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第四卷 第十一章 九月茶花開滿路
    河水廣闊,山風吹動樹葉時有波浪一樣的聲音,這樣溫暖的秋日的午後,我似一朵曬在和煦陽光下的花朵,心思愉悅而輕鬆。隱隱聞得有歌聲傳來,好似是誰在唱著山歌。我看一眼與我並肩而立的玄清,見他含了一縷清淺的笑,側耳傾聽,曉得他也聽見了。

    遠處飄來的輕柔的歌聲,相隔雖遠,但歌聲清亮,吐字清晰,清清楚楚聽得是: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歌聲越唱越近,那語調還帶著小女兒的一點稚氣,卻十分清朗。我見玄清抿唇聽著,沉吟若有所思,清淺的目光撫過扶風搖曳的蘆荻,撫過重重疊疊的青山,撫過波瀾跌宕的河水,緩緩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彷彿是被拆穿了心事的小孩子,那笑意裡帶了一點羞澀,如漣漪般在他好看的唇角輕輕蕩漾開來。

    我低頭,恰見他頎長挺拔的身影,覆上了水光波影中我煢煢而立的孤獨倒影。

    心口突地一跳,正見不遠處一名少女唱著方纔的山歌,悠閒劃了船槳,一搖三擺地劃得近了。那少女不過十四五歲,穿一身藍印花布的長衫長褲,扎一根粗粗的麻花辮子,辮尾繫了紅繩,自得其樂地唱得高興。她身量未全,青眉素面,微帶菜色,只一雙杏仁眼兒滾圓滾圓,十分靈動清亮,一見便讓人覺得喜歡。

    玄清招呼道:「姑娘,你這船載不載人的?」

    擺渡少女的聲音乾淨而甜糯,大聲應道:「當然啦!公子要過河嗎?」

    玄清負手含笑,向我道:「前頭的縹緲峰上便是我的別院清涼台,我一月中總有十來日居住在清涼台,如今讓這姑娘渡我過去也好。」

    我不由問:「那麼御風呢?」

    他道:「御風老馬識途,認得去清涼台的路,待它吃飽喝足,自己會回去的。」

    我略略思索,笑道:「那麼,王爺順風。」

    他呵呵一笑,廣袖被風帶動,飄逸若回轉的風。他注目於我,輕聲道:「娘子可願送清一程,順道看看沿岸湖光山色。」

    我微微踟躕,然而念及他對我的好,終不忍拒絕,輕輕道:「也好。」

    於是玄清取過馬上的包袱,一躍躍上擺渡女的小船,又拉我上船。那本是很尋常的一個動作,我的手指在接觸到他手心的一剎那,只覺得他的手溫暖乾燥,似乎能感覺到他皮膚下的血管隱隱搏動。而我的手,卻是冰涼潮濕的。

    我與他各自坐在船頭與船尾,划船的女子卻不樂意了,支著船槳道:「你們二人本就是認識的,這樣一頭一尾坐著,等下你們要說話,我站在中間可是彆扭的很。」

    玄清「嗤」地一笑,道:「姑娘說的是。那麼在下就去船尾陪著娘子安坐就是。」

    「娘子?」那少女打量我的佛衣裝束,好奇道:「看她的樣子是甘露寺的姑子啊,你怎麼叫她娘子呢?」

    我微覺尷尬,只好道:「我是帶髮修行的。」

    那少女「哦」一聲,恍然明白過來,拍手道:「對啦,我娘是出家的,所以人家都叫她的法號『莫言』或是姑子。你卻只是帶髮修行的。」

    我微微吃驚,看那少女道:「莫言是你娘親?」仔細看下,那少女雖然身量未足,然而眉目神情,卻與莫言如出一轍。

    她點一點頭,歡快道:「是啊。你也認識我娘麼?」

    我點頭,「她對我照顧頗多。」她停了划槳,好奇看我一眼,道:「我娘說有個叫『莫愁』的姑子,身世很是淒苦可憐,是說你麼?」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覺微微窘迫,那少女自顧自道:「我瞧你這樣面黃肌瘦,定是吃不飽飯睡不好覺,難怪我娘說你淒苦可憐。」

    少女的心思簡單豁朗,以為吃不飽飯睡不好覺便是人世的難過可憐。哪知這世間的事,一路遇見,是有更多難以明說的苦楚。

    然而莫言說我可憐,也的確如是吧。她雖然也在佛門,可女兒就近在身邊,時時可以見到。哪像我一般,除了手中這幅畫,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我唯一的女兒的面,聽不見她哭她笑,終身成為陌路了。

    少女言者無心,依舊劃著她的船槳。我的愁緒卻這樣被輕易地撩撥起,悵然不樂。

    玄清坐在我身邊,輕聲道:「她的母親,可是方才和你一同擦地的姑子?」我輕輕點頭算是答應,他的愁色在那一刻瀰漫上他一向溫和的眼睛,道:「你瘦了許多,我今日見你擦地辛苦不已,每日都要做這樣的重活麼?」

    我搖頭,簡短道:「不是。16k小說文字版首發」

    那少女在一旁插嘴道:「你在大殿裡擦地麼?那是做錯事罰人的活兒,可辛苦了。我娘說過,半天擦下來連骨頭都要散架了的。」她瞥一眼玄清,道:「我聽我娘說過,莫愁是新來的,那些姑子們總是欺侮她,每日要洗許多衣裳,還要乾柴、漿洗,最是辛苦了。」

    玄清看我的目光打有憐惜意味,「為何不告訴我?為何沒有人幫你主持公道,任由人欺負你?」

    我低頭,神情反而平靜,「是我自己甘願的。」我坦然看著他,「甘露寺中雖然辛苦,然而少有心機爭鬥,我便是厭倦了宮中種種爭鬥才情願修行的。何況……」我低低道:「身子一旦疲累辛苦,也就再沒什麼心思記得從前苦楚酸痛了。所以,我情願自己辛苦些。」

    玄清的目光了然中有一些隱忍的疼痛,彷彿晶瑩的琥珀中凝住的一片葉子或是別的。這樣*得近,我驟然發覺,他的眼睛並不是尋常的黑色,而是淺一些,帶了一點點琥珀的溫潤色澤。

    他道:「能於辛苦中獲得一刻的平靜,也是好的。最怕輾轉其中、不能自拔。」

    風吹過我的髮絲,蘇蘇地癢,我仰頭看著澄淨碧藍的長天,淡淡笑道:「明白歸明白,若要自己做到,總是艱難。」

    「那麼」,日光染上了山水的顏色投射到他面上,有著柔和的線條,他和言道:「此刻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沉默,安靜享受片刻的平靜吧。」

    「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沉默……」我低低呢喃。

    「是」,他的語氣肯定而隨和,像飽含著河水蒼鬱水汽的柔軟的風,「此刻,我只想與你如此。」

    她安然垂下細膩的睫毛,心中的平和與悸動交錯著如身邊水波一般有清晰的波紋,漸漸也趨於平靜。船上有因陽光而折射起的柔軟閃耀的粼粼波光,我心中默默感歎,若我此後的人生常常有眼前這般片刻的靜謐舒暢,如河水潺涴向東流淌,有著固定的方向,平和而從容,也不失為一種極好的收場了。

    我與他這樣靜默著,彼此望著同一方天地,內心安寧。

    擺渡的少女咯咯笑如銀鈴,「古語說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們倆這樣同舟共渡,卻怎麼連話也不說呢?我可不管你們,我自要唱我的歌了,你們可別嫌難聽。」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心頭驟然大怔,這樣的話,從前自然是常常聽說的,也不放在心上,偶爾還拿來與旁人玩笑。然而此刻忽然聽了,好似參禪的一般,低著頭細嚼這句話的滋味兒,尋思不已,竟像是在沉沉黑夜裡忽然有閃電劃過天際。那樣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麼,卻依舊黑茫茫地什麼也看不清。

    我偷偷瞧一眼玄清,見他也是默默低頭,彷彿思慮著什麼,神情似喜非喜,也不分明,只聽他的聲音緩緩落在耳中,「照這般說,我與娘子同舟共渡了兩次,想來前世也修行了二十年了。」

    我別轉頭去撩撥河水,九月的河水,已經有些涼了,那涼意沁入皮膚裡,我道:「玩笑了。」

    那少女卻仰著頭,反反覆覆依舊唱著方纔那首歌,然而她到底年紀小,不解其中滋味,那歌聲一味地欣喜歡暢,並無半分相思深情在其中。到底還是年少啊!

    我心思沉沉,其實亦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想去想什麼,皆是蒙昧的。只在蒙昧中分明地想起,除了在宮中最纏綿的那幾月外,我對玄凌,從不是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

    水波橫曳,盈盈如褶皺的絹綢,縹緲峰與甘露寺所在的凌雲峰本就十分相近,恍惚不過一瞬,便已經到了。

    玄清上岸,指一指山頂樓閣殿宇,道:「此處便是清涼台,娘子日後若有需要相助之事,遣人來清涼台說一聲就是。清一定盡力。」

    我微笑欠身道:「多謝。能夠見到朧月的畫像,我已經感激不已,再無所求。」

    玄清整個人罩在水光山色中,更顯得無波無塵,泠然有波光勻染,「我這樣說,也是有事要請娘子相助、下月初六是朧月的週歲生辰,有件事請娘子助清一臂之力。」

    我微微驚異:「什麼?」

    他取出包袱中的一包衣料,一塊一塊地遞給我,玫瑰紫的緞子、水紅紋錦、碧色織暗花竹葉錦緞、方格朵花蜀錦、鳥銜瑞花錦、寶照大花錦。玄清見我不解,遂笑道:「下月初六是朧月生辰,我身為她叔叔少不得要送些衣衫褲襪作禮物,可惜清河王府裡的繡娘手工不好,只能勞煩娘子動手了。」

    他說得客氣而自然,我心頭且悲且喜,幾乎不能相信,雙手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問道:「真的麼?我可以親手做了給朧月麼?」

    他雲淡風輕的回答中有著肯定的意味,「你是她的母親,自然是你做的衣裳最貼身最合心。朧月是你的女兒,若她能穿上你親手做的衣裳,自然比什麼都好。」

    我感念不已,遲疑著道:「可是每家王府公卿送去那麼多衣裳做賀禮,我做的朧月能穿得到麼?」

    他的眸光中有溫潤的光彩,含笑道:「這個你且放心,我與敬妃已經說好。朧月的生辰,你這個母親的心意一定能盡到的。」他從袖中取出小小一張紙片,道:「這是朧月的身量尺寸,朧月生辰前兩日,我會親自來取,還在此處等候娘子。」他溫言道:「一切勞煩娘子了,到時候清送入宮中,也不過是借花獻佛而已。」

    我小心翼翼懷抱著那些衣料,彷彿懷抱著我柔軟而幼小的朧月,激動不已。

    玄清轉過頭去問那少女:「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阿奴」,少女側頭明朗地笑了,「這裡的人都叫我阿奴。」

    玄清澹澹微笑,掏出碎銀子放在阿奴手中,「那麼,阿奴,就請你再送這位娘子回去罷。」

    阿奴點一點頭,竹篙用力一點,我回頭望去,玄清的身影佇立在岸邊,越來越遠,漸漸消失了。

    回去時正巧莫言也在我房中,悄悄向我道:「怎麼出去了這樣久?幸好靜白她們沒發現,謹身殿我已經幫你打掃完了。」她蹙眉道:「你怎麼跟一個男人出去了這樣久?」

    我感激道:「多謝你。」然後低聲道:「是我女兒的叔叔。」

    莫言「哦」了一聲,隨即瞭然,也不再問了。我微笑道:「今日才見到你的女兒阿奴。」

    她「啊?」一聲,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快出落成大姑娘了,還在拋頭露面的擺渡謀生,只不過自食其力也是好的。」

    我笑:「再過兩年就到說婆家的時候了。」

    莫言板了臉孔道:「我的女兒才不要嫁給臭男人糟蹋,清清淨淨地過一輩子就好了。」

    我驚奇道:「你這樣想也就罷了,阿奴正值青春年少,她未必肯啊。」

    莫言搖一搖頭道:「我這女兒在這個心思上,比我還看得透。」

    我與她聊過幾句,也就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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