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就在這樣的焦灼與無奈中度過。槿汐在天明時分歸來,她的神色蒼白,一點笑容彷彿是塵埃裡開出來的沾染著風塵的花朵,輕輕道:「該辦的事都已經辦妥了,娘子放心。」
我心慌意亂地扶住她,「我讓浣碧下了雞湯麵,你先熱熱的吃一些。」
槿汐的笑容實在微弱,「今晚入夜時分李長會親自來拜訪,娘子且好好想要怎麼說吧。」
我含淚道:「我知道,你且去休息吧。天都亮了。」
槿汐疲倦地笑一笑,「奴婢想去眠一眠。」
我忍著淚意,柔聲道:「好。你去吧。」
眼見槿汐睡下,我睡意全無,只斜*在床上,默默無語。浣碧心疼道:「小姐為槿汐擔心了一夜,也該睡了。」她侷促地扭著衣角,臉色紅了又青,「小姐方才覺著了嗎?槿汐彷彿很難過呢。」
我忙按住浣碧的手,道:「昨晚的事不要再提,免得槿汐傷心難堪。」
浣碧微微紅了眼圈,低聲道:「晚上李長過來,只怕槿汐難堪。」
我悵然想起的,是槿汐昨夜離開前哀戚而決絕的面容,她的「一己之身」又是為何呢?槿汐的故事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也不會輕易提起,各人都有各人的往事啊!
是夜亥時,李長如期而至。他一見我便已行禮如儀,「奴才給娘娘請安。」
我揚手請他起來,又叫浣碧看茶,苦笑道:「我早已經不是娘娘了,李公公這樣說是取笑我麼?」
李長胸有成竹,「奴才這麼稱呼娘娘必定是有奴才的緣故,也是提前恭賀娘娘。」
我端詳他,「公公這話我就不懂了。」
李長眼珠一轉,道:「槿汐昨日來找奴才雖沒有說什麼,但奴才也隱約猜到一些。今日見娘娘雖居禪房卻神清氣爽、容光煥發,奴才就更有數了。」
果然是個人精!我笑意漸深,道:「公公此來又是為何呢?」
李長道:「奴才是來恭賀娘娘心願必可達成。」
「公公何出此言?」
「奴才在皇上身邊多年,皇上想些什麼也能揣測幾分。當年皇上盛寵與娘娘容貌相似的傅婕妤……」
我打斷李長,微微瞇了眼道:「傅婕妤是與我容貌相似呢還是別人,李公公可不要糊弄我。」
「奴才不敢」,他躬身道:「傅婕妤死後皇上為什麼連一句歎息都沒有,就像沒事人似的。傅婕妤貌似那一位與娘娘,皇上初得之時寵得無法無天。然而也因傅婕妤之死,奴才始知娘娘在皇上心中之重。」他的目光微微一沉,道:「娘娘可知道皇上為什麼會沉迷於五石散,娘娘又可知道皇上和傅婕妤服食了五石散後抱著傅婕妤的時候喊的是誰是名字?娘娘又可知道,皇上病重昏迷的時候除了呼喚過純元皇后之外還喊了誰?」
李長的一連串發問,我未必不曉得是指誰,然而暗暗忖度:我在玄凌心裡,竟有這樣的份量麼?我是不相信的。李長這樣說,未必沒有他的私心在裡頭想討好我。何況做人圓滑,本就是內監們謀生的本事。
「若不是心志薄弱,以皇上的修養、自幼的庭訓又怎會沾染五石散這樣的東西。縱然傅婕妤要以此固寵,皇上也不致於被迷惑。」李長低眉斂容,「當年若非娘娘不肯向皇上低頭,皇上怎麼會捨得要娘娘出宮,如今也總在昭儀一位了……」
我森森打斷,齒間迸出的語句清凌如碎冰,「從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李長微微蹙眉,看向我道:「娘娘的意思……」
我知道他疑心了,亦曉得自己失了分寸,忙轉了愁困的神色,「總是我當年太過任性,然而我家中得罪,我又有何面目再侍奉皇上。離宮這幾年,我亦十分想念皇上。種種情由,還請李公公代為轉圜。」
李長覷著眼歎氣道:「奴才也看出來了。娘娘當年是奉旨去甘露寺修行,如今卻在這裡,槿汐告訴奴才是因為娘子得了病才搬離到這裡。其實奴才也明白,必定是甘露寺的姑子們叫娘子受了不少委屈。這裡雖然清淨,可到底是荒山野嶺的,娘娘受苦了。」
我用絹子拭了拭眼角,楚楚道:「我當初年輕不懂事,所以才一意離宮落得如此地步。其實日子苦些又怕什麼,只是心裡更不安樂。」我淚眼汪汪望著李長,唏噓道:「若此生還有福氣見皇上一面、見帝姬一面,我死也瞑目了。如此種種,還望公公成全。」我停一停,「只是世事無常,皇上身邊的新寵不少,只怕早忘了我這個人了……」
李長忙道:「娘子言重了。其實奴才若沒有幾分把握,也不敢來見娘娘。」他停一停,「其實自娘娘離宮修行之後,皇上心裡也不快活。雖然因娘娘的事斥責了敬妃娘娘、又差點兒禁了惠貴嬪的足,可是心裡卻十分惦記。方才娘娘說皇上寵愛傅婕妤是因為旁人,可是傅婕妤長得像旁人,也像娘娘。皇上每每與傅婕妤在一起服食五石散之後,抱著傅婕妤叫的是別的人的名字,也叫了娘娘的名字。」李長覷一覷我的神色,道:「皇上天子之威,是而不肯低一低頭來看娘娘。其實娘娘冰雪聰明,往細裡想就明白。若不是皇上默許,即便有太后贊成,那兩年芳若能這樣頻頻來看娘娘麼?」李長的神色緩緩沉下去,亦有些動容,深深看了我一眼,「皇上因了五石散的事昏迷的時候,可是喚了娘娘的名字啊!」
李長緩緩挑破往事的脈絡,我心裡不是不震動的。然而,也只有震動而已。
我輕聲道:「皇上也只不過叫了我的名字而已。」我微微蹙眉,按捺住心底的瑟瑟之意,道:「從前,皇上每每呼喚的可是旁人的名字。」
李長垂著眼瞼道:「娘娘心知肚明,那個旁人在皇上心中是何等份量。少年夫妻,不是後來人可以相較的。皇上一時錯口也是因為娘娘與那位旁人相似的緣故。恕奴才說句叫娘娘生氣的話,這是皇上對娘娘的舊情,也算是最要緊的舊情。」
我沉靜著氣息,不讓它發作出來,幾乎要切齒冷笑。玄凌的一句「長得像宛宛也是你的福氣啊!」我不能去回想,這是怎樣一句踏盡我尊嚴的殘忍的話。
李長見我默默,繼續道:「皇上的睡夢裡從沒喚過那一位以外的人,娘娘可是破天荒地第一個,那一日清河王也在,可驚了一跳。」
清河王,這個名字瞬間撥動了我的心弦,縱使在極痛之中,亦翻出一絲幽細的甜蜜來。
我靜一靜神,溫實初是從來不會騙我的,然而即便他從不騙我,有些事我也一定要確定一番。我深深吸一口氣,或許……我還可以不用按眼下的計劃走下去。
我擠出一抹輕微的笑容,「既有人證也好,找王爺來問一問就知道是不是公公誆我了。」
李長的神情倏然被凍住,喉頭溢出一絲嗚咽,「不瞞娘娘說,若此刻王爺能來和娘娘說話就好了。王爺他——再回不來了!」他略略幾句將玄清的死訊提過,又道:「這是宮中秘事,皇上的意思又是秘不發喪,本不該說的。可奴才心裡頭想著,若是娘娘知道,在皇上面前也好安慰幾句。畢竟為了六王爺的死,皇上也是傷心。」
他到底是死了!哪怕我早就知道,如今聽李長證實,心口亦是劇烈一痛,痛得幾乎要彎下腰來。槿汐眼見不對,忙捧了茶上來道:「娘娘累了,喝口茶再說吧。」又捧了一杯到李長面前,輕聲道:「你只喝湃了兩次的茶水的。」
李長默默接過,也不言語,只把目光有意無意拂過槿汐的臉龐,恍若無事一般。
滾熱的茶水流淌過喉嚨如火灼一般,我極力抑制住心神,強自鎮定道:「王爺年紀輕輕的,真是可惜了。」
李長歎道:「是啊!前兩年太后與皇上要為王爺選一位正妃,原定的是沛國公家的小姐,長得真是秀雅。偏偏王爺硬是推了,若前兩年娶下了這位正妃留下個一兒半女也好,可憐清河王這一脈,到這裡生生給斷了。不曉得舒貴太妃知道了要怎麼個傷心呢。」
清河王這一脈……我下意識地把手搭在小腹,只是無言。
李長的年紀也不小了,總有五十出頭,這樣面容愁苦地耷拉下眉毛,越發顯出老態。我心下不忍,偷偷望了槿汐一眼,她卻是面無表情,安然立在我身旁。
李長歎了口氣道:「年前半個月的時候,皇上納了名御苑中馴獸的女子為宮嬪,雖然按宮女晉封的例子一開始只封了更衣,可兩個月來也已經成了選侍。位份其實倒也不要緊,頂了天也是只能封到嬪位的。只是馴獸女身份何等卑微,如何能侍奉天子?為了這件事,太后也勸了好幾回了,皇上只不聽勸,對那女子頗為寵幸。或許娘子與皇上相見之後,皇上也會稍稍收斂一些。」
我簡直聞所未聞,吃驚道:「那女子果真是馴獸的?」
李長憂心道:「馴獸女葉氏,原本是御苑裡馴虎的女子,整日與豺狼虎豹為伍,孤野不馴,可皇上偏偏喜歡她。」
我只能笑,「皇上眼光獨到。」
李長愁眉不展,焦心道:「五石散的事還可以說是傅婕妤引誘,可這位葉選侍得寵……太后病得厲害無力去管,只能吩咐了敬事房不許葉氏有孕。」李長長長地歎息了一句,「奴才眼瞧著,皇上是想著娘娘的,娘娘也是孤苦,不如……」他拿眼瞧著我,只等我自己開口。
我悵然歎息了一句,彷彿無盡的委屈、傷心、孤清與傷情都歎了進去,良久方道:「我縱然不捨,只是還有何面目再見皇上呢?公公說起皇上的情意,更叫我無地自容,原先想見一見皇上的念頭都不敢有了。」
李長唇角微動,道:「奴才雖然旁觀,卻也清楚。娘娘當年是受足了委屈的,朧月帝姬生下來前娘娘過得多苦,只是皇上也有皇上的不得已啊。」李長低頭片刻,笑道:「其實娘娘想見一見皇上也不是不能,前兩日正說起正月裡要進香的事,從前皇上都在通明殿裡了此儀式的,今年奴才就盡力一勸請皇上到甘露寺進香吧。」
我用絹子點一點眼角,唏噓道:「難為公公,只是這事不容易辦,叫公公十分費心。」
李長夾一夾眼睛,笑道:「且容奴才想想法子,未必十分艱難。」
我半是感謝半是歎息,「李公公,眼下我真不曉得該如何回報你這片心。」
李長笑得氣定神閒,「奴才是幫娘娘,也是幫奴才自己。雖然娘娘現在身在宮外——說句實話,當時娘娘若不自請離宮誰也不能把娘娘從皇上身邊趕走——娘娘又怎會是池中物呢。」說罷叩一叩首,道:「天色晚了,娘娘早點歇息吧。有什麼消息奴才會著人來報。」
我「嗯」了一聲,道:「浣碧去送一送吧。」
槿汐前走兩步,輕聲道:「浣碧姑娘服侍娘子吧。奴婢正要出去掌燈,就由奴婢送公公出去吧。」
李長微微一笑,向槿汐道:「外頭天那麼黑,我自己下去就是。」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包銀子塞進她手裡,「這個你先用著。過兩日我著人送些料子來,你身上的衣裳都是前幾年的樣子了。」
次日傍晚時分便有人來,槿汐道:「是李長私宅裡的總管。」
那人打扮得利索,磕頭道:「公公叫奴才說給娘子,後日正午,有龍引甘露的吉兆,娘子若有心,可以盛裝去看。」說罷又指著桌上的幾件華衣首飾道:「這些是公公叫奴才帶來給娘子的。」
那人走後,我隨意翻一翻桌上的衣衫,只上面幾件珍珠紋花的衣衫是按著我的尺寸做的。我招手讓槿汐過來,取出下面幾件薑黃、雪青、蔚藍的纏枝夾花褙子,感歎道:「也算李長有心,只怕這衣裳是他昨日回去後就叫繡工連夜趕出來的。針腳還新,衣裳的尺寸正合你的,連顏色、花樣都是你素日喜歡的。」
槿汐微微一笑,那笑容亦淡得像針腳一般細密,道:「也就如此吧,好與不好都是命。」她把衣裳首飾理一理,道:「方纔李長府裡的總管說要娘子盛裝,送這些東西來也是這個意思。」
我微微頷首,望向窗外的三春盛景,花開如醉,漫天盈地,我的心底卻哀涼如斯。「李長的意思我曉得,他是希望我盛裝一舉贏得皇帝的心。」嘴角漫起一縷連自己也不能察覺的冷笑,「只是未免落了刻意了。」
槿汐默默良久,春光如雲霞,枝頭的桃花紛亂似錦,映得我與她的面容皆是蒼白。
槿汐指間拈了一朵桃花,淡淡道:「那日聽李長說起皇上對娘子的心意,真是聞者亦要落淚的。」
「當真情深一片麼?」我漠然微笑,「這樣總把別人當作影子的情深,傷了自己又傷了別人,有什麼可要落淚的。」指甲劃過掌心有稀薄的痛楚,「我是純元皇后的影子,那麼傅婕妤是純元皇后的影子還是我的影子?她更可憐,可憐到做了一個人的影子還不夠,死了連一句惋惜都沒有。皇上既然寵她,又這樣待她涼薄,涼薄之人施捨的所謂真情,槿汐你會感動麼?」
槿汐溫和的目光鎖在我身上,輕聲道:「可是李長說的一剎那,娘子眉心微動,難道真的什麼念頭都沒轉麼?」
我仔細體味自己的心思,輕聲道:「當時確是動容,然而轉過念頭,也只覺得不過爾爾。」我斂容,淡然道:「先把你傷得體無完膚,再施一點無濟於事的藥物,有什麼意思。」
槿汐凝神片刻,「無論有沒有意思,只消皇上有這個心,咱們就能事半功倍。」
我冷冷一笑,仰起頭,任由庭前落花,一一拂落。
這日起的早,不過淡淡鬆散了頭髮隨意披著,早起用前兩日就預備好的玫瑰水梳理了頭髮,青絲間不經意就染了隱約的玫瑰花氣味。
浣碧認真幫我梳理著頭髮,一下又一下。我閉著眼睛,感覺梳齒劃過頭皮時輕微的酥栗。忽然,浣碧手一停,低身伏到我膝上,聲音微微發顫,「小姐,我害怕。」
我的手拂過她鬆鬆挽起的髮髻,輕聲道:「怕什麼?」
浣碧的髮絲柔軟如絲緞,叫人心生憐意,「我怕小姐今朝不能成功,但要是成功了,以後的路只怕更險更難走。我前思後想,總是害怕。」
浣碧的手涔涔發涼,冒著一點冷汗。我沉住自己的心神,反手握住浣碧的手,定定道:「除了這條路,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所以,我只會讓自己一直走下去。」
害怕麼?我未嘗不害怕。只是如果害怕有用的話,天下的事只消都把自己捂在被子裡昏睡逃避就能解決。人生若能這樣簡單,也就不是人生了。
我穿上平素穿的銀灰色佛衣,只選了紗質的料子,微微有些透明,有幾乎看不出顏色的銀線繡了疏疏的蓮花,只為在陽光下時反射一點輕靈的光澤。裡頭穿一件雪白的繭綢中衣,亦裁製的貼身飄逸。
浣碧擔心,「會不會太素了些?小姐既下了心思,總要細心打扮些才是。」
我微笑,「皇上在宮裡頭濃艷素雅都看得多了,有什麼稀奇。我便是要這樣簡淨到底。」而且,也唯有這樣的顏色,才能顯出我的支離之態。
槿汐扶正鏡子,道:「娘子出居修行,若是雅或艷,在這山中都顯得太突兀了。」
我不語,只揀了一串楠木佛珠,點了一枝檀香,安靜跪在佛龕前。觀音慈悲,慈眉善目,高立雲端看盡人間悲喜離合,卻不能普度眾生。
外頭已經隱隱聞得禮樂之聲,不用去想也知道定是玄凌上甘露寺的儀仗了。浣碧在旁冷然道:「小這樣遠遠望下去金銀煥彩,珠寶爭輝,咱們的皇上可真是顯赫得不得了!」
心下幾乎要沁出血來。
清,你走了。我所有的美夢和希翼都已一地狼藉。
清,佛不能度人,我只能自己度自己,*一己之身去保全。
所以,請你原諒我,原諒我的不得已,原諒我要再度回到他身邊去。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兩頰濕涼一片。卻是槿汐的聲音,「有小內監過來報信,皇上快到凌雲峰了,娘子也請準備著吧。」
默默起身,用經文的梵音壓抑住心底的戾氣,思來想去,淡淡而溫暖的神情是最相宜的。迎著山風站在凌雲峰頂,涼勁的山風拂面而來,我的頭腦中有冰冷的情意。恍惚想起昔年冬天去倚梅園爭寵的路上,那時失子失寵,再難過,心裡也總是有對玄凌的期盼的。而此刻,當真是半分也沒有了。人生種種,千回百轉,唱念做打,都不過是場戲罷了。而身在其中的戲子,是不需要任何感情的。
舉目見五色九龍傘迎風招揚,玄凌扶著李長的手沿路而上,在看見我的一瞬,目光分明晃了幾晃,駐步不前。
我微微一笑,向身邊的槿汐道:「槿汐,我又發夢了。總好像四郎就在我眼前。」
槿汐背向玄凌,伸手扣一扣我的衣襟,心疼道:「娘子昨晚又沒睡好,不如去歇一歇吧。」她轉身,駭然瞧見玄凌站在面前,失聲叫道:「皇上……」
我依舊是恍惚的神情,山風捲起佛衣的素袖飄揚若水,在明晃晃的日色反耀一點銀燦的光澤,益發顯得整個人飄忽如在夢中,「槿汐,我想得多了,難道你也在發夢麼?」
槿汐死命地掐一掐我的手,「娘子,的確是皇上。奴婢不敢欺騙娘子。」
「是麼?」我淡淡地揚一揚嘴角,伸手去撫玄凌的臉,緩緩道:「四郎,我每天都要見他許多次呢。」
我腳下一軟,已經站立不住,槿汐驚叫著要來扶我,玄凌一步上前已經伸臂把我抱在懷裡,輕輕喚:「嬛嬛——」
嬛嬛,這也是舊日的稱呼了啊!
我喚他「四郎」的時候並沒有真心,而他這樣喚我的時候,又有幾分呢?
這樣的重逢,既是乍然,亦在算計之中。這麼些年沒有見了,這樣突然見了,只覺得他彷彿老了些,目光亦有些浮了,不像那些年裡,總是深沉的。
他眼中的我,必定也不似從前了吧。
畢竟,我與他,都不是舊時人了啊。
我緩緩閉上雙目,明明已經是無情了啊。這樣突然相見,心中竟還有一絲微微的抽痛——畢竟,他是朧月的父親啊!
他的懷抱中有龍涎香迷離的氣味,我一時不習慣,被嗆得咳嗽了兩聲。玄凌斥向李長道:「方纔甘露寺的姑子不是說昭儀因病才搬到這裡住著,現下已經大好了。怎麼朕瞧昭儀還是病懨懨的?」
李長急得抹汗,「奴才也是頭一回和皇上過來,怎麼曉得莫愁師太——不是,是甄昭儀還病著呢。」
玄凌一時不好發作,看向槿汐道:「你方才說昭儀昨晚又沒睡好,什麼叫又沒睡好?」
槿汐的語氣有些悲切,哽咽道:「當初娘子——昭儀被人說成是肺癆趕出甘露寺,冰天雪地的出來那病就重了。其實也不是肺癆,只是昭儀生育之後月子裡沒調養好落下的病根,一直咳嗽著。本來吃著藥到春天裡已經大好了,於是在這裡靜養。只不過昭儀自出宮之後就一直想念皇上與帝姬,神思恍惚,夜裡總睡不好。」
玄凌顧不上說什麼,一把將我打橫抱起抱進內室,李長一疊聲地在後面道:「槿汐,小尤,快幫忙扶著,也不怕皇上累著。」
溫熱的水從喉中流入,我咳了兩聲,睜開眼來迷茫望著眼前的一切。我半躺在玄凌臂彎中,他焦灼的神情隨著我睜開的眼簾撲進眼中。
他握緊我的手,無限感歎與唏噓盡化作一句,道:「嬛嬛,是朕來了。」
我怔怔片刻,玄凌,他亦是老了,眼角有了細紋,目光也不再清澈如初。數年的光影在我與他之間彈指而過,初入宮闈的謹慎,初承恩幸的幸福,失寵的悲涼,與他算計的心酸到出宮的心灰意冷。時光的手那麼快,在我和玄凌之間毫不留情地劃下冷厲而深不可測的鴻溝。
我與他,一別也已是四年了。
歲月改變了我們,唯一不變的,是他身上那襲明黃色的雲紋九龍華袍,依舊燦爛耀眼,一如既往地昭示他九五至尊的身份。
我幾乎想伸手去抓住這明黃。唯有這抹明黃,才是能夠要到我想要的啊!
我微微伸出的手被他理解為親暱的試探,他牢牢抱住我,歎息道:「嬛嬛,你離開朕那麼久了。」
長久的積鬱與不可訴之於口的哀痛化作幾近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倒在他的懷中啜泣不已:「四郎、四郎——我等了你這樣久!」淚水簌簌的餘光裡,李長拉過槿汐的手,引著眾人悄悄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只有這一次機會。唯有這一次,要他做到對我念念不忘。
他彷彿比四年前精進了許多,我絲毫不意外,他有那樣多的女人。只要他願意,每一晚都可以有新的女人。
小衣被解開的一瞬間,在陌生而熟悉的接觸中,心裡驟然生出尖銳的抵抗和厭惡。他的唇舌柔軟而粗糙,膩在我頸中,噁心到幾乎要嘔吐出來。我下意識地別過頭去——這張床榻,豈是玄凌能碰的。
我與玄清,——哪怕禪房中的這張床榻簡陋如斯,亦是屬於我和清的,怎能容得我與其他的男子在此歡好呢?
我情急生智,含糊地在玄凌耳邊笑道:「這裡不好。」
我朝著南窗下午睡時用的一張一人闊的長榻努了努嘴兒。玄凌「嗤」地一聲輕笑,「小妮子越來越調皮了。」
他進入我身體的一剎那,因為下意識的心底的牴觸,竟然有疼痛的觸感,抑制不住地從喉頭溢出一絲嗚咽。他卻愈加興奮,我緊緊地咬住下唇,忍著把痛楚轉為他的興奮與汗水。
窗外有開得雲錦樣繁盛的桃花,春深似海。不過是一年前,玄清與我在窗下寫著合婚庚帖。
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琴瑟在御,歲月靜好。
他死了,所有的歲月靜好都成了虛妄。任憑花開花落,我的生命裡,已經再沒有春天。
心裡的激痛如漫天桃花,燦爛地一樹彷彿是滿腔鮮血凝成,我悲哀地閉上眼睛,幻出一抹看似滿意的笑容。
他伏在身邊緩緩喘息片刻,沉沉睡去。
其實他沉睡中的背影,不仔細去看是與玄清有幾分像的。這樣微微一想,眼淚已經幾乎要落了下來。
玄清,玄清,哪怕窮盡我一生也再無法與你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