分明,妻者唯中宮是也。果然玄凌不假思索,脫口道:「朕無此心,只是……」
我盈盈欠身,且憂且柔,「臣妾福薄無德,甘居妾妃之位侍奉皇上終身。臣妾三妹玉姚婚嫁失意已鑄成終身大憾,如今唯有四妹玉嬈xing子高傲,必不能為妾室奉人顏se,她亦非正室而不嫁。」
玄凌和顏悅se,柔和道:「你雖為妾室,然而是朕愛妾,又為淑妃,一人之下而已。」他覷一眼玉嬈,「你妹妹若得如此,也不算辜負。」
我鼻中酸澀,眼中微見瑩瑩淚光,「臣妾姑祖乃詠熙郡王側妃,二妹妹雖得六王鍾愛,卻也是側妃之身。臣妾並無覬覦後位之心,只是皇上難道忍心見甄氏三代女子皆為妾室麼?」
玄凌微有不忍,扶住我道:「不過賜名而已,好端端的倒惹起你傷心了,可見是朕莽撞,這『婉』字不好,咱們再不提了。你妹妹還小,若來ri有好人家,朕再好好為她留心,眼前暫不說了。」
我聽他口吻,隱有未肯放手之意,然而眼下不能多說,只得點頭。玉嬈解頤道,「姐姐多慮了。玉嬈蠢笨,皇上有姐姐解語花即可,怎會有這般心思。只是姐姐說得不錯,玉嬈必不灑帚奉櫛甘為妾室。來ri除非似三姐一般不言嫁娶,否則若以側門進,必定一頭碰死才算。」她語氣堅毅,說罷若無其事拍拍手,順手取過一盞清茶飲下。
「你這妹妹倒有幾分氣xing。」臨離開柔儀殿時,玄凌輕輕歎了一句。
方出殿門,隱隱有木魚篤篤之聲傳來,午後寂靜,聽得格外分明,似夾雜在細雨中的聲聲歎息,聞者無不心底泛起酸意。玄凌好奇,「請了通明殿的法師麼?」
我澀然搖頭,「皇上還未見過臣妾的三妹玉姚吧?」我靜一靜聲,「並非臣妾無禮,故意不願皇上見到三妹,只怕她御前失儀。」
玄凌細細眼紋中有躊躇之se,我引他向印月軒去,低聲道:「三妹不願見人,皇上窗外一看即可。」
他點點頭,駐足,叢叢翠竹掩映,寒煙翠se紗窗後,一片單薄如紙的身影籠在寬大的素se暗籐蔓紋縐紗長衣中,玉姚跪在佛龕前閉目捻著一串迦南佛珠,一手敲著木魚,口中唸唸有詞。長髮鬆鬆綰了個太虛髻。因長ri不出門,臉se是一種奇異的蒼白的透明,隱逸著長年悒鬱而留下的如碎葉般憂傷的印子。不過二十餘歲的年紀,憔悴之下神se卻平靜得如千年古井一般。
玄凌注目良久,退開兩步,低聲歎道:「看她神情,彷彿已不留戀人世。」
我忍住眼中洶湧的淚意,「玉姚也曾有如玉嬈一般的錦繡年華,如今已是心如槁木。」
「為一段姻緣而已,佳人何辜?」
我停一停,含著迷濛的淚意望著他,「退隱甘露寺之時,臣妾未必比玉姚好多少。」
他握一握我的手,愧疚之意更深,「是朕不好。」
有風微涼,捲著庭中淡薄花香纏綿送來,輕輕一浪一浪拂在身上,雨絲寂寂,涼意無孔不入。彼此凝視對方的目光,在眼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已不復從前模樣。情已不再是那份情,而人,終究還是眼前這個人。點滴往昔憶起,千般感傷徘徊,兩個人都無聲沉默下來。
「嬛嬛……」他的歎息帶著無數感慨與憐惜。轉首的瞬間,眸光驟然定在新卷的葡萄架下,碧se盈盈yu滴,一襲梨花白籠煙岫雲衣衫的芙蓉胭脂面更酷似我年輕時的容顏,或者,是朱柔則。綠雲烏鬢綰成輕俏的飛天髻,一支碧玉雲紋六菱長簪,銀線細長絲絲墜下,數枚光潔明透的瑩雪珍珠輕晃。除此,只以數朵雪白梔子香花作綴。
玉嬈年輕的容顏似乎一朵含露開放的粉se薔薇,猶有露珠清光,在瞬間明亮了人的眼眸。她幽幽道:「皇上,你想知道三姐緣何會如此麼?」
她的語氣那般輕盈而憂傷,似隨時都會飄走的一縷輕煙。直到玉嬈出閣,這是唯一一次她對玄凌以如此溫婉的語氣說話。彷彿不能抗拒一般,玄凌的眸中有了某種清澈的溫柔,似少年人才有的熱愛與迷戀,在他眼底開出一se明艷的花朵。
「你願意聽聽麼?」玉嬈再一次問。
他緩緩地、無意識地鬆開我的手,似朝著某種信仰與祈望走去,「願意。」
那一個午後,臨近傍晚的三個時辰,我把印月軒外的小小庭院留給了玄凌與玉嬈。玉姚的故事不過是個簡單的故事,然而已經包含她一生的傷心。其中曲折,玉嬈會說得明白。玉姚是不會聽見的,她孤寂的心已然被碾碎成齏粉,無意於其他的人和事。
我離開,獨自撐起油紙傘坐在柔儀殿前,此時尚不及盛夏,塘中蓮花才綻出幾個花骨朵,只有片片手掌大的荷葉翠se生生,帶著清新的水氣溫柔捲上我的衣裙。
指尖微有涼意,獨自而坐,一縷淡薄的笑意逐漸蔓延上我冷寂的唇角。只是玉嬈而已,一個與她相似的玉嬈,就足以如此。我在回味中漸漸明白,他對她,昔年,當真是情深似海吧。我哂笑,難怪當年為一襲衣衫震怒如此。
只是,我再不會傷心了。雨止,天邊有yu燃的火燒雲肆意瀰漫天空,暮se漸漸披離在我身上,似幾重羽光明媚。因為,此刻活在深宮寂寂中的,是淑妃甄氏。
待得玄凌出來時,他的神se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情緒。玉嬈依舊是疏離的姿態,像一朵遠遠開在天際的花蔓。
我屈膝目送他離開,玉嬈自袖中取出一枚白玉鴛鴦佩,溫潤的質地,觸手有清涼之感。她的神se有些不安,「他什麼也沒有表示,只把這個放在我手中,說『過些ri子再取回』。」
我拈起一看,「皇上從哪裡取出這枚鴛鴦佩?」
「貼身取出。」
我深吁一口氣,這枚玉珮,他如此珍視,我亦不曾見過。暮se迷離疊合,我挽過玉嬈的手,「天se晚了,我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