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雖狠,面子上卻也波瀾不驚地過了下去。且不雲年歲漸長,心事愈深,即便是初入宮闈的二八少女,亦知要喜怒不形於se方可謀得存活之道。而貞貴嬪,彷彿是一個例外。
自生產時受了一番磨難,又兼產後鬱鬱不樂,貞貴嬪便落下產後不調的症狀,比之從前愈加鬱鬱寡歡。連ri來因著冊封貴嬪,皇子起名之事玄凌頗多眷顧,倒也神se好了些許。
這一ri正抱著靈犀與眉莊說話,花宜進來悄悄在我耳邊道:「聽聞貞貴嬪身子不快,娘娘可要去瞧瞧?」
我一時不覺,只向眉莊歎道:「好好的身子又不好了,到底自己身子要緊,有什麼放不開的呢?」眉莊正要接口,我轉首見花宜的神情,心下察覺,忙道:「你仔細說,究竟如何?」
花宜斂著手低聲道:「聽聞早起貞貴嬪在上林苑裡散心,恰巧碰上榮選侍,主僕相見,榮選侍又是新寵,難免言語上有些衝撞叫貴嬪娘娘吃心了。」
眉莊抿了一口茶,徐徐道:「飛上枝頭便是鳳凰,如今平起平坐都是皇上的人了,她哪裡還肯惦記著是舊ri的主子,巴不得要彰顯自己的身份給人看呢。」她停一停,「皇上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那ri還說起因冊封榮氏急了才引得貞貴嬪難產,結果前一ri剛給你們倆進了位份,後一ri皇后說一句『榮更衣好歹是貞貴嬪手底下的舊人,主子大喜,且叫她也沾點喜氣』,如此便一躍成了選侍。這樣榮寵,倒叫我想起了從前的妙音娘子。」
我微微一笑,拍著懷中漸漸熟睡的靈犀道:「皇上向來喜愛嫵媚鮮亮的女子,比之貞貴嬪的貞靜沉默,的確是榮選侍可人疼些。」襁褓中小人兒睡得憨熟,我心下歡喜安寧,口中只道,「妙音娘子麼……」忽然怔住,直直看著眉莊,唇舌遲疑,「我倒想起來,榮選侍的眉眼和她有兩分相似……」
眉莊略略沉吟,蹙眉道:「你說起來倒真有些像華妃年輕時的樣子,只是如今她年輕貌美也不如當年的華妃遠矣。」
唇角含著淡漠的笑意,我冷冷道:「若論鮮妍艷麗,有誰及得上慕容世蘭呢。」
眉莊輕哼一聲,只道:「如今皇后鳳體欠佳,你又有協理六宮之權,少不得要親去瞧瞧貞貴嬪。」
我把靈犀遞到rǔ母懷中,扶一扶鬢邊珠釵,頷首道:「且不論這個,便是為了她的好xing子,我也很願意去瞧她。」我起身按住她,「姐姐身子逐漸重了行走不便,我去便可。」
眉莊眉目輕淡,如含煙一般溫潤,微笑道:「也好,我覺得乏了,正好去眠一眠。」說罷又低聲囑咐,「二殿下雖不如涵兒炙手可熱,外頭卻也紛傳來ri有爭儲之虞,你到玉照宮凡事小心些,別落了人話柄。」她停一停,「如今外頭的話多得很,你可聽說皇長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我凝神道:「何必聽說,連著兩個皇子落地,皇上又一向不待見皇長子。」我微微一笑,「其實何來岌岌可危,皇長子終究比兩位小皇子年長了十數歲,襁褓嬰兒何足畏懼,只不過是昭陽殿自己放心不下而已。」
我並未再說,眉莊淡淡道:「也難怪她,自己的孩子養不大,費了十數年心血才名正言順把個皇子握在了手心裡。若皇長子不得登基,豈非前功盡棄。」
我撥著手指上一枚晶光燦爛的戒指,頭也不抬,冷冷道:「其實哪位皇子登基她都是母后皇太后,也忒貪心不足了。」
眉莊「嗤」地一笑,在我額頭輕輕戳了一記,「若他ri你為聖母皇太后,你不把她生吃了才怪!即便換做別人是聖母太后,兩宮並立總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便是西風壓倒了東風,何如唯我獨尊來得痛快,何況她是六宮之主,如何能容得旁人與她平起平坐。」
我打趣道:「姐姐還不曾做太后,便把太后之道看得這般清楚。阿彌陀佛,且看你肚子裡那個吧,只怕你才是聖母皇太后呢。」眉莊笑得不止,作勢便要拍我,我忙叫采月和白芷好生扶著,笑道:「你放心去睡吧,要打我還怕沒有那一ri麼。」
如此收拾一番便往玉照宮去,才進宮門便聽得兒啼之聲不止,果見予沛甫睡醒,正在rǔ母懷中啼哭不已。貞貴嬪歪在榻上又是心疼又是焦灼,連連叫rǔ母好生哄著,偏生rǔ母怎麼哄也哄不了,急得滿頭大汗。
貞貴嬪見我來了,掙扎著起身要行禮,我忙按住了道:「身子不適就好好躺著,這麼拘禮做什麼。」
貞貴嬪神se悒悒,淚意朦朧道:「嬪妾無用,身子不濟事,連自己的孩兒也哄不好,失禮於娘娘。」
我微笑道:「這就是見外的話了。我聽二皇子哭得響亮,可見身子壯健。妹妹該高興才是。」說罷從rǔ母手中接過孩子,笑道,「淑母妃抱一抱,可要乖乖的哦。」
貞貴嬪懷有身孕時胎氣不寧,時有滑胎之險,生產之ri又吃足苦頭,以至足月生下的予沛竟和早產半月的予涵一般大小,只予沛的膚se略略深些。若不仔細看去,裹在黃se刺騰龍襁褓中的予沛竟和予涵十分肖似。
桔梗在旁笑道:「果然是親兄弟,和娘娘的三殿下是一般模樣兒。」
我撫著他的小臉笑道:「很是。只是哥哥愛哭些,予涵一味愛吵鬧。」
貞貴嬪道:「我倒寧可孩子愛吵鬧些,沛兒一哭我便如揪心一般。」
我在她身邊坐下,柔緩道:「小孩子愛哭是常事,從前朧月愛哭鬧,敬妃總餵她吃些牛rǔ片止哭,如今我也依樣畫葫蘆應付靈犀和涵兒,大約孩子xing喜甜食,倒是十分奏效。」
貞貴嬪略見喜se,道:「還請姐姐教我,或許也能止一止沛兒啼哭。」
我忙笑道:「那有什麼難的,原是拿rǔ酪凍了,吃的時候化開就是,槿汐荷包裡現成就有。」說罷槿汐忙取了兩片出來,拿溫水化了喂到予沛口中,果然他安靜了些許。
rǔ母見勢抱了予沛下去,槿汐亦與桔梗帶了眾人離開。我見週遭並無外人,方輕聲道:「聽聞今ri榮選侍衝撞了妹妹,妹妹身上才不好了。每每為了她傷身,我也得好好申飭她幾句。」
貞貴嬪神se沉寂下來,擺手唏噓道:「罷了,她是皇后一手拉扯上來的,橫豎又有皇上護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床前小几上供著一束新折的菊花,金黃的花瓣映得近旁貞貴嬪的容se愈發暗沉。
我心下不忍,拍著她的手道:「妹妹倒願意省事,總架不住她要惹是生非。正因為皇后護持,皇上也難免蒙蔽了眼睛,才要好好提點以免她失了做宮嬪的分寸。」
貞貴嬪黯然一笑,撥一撥耳邊碎發,輕聲道:「這宮中皇上的寵愛便是分寸,她還忌憚什麼呢。」
我聞言正se,「皇上膝下三位皇子,皇長子的生母愨妃早去了不說,妹妹是二殿下的生母,如何能叫人輕賤了去。今ri她對妹妹不敬,我是憐惜妹妹,也是未免唇亡齒寒而已。」
她愈加低頭,露出一段潔白細膩的脖頸,輕聲細語,「其實她也沒說什麼,只告訴我皇上不ri就要進她娘子之位。娘子……」她低聲喃喃,「果然是個好位份,難怪她要沾沾自喜。」
我不以為然地輕哂,「若在尋常百姓家,娘子倒是風光的稱呼。只是在宮裡,既是位份,那麼即便是夫人也算不得什麼——都是妾侍罷了。」我看著她道,「赤芍為這個得意想來也是淺薄,妹妹若是為此等淺薄之事傷神,那真真是不值了。」
貞貴嬪聞言怔怔片刻,溫婉道:「姐姐勸解的是。」
「我倒不是為了寬慰妹妹,不過把事實說與妹妹聽罷了。妹妹豈不聞昔ri妙音娘子與華妃之事。」我緩緩和言道,「妹妹產後不調一直抑鬱至今,豈不是都為牽掛太多而來。說句不中聽的,你我都是有兒女之人了,妹妹自孕中便為赤芍煩心,如不寬解自身難道還要為她煩心一輩子麼?」
貞貴嬪悵然若失,凝眸望著那一瓣菊花良久,嘴唇微微一動,「我知道。」
須臾的沉默,卻聽見槿汐在外頭道:「娘娘,內務府的人求見,給二皇子送冬ri的衣裳。」
我頷首道:「前兩ri進來的素錦極好,裁的肚兜小衣也很jīng巧,我特意給二皇子留了頂好的,你且看看是否合心意。」
「姐姐費心了。」貞貴嬪聞言掩一掩鬢鬟,起身披了件湖水藍雲紋外裳,喚道:「進來吧。」
厚厚一沓衣裳,從貼身小衣肚兜到外衣、襁褓,無一不是用最柔軟的素錦做裡,繡工一律用蘇繡,圖案jīng細別緻,針腳輕巧細密,連虎頭鞋上綴著的明珠也顆顆一般大小,用透明銀鬚穿了起來,既不掉珠又增光彩。昨ri衣物拿來與我過目,我自把最好的親手挑出,所用都和予涵一模一樣,絕不偏頗。
貞貴嬪伸手撫著鵝黃福字貼身小衣上「二龍搶珠」的圖樣,輕聲道:「這繡活jīng致異常,是姐姐有心照拂我們母子。」
我含笑看著她,「妹妹與我投緣,沛兒和涵兒又是同一ri生的,我難免多疼他些,妹妹可別吃醋。」
貞貴嬪莞爾一笑,「能得姐姐疼惜,是沛兒求之不得的福分。」
我看著她手中的小衣,指著雪白的裡子道:「衣裳再好看也是其次,最要緊穿著舒服,孩子肌膚嬌嫩,用素錦做裡子是最好不過了。」
雙手撫上去光滑如璧,綿軟如絲,連手指也不自覺地沉溺於這般柔滑之中。貞貴嬪點頭道:「素錦名貴,果然名副其實,值得寸錦寸金。」她微微偏頭沉浸於往事之中,「往ri安貴嬪擅工女紅,皇上為讓她繡出最滿意的織品,每ri讓內務府供應數匹素錦供她隨意裁剪。安貴嬪力求完美,往往一針繡偏,整匹素錦便一刀剪毀。」
我保持著波瀾不驚的笑容,「當ri皇上為她罔顧妹妹動了胎氣,如今數月不見,不知皇上可還記得她這個人麼?」
貞貴嬪姣好的臉龐上微露憐憫之se,「早起經過長楊宮,但見景chūn殿宮門深鎖,冷寂如無人一般。宮女內監也懶怠伺候,殿前灰塵積了寸許。聽聞她失寵後頗為抑鬱,時時飲食不進,人更消瘦了好些。人人傳她是不祥之人,避之不及視同瘟疫猛獸。」
失寵是如何滋味,人情冷暖,我自是比誰都明白。於是當下也不多言,只低頭欣賞小衣上小小花紋。正看得入神,我不覺「咦」了一聲,雙眉微蹙,冷冷道:「內務府越來越會當家,竟連一件衣裳都不能保管了!」
那送衣內監滿面惶恐,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我指著小衣裡子近領口處一點痕跡,道:「這是什麼?」但見雪白的素錦上幾點極淺的rǔ白跡子,若不細瞧,並不十分瞧得出來。
貞貴嬪仔細瞧了幾眼,淺笑如雲,「並不是什麼打緊的事,不妨礙穿著,姐姐無須動氣。」她瞧著跪在地上磕頭不已的小內監,不覺生了憫se,「也未必是他們保管不妥,許是織錦時便有的,罷了吧。」
自兩位皇子出生,紛擾之言便不堪於耳。我深慮兄弟蕭牆之事,素ri喜歡貞貴嬪之外又更多添了幾分上心,唯恐疏離了他們母子。當下不覺怒道:「這衣衫昨ri經我手時並無半點污穢痕跡,我細細挑了才交到內務府手裡。他們這樣不當心,竟敢怠慢妹妹與二殿下麼。」我愈加惱恨,揚起手中小衣擲到那內監面上,登時一言不發。
那小內監嚇得大氣也不敢喘,倒是槿汐撿了起來,陪笑道:「昨ri是奴婢將挑好的衣裳送去內務府的,許是奴婢的不是。」說著拿到ri頭地下細看那點污漬。
槿汐不看則已,一看之下不覺臉se大變,驚疑不定地望向我,久久躊躇不敢言語。我見她神情不好,心下愈加疑惑,不由得與貞貴嬪兩人面面相覷。
槿汐的聲音緩緩沉痛,且懼且疑,「奴婢自永州崆金洞與三十名同鄉被選為宮人一路北上進京,途中不幸感染天花,死者大半。奴婢親手焚燬她們穿過的衣物,見痘漿破裂沾染衣衫之se猶如這件小衣的污跡。」槿汐臉se若死灰一般,深深叩首,「奴婢妄自揣測,還得請太醫來瞧瞧才能斷定。只是為妥善起見,兩位娘娘斷斷不能再碰這件衣裳。」
第五章幾重雲深費思量
有風吹過,背脊一片冰涼,原來槿汐一番話驚得我背上涔涔冷汗,驚懼不已。天花是極難治好的惡疾,一旦沾染極難倖存,尤其是小兒。念及此,我不覺寒毛倒豎,這件衣裳本是給予沛貼身穿著的,若是……我簡直不敢想像,一旦事發,層層追究下來必能查到是經我之手選出給予沛的。外頭已風傳儲位之事,若真如此,我必落得一個謀害皇嗣之罪,當真是百口莫辯。
我不覺望向貞貴嬪,沉聲道:「我沒有。」
貞貴嬪面se如紙,搖搖yu墜,勉強支撐著道:「我知道。」
我點頭,「你明白就好。」
心下猶自膽寒,若予沛染上天花,襁褓小兒自然難以治癒,我更會因毒害皇嗣賠上身家xing命,不止是我,連玉姚、玉嬈、哥哥和父母俱不能保全。一旦如此,甄家滿門株連不止,予涵和靈犀也成了無可依靠之人。我越想越恨,好個一箭三雕之計!
不到半炷香時分,溫實初與衛臨已急急趕來,兩人拿起衣裳細看片刻,對視一眼,俱是神se一凜。我見他二人如此,心下更是明白。溫實初與衛臨忙不迭喚進宮女拿熱水浣手,躬身道:「不知這衣裳從何而來?」
我啞然苦笑,「從我手中選出轉至內務府保管,若今ri不是我恰恰在此,恐怕這件衣裳遲早要穿到二皇子身上釀成大禍!」
貞貴嬪半晌不語,此刻恍若自言自語一般,低低道:「這樣巧。」
我未及聽清,溫實初眉頭一皺,驟然想起一事,問道:「娘娘方才與貞貴嬪翻過衣裳之後可曾立刻用熱水與烈酒浣手?」
我「呀」地一聲,只覺掌心發涼,惶然失聲道:「沒有。」
溫實初臉上驟然失去所有血se,一個箭步上前,翻過我的手,眉目間有難掩的驚惶憂懼,低喝道:「你糊塗!雖則chengren不易染上天花,但你體質向來虛寒,一旦染上可怎麼好!怎會忘了要及時浣手!」對嬪妃呼喝乃是大不敬,溫實初一時情急也忘了規矩,然而語中關切之情大盛,槿汐不覺微微側目。
我心下感激,然而亦深覺不妥,忙抽手攏於袖中。一旁衛臨忙吩咐了服侍在側的斐雯將烈酒倒入水中,道:「請兩位娘娘即刻浣手,等下再服些避邪氣侵體的藥物以保萬全。」
如此一番,斐雯在旁小心服侍,一切妥帖。她原是我宮中殿外伺候的宮女,本不近身服侍,今ri因她去請了溫實初與衛臨來,一時並未退出。此刻她只低頭做事,似一徑把週遭之事充耳不聞。我暗暗驚異,深覺前番之事委屈了她,且看眼前倒是可以調教之人。
槿汐見斐雯出去倒水,垂手低聲道:「宮中許久未見天花,此刻突然出現,顯見此事意在圖謀害二皇子,不可輕輕揭過不提。昨ri既從娘娘手上出去時還無妨,那麼只往內務府去查就是。」
我輕輕「嗯」一聲,只見衛臨用夾子夾了那小衣放在盤子裡,叫用布摀住口鼻的宮女端了。我看了槿汐一眼,囑咐道:「別走了風聲打草驚蛇。」槿汐會意,旋即領了捧著小衣滿面惶恐的宮女出去,自去查問不提。
槿汐承尚宮之職,為人jīng干心細,我自不擔心。溫實初命宮女濃濃煎了一劑藥看我們喝下,方才安心離去。
如此一番波折,貞貴嬪早驚得面如土se,雙手顫顫不已。我扶著她勉強坐下,強自按捺住心神,溫言道:「妹妹放心,我自會查問清楚,給妹妹一個交代。」
她右手扶著床沿,左手按在心口,嘴唇微微發紫,幾綹鬢髮散亂在耳邊,一雙清瑩妙目中唯有深深的恐懼,「沛兒!」她倏然站起急急喚進rǔ母,從尚不知何事的rǔ母手中一把抱過熟睡的予沛,牢牢攏在胸前,彷彿是世間至寶一般。
我忙打發了rǔ母出去,小心在她身邊坐下,「妹妹別怕。」
她嘴唇微動,一滴清淚緩緩落下,「誰要害我的孩子?」她急怒攻心,悲痛道:「她已經有了皇上的寵愛,遲早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要我兒的xing命!」
我心下思忖,徐徐道:「榮選侍雖得恩寵,卻未必敢毒害妹妹的孩子!」
她搖頭,容se淒楚而怨憤,「姐姐不知,今ri在上林苑中相見,赤芍向我說起空翠殿清幽,她願捨擁翠閣而居空翠殿,問我肯否相讓。」
我心中暗怒,不覺作se道:「她竟敢如此無禮,怎麼小小選侍也巴望起貴嬪之位了麼!」
貞貴嬪雙唇緊抿,環視空翠殿道:「姐姐有所不知,空翠殿原不名空翠,而叫紅蕊堂。空翠之名乃是皇上第一次駕臨時所取,嫌紅蕊太俗,取其空翠生靜,以此比我唯一可取之處。」說到此處,她不覺面頰生暈,含了幾分小兒女之態。
想必當ri初初長成之時,玄凌與她也有旖旎情態吧。我嫣然含笑,「妹妹的確靜若秋水,叫人望則心寧。可若說這是妹妹唯一可取之處,妹妹卻是妄自菲薄了。」
「空翠殿是皇上待我有情之證,她竟如此得隴望蜀,連空翠殿也要佔了去。我和皇上只有這一個皇子,難免她也不肯放過。」她輕歎一聲,「姐姐不知道,赤芍心xing高傲,爭強好勝,全不似尋常宮婢一般。」
一早之事如此,難免她作此揣測。我心下雖動,卻也不深以為然。宮中嫉妒貞貴嬪得子之人不少,未必只有一個榮赤芍而已。於是道:「妹妹生下二殿下本就不容易,如今眼紅的人更多。與其自怨自艾,我勸妹妹還是打起全副jīng神好好護養二殿下長成才是。」
貞貴嬪淚眼婆娑,目光在我臉上逡巡片刻,遲疑道:「娘娘不會害我吧?」
我心下一驚,「妹妹疑我?」
她忙拭了淚,放軟了聲音,「燕宜不敢。」她忙拉住我的手,懇切道,「燕宜傷心糊塗了,不免風聲鶴唳,冒犯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我心中一沉,面上卻也不肯露出分毫,拉過她的手道:「為人母者豈有不擔心自己孩子的,不怪妹妹疑心。」我凝神肅然,「我只告訴妹妹一句,昔ri我也可多一子,只因誤信小人,四個月的身孕生生被人打落。我是嘗過喪子之痛的人,己所不yu,又怎會加諸於妹妹。」
貞貴嬪頗顯愧悔不忍之態,垂首低低道:「叫姐姐提起傷心事,確是妹妹之過。」
袖中的暖爐漸漸涼了,光滑的爐身膩在掌心裡是冰涼的堅冷,又光滑得叫人難以捉摸。我輕輕一笑,「既是傷心事,那麼提不提起又有什麼區別。」我起身道,「妹妹須得自己身子強健,才能護住身邊的人,切記切記。」說罷告辭而去不提。
我心中不痛快,又不願即刻回宮叫玉姚、玉嬈擔心揣測,便吩咐往敬妃宮中去。行至半路,卻見斜刺裡緩緩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如風中斷柳,低頭屈膝下去,「淑妃娘娘金安。」那女子語音嘶啞如裂帛一般,說話時顯見十分吃力,我一時聽不出是誰,只道:「抬起頭來。」
那女子倏然抬首,唇角含了一絲似笑非笑之意,幽幽道:「數月不見,姐姐便不記得陵容了麼?」
她頭上斜簪一枚累絲珠釵,沉沉墜落耳邊,幾點白銀寶藍點翠珠花,穿一身半新不舊的桃紅撒花風毛窄裉襖,翠藍馬面裙,赭黃鑲白綢竹葉立領長褂子,顏se雖鮮亮嬌艷,奈何半舊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軟的光澤,更兼一種洗舊了的水se,灰濛濛的黯淡。細細留心去,領口袖口皆有幾縷抽絲的痕跡,更覺黯然頹喪。
我怡然一笑,「倒不是認不得,只是奇怪怎麼才到十月裡,妹妹就穿上風毛衣裳了?想必妹妹身子單弱,心寒猶勝天寒了。」
安陵容不以為侮,唇邊一朵淡薄的笑意似頂著料峭而開的嬌弱迎chūn,「陵容見慣世態炎涼,倒習慣了人心輕賤。景chūn殿無炭yīn寒,陵容不求他人施捨,只自求保暖而已。」
「是麼?」我並不看她,只注目近旁一株纏著參天古樹的碧綠青籐,「貴嬪看這青籐費力纏樹,只為攀緣依附以保自身。籐樹好歹相依相助多年,怎麼一時竟能拋開不顧。」我微微一笑,「梁多瑞這個內務府總管怎麼當差的?好歹妹妹也是貴嬪,不過暫時靜養罷了。」
陵容輕輕一哂,「皇后身子不好,想必無暇顧及。」
「的確如此,如今榮選侍很得皇上的喜歡,她出身侍女定能把皇上服侍得無微不至,皇后也可好整以暇,將養鳳體。」我恍似想起一事,「話說皇上令貴嬪靜養避事,以免招惹是非,怎麼貴嬪倒出來了。」
陵容淡淡瞟我一眼,含笑趨近我面前,機鋒立顯,「旁人嫌我不祥,姐姐卻是清楚得很我究竟是否不祥、哪裡不祥。」
她靠近時有幽香盈盈,我本能地屏住呼吸,拒絕嗅到她身上任何一絲氣味,舉起絹子抵在鼻尖,冷笑道:「本宮不過道一句閒話,貴嬪怎道起自己是不祥之身,這般自輕自賤真叫本宮傷心。且既然不便出門,還裝了這麼多心思在心裡,貴嬪今ri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ricāo心太過?」
「姐姐本知我是輕賤之人,世上的貴人多,難免都將我瞧得更輕賤了。陵容只能自強而已。」
「自強當然好,誰說女兒家都必得弱質纖纖。」我看向她的目光有難以抑制的yīn冷,「只別錯用了心機枉送了xing命就好。人心不足機關算盡,往往過分自強便成了自戕。」
「那也是。」陵容的聲音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潔的肌膚上,唇紅齒白間有徹骨的森冷,卻以柔婉的語氣緩緩道來,「如今宮裡論誰強得過姐姐呢,也沒有比陵容更無用無依的人了。」陵容細細打量著我,目光貪婪逡巡在我身上,似要噬人一般yīn郁。不過瞬間,她驀然嫵媚一笑,「姐姐是最有福之人,陵容即便不祥,只要沾染了姐姐的福氣也能化險為夷。有了姐姐,我還怕什麼?」
心底的厭憎翻湧如chao,我極力克制著一字一字道:「借妹妹吉言,本宮自然記得妹妹對本宮是何等姐妹情深,必然滴水之情湧泉相報,絕不辜負。」
陵容盈盈一拜,無比恭順,「妹妹也是如此。」說罷悄然轉身,迅疾淹沒於繁麗勝chūn的如畫秋se之中。
浣碧從我身後悄悄掩出,望著安陵容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旋即快意道:「聽她說話的聲音,這把嗓子真是廢了。」
心底漫生出一絲痛快的意味,我輕輕道:「胡昭儀果然雷厲風行。」
浣碧點點頭,目光中殺機頓現,向我比了一個手起刀落的手勢。我何嘗不想,然而……我輕輕搖了搖頭。
浣碧急切道:「小姐,她此刻已然失寵,正好無聲無息地了結了她。」她清亮的眸中jīng光一輪,「或者,投毒。」
鏤著「嫦娥奔月」的纏臂金環環而上盤旋在手臂,彷彿一道道黃金枷鎖牢牢扣住我的生命。深秋的陽光猶有幾絲暖意,蓬勃燦爛地灑落下來,拂落人一身明麗的光影。我抬頭望著遼闊天際ziyou飛過的白鴿,忽而輕輕笑出了聲音,「在這宮裡,死是最好的解脫。她深受皇寵多年又xing子要強,如今她失寵受辱,當真比死還叫她難受百倍。」我停一停,「我要她死自然易如反掌,只是我新封淑妃,旁人必然視我如眼中釘,必yu除之而後快。不到根基穩固之時,輕易出手只會落人把柄。」
浣碧瞭然,yīn冷一笑,婉聲道:「奴婢明白了,咱們再忍她一時。奴婢一定知會各宮娘娘小主好好關懷安貴嬪。」
我心底壓抑多年的冷毒瞬間迸發出來,「她專寵那些年多少人恨毒了她,何用你再去挑唆。她們恨不得個個都去踹上一腳才好,咱們只冷眼旁觀就是。」
在敬妃處待到了入夜時分才回柔儀殿,我不再強求朧月至柔儀殿居住,只常常和敬妃陪在旁邊看她玩耍,她待我亦稍稍親近了些。甫進宮門,便見槿汐領著宮人們候在門外,親自扶了我進去,又奉上一盞「綠臘雲霧」,溫言道:「泡了三遍才出se,娘娘嘗嘗可還合心意?」
我抿了一口略略點頭,只捧著茶盞不出聲。浣碧會意,領了人下去,只留槿汐在身邊伺候。我揚一揚眉,槿汐低聲道:「內務府管理這批衣裳的宮女茉兒吊死在自己房裡,她曾是伺候貞貴嬪的侍女。貞貴嬪剛有孕時手腕上長了個癰瘡,茉兒說馬齒莧煮粥能消瘡,便自作主張煮了給貞貴嬪,幸好衛太醫看見了,說馬齒莧xing寒滑,能入血破瘀,有滑胎之害,尤其是剛懷孕之時斷不能服食。又見貞貴嬪的甜食中有麥芽糖,女子有胎妊者不宜多服大麥芽。貞貴嬪念她無知也不重責,只打發了出去。」
「你疑心茉兒懷恨在心報復貞貴嬪?」
槿汐道:「那是內務府的定論,茉兒從未出宮,哪裡能尋來天花痘毒。奴婢懷疑此女早被人收買,伺機加害貞貴嬪,如今被人滅口,來個死無對證。」
我捻著手中的碧璽珠串,默默尋思片刻,黯然道:「貞貴嬪敏感多思,只怕此刻已經疑心我了。」
槿汐默然點頭,「從前貞貴嬪沒有孩子,如今二皇子和咱們皇子一般大,只怕ri後……」
貞貴嬪是如許清新脫俗的女子,可與之惺惺相惜。若真有為皇位而反目的一天……我愴然一歎,念及當初陵容寄居甄府,一同初入宮闈的種種,心下更生無盡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