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有了這個孩子在腹中,生命的新奇與蓬勃總是叫我歡喜而驚奇,靜日無事,總愛把手放在小腹上,輕輕的,小心翼翼,生怕手的重量也會壓迫到他。漸漸養成這樣習慣的姿勢,半是疼惜半是保護。
春日的陽光自薄如蟬翼的明亮雲絲窗紗照進屋裡,這窗紗輕薄如冰,彷彿凝聚了無數金光,瑩心殿中因這光亮顯得格外寬闊敞亮。日光悠悠照在案幾上汝窯聳肩美人觚裡插著的幾枝新開的淡紅色碧桃花上,那鮮妍的色澤令人見之傾心。
我用過桌上的幾色糕點,隨手撿了卷書看。
淳兒巴在窗台上勾著手探頭看窗外無邊春景。她看了半日,忽然嘟嘴嘟噥了一句:「四面都是牆,真沒什麼好看的。」
她見我也悶坐著,興致勃勃道:「今天日頭這樣好,姐姐陪我去放風箏吧?前兩天姐姐生辰時的風箏我留了兩個好看的呢。」
我把書一擱,笑道:「你的性子總靜不下來,沒一天安分的。聽說昨兒在你自己那裡『捉七』1還砸碎了一個皇上賞的琺琅畫屏。」
淳兒吐一吐舌頭,「皇上才不會怪我呢。」嬉笑著扭股糖兒似的纏上來道:「姐姐出去散散心也好,老待著人也犯懶,將來可不知我的小外甥下地是不是個懶漢呢?」
我忍俊不禁,瞧著窗外的確是春和景明,便道:「也好,我成日也是悶著。」春色如畫,我何嘗不想漫步其中,只是傷口怕沾染塵灰,加之杜良娣一事叫我心有餘悸,於是多叫了人跟著,取了面紗覆臉,才一同出去。
在上林苑中選了個空曠的所在,淳兒的風箏放得極好,幾乎不需小內監們幫忙,便飛得極高,想來幼時在家中也是慣於此技的。芳草萋萋之上,只聽得她清脆的笑聲咯咯如風鈴在簷間輕晃。她見風箏飛得高,又笑又嚷,十分得意。
她自然是得意的,得寵的妃嬪中她是最年輕的一個,玄凌對她一向縱容,加之我有孕不宜經常服侍玄凌,為著就近的緣故玄凌也時常在她那裡逗留。近日玄凌還說起,待淳兒滿十六歲時就要冊她為嬪。
我仰首看著晴空中已經如烏黑一點的風箏,想起幼年春天的午後,在家中練習女紅無聊得幾乎要打瞌睡,腦袋像啄米一樣一下一下地晃,哥哥忽然從閨房的軒窗外探進半個腦袋來,笑嘻嘻道:「妹妹,咱們溜出府去放風箏吧?」
春風拂綠了楊柳一年又一年,孩提的時光,總是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從指縫間飛走。似乎只是隨哥哥放了一場風箏,在庭院裡拿鳳仙花染了幾根指甲,在西席夫子眼皮下偷偷打了個盹兒,葡萄架下眼巴巴數著喜鵲看牛郎織女過了七夕,這無憂無慮的歲月便悄然過去了。
而今,我也即將為人母。我含笑看向淳兒,後宮的妃嬪之中,惟有她是這樣明快,如春日明媚燦爛的一道陽光,而我,逐漸隱忍成一彎明月,縱然清亮,也是屬於黑夜的,也是隱晦。
我低手撫摩自己微微有隆起之狀的小腹,其實還是很不明顯的,如果我的孩子有淳兒這樣的活潑明朗也是很好的,只是不要太天真。帝姬也就罷了,若是皇子,天真是絕對不適合的。
這樣含笑沉思著,忽然聽見淳兒驚呼一聲,手裡的風箏現已經斷了,風箏遙遙掙了出去。淳兒發急,忙要去尋,我忙對小利子道:「快跟上你小主去,幫她把風箏尋回來。」
小利子答應了個「是」忙要跟上,淳兒一跺腳,撅嘴喝道:「一個不許跟著!姐姐,他們去了只會礙手礙腳。」淳兒不過是小孩心性,發起脾氣來卻也是了得,所以幾個宮人只得止步,看著我遲疑。我遠遠看著風箏落下的地方並不很遠,也拗不過她,只得隨了她去,見她拔腳走了,囑咐幾個小內監遠遠跟在後頭去了。
太液池畔遍種楊柳,這時節柳條上綻滿了鵝黃嫩綠的柔葉,連空氣亦被薰成了煙綠。細柳垂入誰中,伴隨清風挑動平靜無瀾的湖面,柳絮紛飛如雪子,一株碧桃花如火如荼倒影池邊。風吹落碎紅入碧波,水光瀲灩間儘是暗香盈袖。遠遠有宮女划著小舟嬉笑優遊,折了柳枝做了花環戴在頭上,笑聲遙遙就傳了過來。我看了一會兒覺得倦了,便在碧桃樹下的長石上坐著歇息。
春光如斯醉人,卻不知這醉人裡有幾多驚心動魄。我陡地憶起那一皇后宮中賞花的險境,在我背後推我出去的那雙手。
事後明察暗訪,竟不知查不出那人的痕跡。也難怪,當時一團慌亂,誰會去注意我的身後是哪雙手一把把我推入危險之中。
然而我並非真的不曉得是誰,事後幾度憶及,衣帶間的香風是我所熟悉,她卻忘卻了這樣的細節。然而我如此隱忍不發,一則是沒有確鑿證據,二則,此人將來恐怕於我頗有用處。
我的餘光忽然卷觸到一抹櫻桃紅的浮影。還未出聲,身邊的槿汐已經恭敬請安:「曹婕妤安好。」目光微轉,正好迎面對上那雙幽深狹長的眸子。
曹琴默只著了件銀白勾勒寶相花紋的裡服,外披一層半透明的的淺櫻紅縐紗,只手持著一條月白的手絹,盈盈含笑朝我請下安去:「莞貴嬪金安。」
我伸手虛扶她一把:「曹姐姐起來吧,何須這樣客氣。」
她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其實她的姿色不過是中上之姿,只是笑意憑添了溫柔之色,這樣素淨而不失艷麗的服色也使得她別有一番動人心處。她微笑道:「不想在這裡遇見貴嬪娘娘。」
我與她一同坐下,示意槿汐等人遠遠守侯,不許聽見我們說話,我笑道:「姐姐與我生疏了呢,還是喚我妹妹吧。」
她見我撇開眾人與她獨坐,笑容若有似無:「妹妹自懷胎以來似乎不大出門,格外小心,現在怎麼放心把人都撇開了呢?」
我雙眸微睞,輕輕笑道:「曹姐姐說笑呢,我怎麼會不放心呢?姐姐與我在一起我要是有什麼閃失自然是姐姐的不是啊,姐姐當然會全力照顧妹妹的。何況……」我微微一笑,目光似無意掃過她,「這裡又不會有人來推我一把。」
曹婕妤微微一愣,竟是毫不變色,笑靨如花道:「妹妹真會說笑,誰敢來推你一把呢,怕是伸一指頭也不敢啊?」她驚奇道:「難道妹妹什麼時候被人推了一把嗎?」她把手撫在胸口,作受驚狀道:「做姐姐的竟不知道,妹妹告訴皇上了嗎?」
她這樣滴水不漏,有一剎那我竟然以為自己是懷疑錯了人,然而轉念還是肯定,玄凌賞我的東西我私自送給了她,她怎敢再送與別人,蜜合香的味道我是不會聞錯的。
念及此我也不置可否,只如閒話家常一般,閒閒道:「溫儀帝姬近來身體可好?」
她立刻警覺,如護雛的母鳥,道:「貴嬪妹妹費心,溫儀只是有些小咳嗽,不礙事的。」
我恍若無意般道:「是啊。只要不再遇上弄錯了木薯粉之類的事,帝姬千金之體必然無恙。」
她的神情猛地一凜,不復剛才的鎮靜,訕訕道:「皇上已經處置了弄錯木薯粉的小唐,想來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吧。」
我寧和微笑道:「但願如此吧。如今我也即將為人母,特別能體會身為人母的心情。曹姐姐撫育帝姬也是萬般不易啊,聽說姐姐生帝姬的時候還是難產,驚險萬分呢。」
她微微動容:「為人母的確十分不易,時時事事都要為她操心,她若有一點半點不適,我便如剜心一樣難受,情願為她承擔苦楚。」
我點頭,平視她雙目,「曹姐姐是個極聰明的人,自然知道怎麼養育帝姬。這個不需妹妹多言。只是妹妹叮囑姐姐一句,得人庇佑是好,也要看是什麼人是不是?否則身受其害反倒有苦說不出了。」
她怔一怔,臉色有些不悅,道:「姐姐愚鈍,貴嬪妹妹說的我竟十分不懂。」
我用手絹拂落身上的落花,慢慢笑道:「姐姐既然不懂,妹妹就更不懂了。只是妹妹懂得一樣,華妃娘娘當日搜存菊堂而不得是有人順水推舟,雖不是為了幫我,我卻也領她這一份情。」見她臉色大變,我笑得更輕鬆:「妹妹還懂得一件事,為虎作倀沒有好下場,而棄暗投明則是保全自己和別人最好的法子——姐姐自然懂得良禽擇木而棲。」
她的神色陰晴不定,幾番變化,終於還是如常,「是明是暗到底還是未知之數。」她沉默片刻,似是有遲疑之色,終於吐露幾字道:「你快去看看吧。」說著匆匆離開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眼見日色西斜,驀地想起過了這麼久去陪淳兒撿風箏的人卻還一個也沒回來。其時夕陽如火,映照在碧桃樹上如一樹鮮血噴薄一般,心裡隱隱覺得不祥,立刻吩咐了人四處去尋找。
淳兒很快就被找到了。
入夜時分槿汐回來稟報時滿臉是掩飾不住的哀傷與震驚,我聽得她沉重的腳步已是心驚,然而並未有最壞的打算——頂多,是犯了什麼錯被哪個妃子責打了。
然而槿汐在沉默之後依舊是悲涼的沉默,而旁邊淳兒所居住的偏殿,已經響起宮人壓抑的哭聲和悲號。
我重重跌落在椅上。
槿汐只說了一句,「方良媛是溺斃在太液池中的。找到時手裡還攥著一個破了的風箏。」
我幾乎是呆了,面頰上不斷有溫熱的液體滾落,酸澀難言。叫我怎麼能夠相信,下午還歡蹦亂跳的淳兒已經成為溺斃在太液池中的一具冰涼的沒有生命的屍體,淳兒,她才十五歲!叫我怎能夠相信?怎能夠接受?!
不久之前,她還在上林苑放風箏;還鬧著「捉七」玩兒打碎了畫屏;還等著滿十六歲那年歡天喜地地被冊封為嬪;還吃著我為她準備的精巧糕點說著笑話;她還對我說要做我腹中孩兒的姨娘,作為定禮的玉珮還在,她卻這樣突然不在了……
槿汐見我臉色不對,慌地忙來推我,我猶自不肯相信,直到外頭說淳兒的遺體被奉入延年殿了,我直如刺心一般,「哇」地哭出聲來,推開人便往外頭奔去。
槿汐眼見攔我不住,急忙喚人,我直奔到殿門外,小允子橫跪在我面前攔住去路,急得臉色發白道:「娘娘!娘娘!去不得!皇上說您是有身子的人見不得這個才奉去了延年殿!娘娘!」
說話間槿汐已經追了出來,死命抱住我雙腿喊道:「娘娘三思,這樣去了只會驚駕,請娘娘顧念腹中骨肉,實在不能見這個!」
夜風刮痛了我的雙眼,我淚流滿面,被他們架著回了寢殿,我再不出聲,只是緊緊握著淳兒所贈的那枚羊脂玉珮沉默流淚。玄凌得到消息趕忙來撫慰我不許我出去,他也是傷心,感歎不已。我反覆不能成眠,痛悔不該與她一起出去放風箏,更不該縱了她一人去撿風箏只讓內監遠遠跟著。玄凌無法,只好命太醫給我灌了安睡的藥才算了事。
玄凌允諾極盡哀榮,追封淳兒為嬪,又吩咐按貴嬪儀制治喪。
勉強鎮定下心神,不顧玄凌的勸阻去延年殿為淳兒守靈。昏黃的大殿內雪白靈幡飛撲飄舞,香燭的氣味沉寂寂地薰人,燭火再明也多了陰森之氣。淳兒宮中的宮人哀哀哭著伏在地上為她燒紙錢,幾個位份比淳兒低的宮嬪有一聲沒一聲的乾哭著。
我一見雪白靈帳帷幕,心中一酸,眼淚早已汩汩地下來。含悲接了香燭供上,揮手對幾個宮嬪道:「你們也累了,先下去吧。」
她們與淳兒本就不熟絡,見她少年得寵難免嫉恨腹誹,只是不得已奉命守著靈位罷了,早巴不得一聲就走了,聽我如此說,行了禮便作鳥獸散。
靈帳中供著淳兒的遺體,因為浸水後的浮腫,她臉上倒看不出什麼痛苦的表情,像是平日睡著了似的寧靜安詳。
我心內大悲,咬著絹子嗚咽哭了出來。夜深,四周除了哭泣之外靜靜的無聲,忽然有個人影膝行到我跟前,抱著我的袍角含悲叩頭:「請娘娘為我家小姐做主。」
我定睛一看,不是淳兒帶入宮的侍女翠雨又是誰?忙拉起她道:「怎麼回事?你慢慢說!」
翠雨不肯起來,四顧左右無人方大膽道:「回娘娘的話,我家小姐是被人害死的!」
淳兒死得突然,我心中早存了極大的疑惑,對翠雨道:「這話可不是胡亂說的。」
翠雨雙目圓睜,強忍悲憤,狠命磕了兩個頭道:「我家小姐是自幼在湖邊長大,水性極熟的,斷不會溺死。奴婢實在覺得小姐死得蹊蹺!」
原本只一味傷心淳兒的猝死,哭得發昏,漸漸安定下來神志也清明些,始覺得中間有太多不對的地方,召了那日去跟著淳兒的內監來問,都說淳兒撿了風箏後跑得太快,過了知春亭就不見了蹤影,遍尋不著,直到後來才在太液池裡發現了她。
人人都道她是失足落水,如今看來實在大有可疑,我陡然想起曹婕妤那句類似提醒的話,眼前的白蠟燭火虛虛一晃,心裡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她是知道什麼的!
更或許,她在上林苑的出現只是為了拖住我的腳步不讓我那麼快發現淳兒的遲遲未歸。
我心頭大恨,調虎離山——然而也心知責問曹婕妤也是問不出什麼來的。
強按住狂熱的恨意,問翠雨:「你有什麼證據沒有?」
翠雨瞬間雙眼通紅,終究不甘心,忿忿切齒道:「沒有。」
我黯然,黯然之下是為淳兒委屈和不甘。她才十五歲,如花蕾那樣幼小的年紀,原本是該在父母膝下無憂無慮承歡嬉笑的。
我靜默半晌,努力壓制心中翻湧的悲與恨,扶起翠雨,緩緩吸一口氣道:「現在無憑無據一切都不可妄言,你先到我宮中伺候,咱們靜待時機。」翠雨含淚不語,終究也是無可奈何。
殿外是深夜無盡的黑暗,連月半的一輪明月也不能照亮這濃重的黑夜與傷逝之悲。巨大的後宮像墳墓一樣的安靜,帶著噬骨的寒意,是無數冤魂積聚起來的寒意。連延年殿外兩盞不滅的宮燈也像是磷火一樣,是鬼魂的不瞑的眼睛。我眼中泛起雪亮的恨意,望著淳兒的遺體一字一字道:「你家小姐若真是為人所害,本宮一定替她報仇,絕不讓她枉死!」
發喪那日,皇后及各宮妃嬪都來到延年殿。我強忍悲痛取過早已備好的禮服為死去的淳兒換裝。
皇后見我為淳兒換好衣裳,站在我身邊不住掉淚,感歎著輕輕說:「方良媛髫齡入宮,到如今不過才幾年呢?正當好年華又頗得皇上憐惜,怎麼好端端就這樣驟然去了?真當令人痛惜啊!……」
華妃亦歎息:「這樣年輕,真是可惜!……」
華妃,愨妃、敬妃和曹婕妤等人都在抹眼淚。我已經停止了哭泣,冷冷看著遠遠站著殿門一邊抹淚啜泣的華妃,只覺得說不出的厭煩和憎惡。
這時,玄凌的諭旨到了,那是諭禮部、抄送六宮的:「良媛方氏懿範聿修,四德斯備,虔恭蘋藻之訓,式彰珩璜之容。今一朝薨逝,予心軫惜。特進崇禮,以昭素日賢良德慧,故追封為淳嬪……一切喪儀如貴嬪禮。2」又命七日後將梓宮移往泰妃陵與先前的德妃、賢妃和早歿的幾個妃嬪同葬。
斯人已逝,玄凌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不斷有位分低微的宮嬪們竊竊私語,為淳兒慶幸:死後哀榮如此之盛,也不枉了!而於我,寧願淳兒沒有這些虛名位分,只要她好好活著。
一個恍惚,好似她依然在我宮中,忽然指著那一樹海棠,歪著頭笑嘻嘻道:「姐姐,我去折一枝花兒好不好?」那樣鮮活可親。
我知道是她,轉眸逼視華妃,握緊手指,這是我身邊死去的活生生的生命,如果真有任何手腳使淳兒殞命,我一定、一定要全部討回來!
註釋:
1捉七:一種閨閣遊戲。
2修改自《冊涼王張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