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甄嬛傳 第二卷 第十六章 貴嬪
    壓在我手臂上的身子很快被人扶了起來,無數人真心或是假意的關切著問那個身子的載屬杜良娣道:「怎麼樣?有傷著哪裡沒有?」急急忙忙又有人跑了出去請太醫。一群人擁著她起來噓寒問暖,幾乎無人來問我是否受傷。我俯在地上,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充盈了我的鼻子,清楚看見微白的草根是潤白的色澤,滿地落花殷紅如血。掙扎著想要起來,手臂疼得像要斷了一般,實在起不來。敬妃和淳兒忙趕過來,一邊一個小心翼翼扶了我起來坐下。淳兒急得眼淚落了下來,哭道:「甄姐姐你沒什麼吧?」

    我伸手一摸臉頰的痛處,竟有一縷血絲在手,猩紅的顏色落在雪白指尖上有淡漠的一絲腥氣,不由也害怕了起來。我向來珍視自己容顏,如今受損,雖然不甚嚴重,卻也不免心裡焦痛。

    敬妃亦難過,仔細看了一回悄聲道:「像是剛才被松子抓的。幸而傷得不深,應該不打緊。唉,你若是傷著半點兒那可怎麼好?」

    怎麼好?我微微苦笑,如今的我在別人眼裡,只是一個不自量力與華妃爭寵而落敗失寵的嬪妃,又會有什麼要緊。

    手臂上的痛楚疼得我冷汗直冒,明媚的春光讓我眼前金星亂晃,好不容易才說出三個字,「不礙事。」

    淳兒嚇得臉也白了,扯著我衣袖道:「姐姐你別嚇我。」

    袖子一動,手臂立時牽著痛起來,敬妃見我臉色雪白,忙喝止了淳兒,淳兒嚇得一動也不敢亂動,只哭喪著臉乖乖站在我身邊。

    皇后生了大氣,一邊安頓著杜良娣好生安慰,一邊喝止諸妃不得喧嘩。轉身才見我也斜坐著,忙喚了人道:「甄婕妤也不大好,與杜良娣一起扶進偏殿去歇息,叫太醫進來看。」

    好容易躺在了偏殿的榻上,才覺得好過些。進來請脈的是太醫院提點章彌,皇后生怕杜良娣動了胎氣,著急叫了他過去,略有點無奈和安撫地看我一眼。我立刻乖覺道:「請先給良娣妹妹請脈吧,皇嗣要緊。」

    皇后微露讚許之色。章彌靜靜請脈,杜良娣一臉擔憂惶急的神色,神氣卻還好。周圍寂靜無聲,不知是擔憂著杜良娣的身孕還是各懷著不可告人的鬼胎。我強忍著手臂上的劇痛,聽著銅漏的聲音「滴答」微響,窗外春光明媚,我斜臥在榻上,眼前暈了一輪又一輪,只覺得那春光離我真遠,那麼遙遠,伸手亦不可及。耳邊響起章彌平板中略帶欣喜的聲音:「良娣小主沒有大礙,皇嗣也安然無恙。當真是萬幸。只是小主受了驚嚇,微臣開幾副安神的藥服下就好。」

    皇后似乎是鬆了一口氣,連念了幾句佛,方道:「這本宮就放心了,要不然豈非對不起皇上和列祖列宗,那就罪過了。」

    旁邊眾人的神情複雜難言,須臾,秦芳儀才笑了道:「到底杜妹妹福氣大,總算沒事才好。」諸人這才笑著與杜良娣說話安慰。

    皇后又道:「那邊甄婕妤也跌了一跤,怕是傷了哪裡,太醫去看下吧。」

    章彌躬身領命,仔細看了道:「小主臉上的是皮外傷,敷些膏藥就好了。只是手臂扭傷了,得好好用藥。」他又坐下請脈。陽光隔著窗欞的影子落在他微微花白的鬍子有奇異明昧的光影,他忽地起身含笑道:「恭喜小主。」

    淳兒急得嚷嚷道:「你胡說些什麼哪,甄姐姐的手傷著了你還恭喜!」

    我怔了一怔,隱約明白些什麼,不自禁地從心底裡瀰漫出歡喜來,猶豫著不敢相信,問道:「你是說——」

    他一揖到底,「恭喜小主,小主已經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了。」我又驚又喜,一下子從榻上坐起來,手上抽地一疼。我忍不住疼的喚了一聲,皇后喜形於色地嗔怪我道:「怎麼有身子的人了反而這樣毛毛躁躁了。」說著問太醫:「當真麼?」

    章彌道:「臣從醫數十年,這幾分把握還是有的。只是回稟皇后,婕妤小主身子虛弱,適才又跌了一跤受驚,胎像有些不穩。待臣開幾付安胎榮養的方子讓小主用著,再靜靜養著應該就無大礙了。」

    皇后含笑道:「那就請太醫多費心了。本宮就把甄婕妤和她腹中孩兒全部交託於你了。」

    章彌道:「微臣必定盡心竭力

    皇后溫和在我身邊坐下,「章太醫的醫術是極好的,你放心吧。」

    我微笑道:「皇后悉心照拂臣妾感激不盡。」

    敬妃含笑道:「這就好了。今日虛驚一場,結果杜良娣無恙,甄妹妹又有了喜脈,實在是雙喜臨門。」

    皇后連聲道:「對對對。敬妃,你明日就陪本宮去通明殿酬謝神恩。愨妃、華妃也去。」

    愨妃靜穆一笑算是答應了,華妃笑得十分勉強,道:「臣妾這兩日身子不爽快,就不過去了。」

    皇后面露不悅,忽然聽得一個虛弱的聲音道:「本宮的身子不好,華妃的身子怎麼也不爽快了。」

    華妃被人截了話頭登時沉下臉回首去看,道:「本宮以為是誰——端妃娘娘的步子倒是勤快。」

    眾人聞聲紛紛轉頭,卻見是端妃過來了,她並不理華妃的話。皇后笑道:「真是稀客,你怎麼也來了?今日果真是個好日子呢,瞧著你氣色還不錯。」

    端妃勉強被侍女攙扶著行了一禮,道:「都是托娘娘的洪福。太醫囑咐了要我春日裡太陽底下多走走,不想才走至上林苑裡,就聽見娘娘這裡這樣大動靜。臣妾心裡頭不安,所以一定要過來看看。」

    皇后道:「沒什麼,不過虛驚一場。」

    皇后顧忌著端妃是有病的人,雖與她說笑卻並不讓她走近我與杜良娣,端妃亦知趣,不過問候了兩聲,也就告辭了。

    我向端妃欠身問好,她也只是淡淡應了。我留意著她雖與皇后說話並不看我,但側身對著我的左手一直緊緊蜷握成拳,直到告辭方從袖中不易察覺地伸出一個手指朝我的方向一晃,隨即以右手撫摸胸前月牙形的金項圈,似乎無意地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正覺得她奇怪,低頭一思索旋即已經明白。

    端妃前腳剛出去,後腳得了消息的玄凌幾乎是衣袍間帶了風一般衝了進來,直奔我榻前,緊緊拉住我的手仔細看了又看,目光漸漸停留在我的小腹。他這樣怔怔看了我半天,顧不得在人前,忽然一把摟住我道:「真好!嬛嬛——真好!」

    我被他的舉止駭了一跳,轉眼瞥見皇后低頭撫著衣角視若不見,華妃臉色鐵青,其他人也是神色各異。我又窘又羞,急忙伸手推他道:「皇上壓著臣妾的手了。」

    半月不見,玄凌有些瘦了。他急忙放開我,見我臉上血紅兩道抓痕,猶有血絲滲出,試探著伸手撫摩道:「怎麼傷著了?」

    我心頭一酸,側頭遮住臉上傷痕,道:「臣妾陋顏,不堪面見皇上。」

    他不說話,又見我手臂上敷著膏藥,轉頭見杜良娣也是懨懨地躺著。皺了皺眉頭道:「這是怎麼了?」

    他的語氣並不嚴厲,可是目光精銳,所到之處嬪妃莫不低頭噤聲。杜良娣受了好大一番驚嚇,見玄凌進來並不先關懷於她,早就蓄了一大包委屈。現在聽得玄凌這樣問,自然是嗚咽著哭訴了所有經過。

    玄凌不聽則已,一聽便生了氣。他還沒發話,愨妃、華妃等人都已紛紛跪下。玄凌看也不看她們,對皇后道:「皇后怎麼說?」

    皇后平靜道:「今日之事想來眾位妹妹都是無心之失。」皇后略頓一頓,看著華妃出言似輕描淡寫:「華妃麼,珍珠鏈子不牢也不能怪她。」

    玄凌軒一軒眉毛,終於沒有說什麼,只是淡淡道:「珍珠鏈子?去打發了做鏈子的工匠永遠不許再進宮。再有斷的,連脖子一起砍了。」

    華妃並不覺得什麼,跪在她身邊的愨妃早嚇的瑟瑟發抖,與剛才在庭院中鎮靜自若的樣子判若兩人。愨妃帶著哭腔道:「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當時臣妾手指上的護甲不知怎的勾到了松子的毛,想是弄痛了它,才讓它受驚起來差點傷了杜良娣。」愨妃嗚咽不絕:「松子抓傷了臣妾的手背所以臣妾抱不住它、讓它掙了出去,幸虧甄婕妤捨身相救,否則臣妾的罪過可就大了。」說著伸出手來,右手上赫然兩道血紅的爪印橫過保養得雪白嬌嫩的手背。

    玄凌漠然道:「松子那隻畜生是誰養的?」

    皇后一驚,忙跪下道:「臣妾有罪。松子是臣妾養著玩兒的,一向溫馴,今日竟如此發狂,實在是臣妾的過錯。」說著轉頭向身邊的宮人喝道:「去把那隻畜生找來狠狠打死,竟然闖下這樣的彌天大禍,斷斷不能再留了!」

    愨妃嚇得一聲也不敢言語,只聽得松子淒厲的哀叫聲漸漸聽不得了。玄凌見皇后如此說,反倒不好說什麼了,睨了愨妃一眼道:「你雖然也受了傷,但今日之禍與你脫不了干係,罰半年俸祿,回去思過。」愨妃臉色煞白、含羞帶愧,低頭啜泣不已。

    皇后歎氣道:「今日的事的確是迭番發生令人應接不暇。可是甄婕妤你也太大意了,連自己有了身孕也不曉得,還這樣撲出去救人。幸好沒有傷著,若是有一點半點不妥,這可是關係到皇家命脈的大事啊。」

    我羞愧低頭,皇后責罵槿汐等人道:「叫你們好生服侍小主,竟連小主有了身孕這樣的大事都糊里糊塗。萬一今天有什麼差池,本宮就把你們全部打發去暴室服役。」

    皇后甚少這樣生氣,我少不得分辯道:「不關她們的事,是臣妾自己疏忽了。身子犯懶只以為是春困而已,月事推延了半月,臣妾向來身子不調,這也是常有的。何況如今宮中時疫未平,臣妾也不願多叨擾了太醫救治。」我陪笑道:「臣妾見各位姐姐有身孕都噁心嘔吐,臣妾並未有此症狀啊。」

    曹婕妤笑吟吟向我道:「人人都說妹妹聰明,到底也有不通的時候。害喜的症狀是因各人體質而已的,我懷著溫儀帝姬的時候就是到了四五個月的時候才害喜害得厲害呢。」

    華妃亦笑容滿面對玄凌道:「皇上膝下子嗣不多,杜良娣有孕不久,如今甄婕妤也懷上了,可見上天賜福與我大周啊。臣妾賀喜皇上。」

    華妃說話正中玄凌心事,果然玄凌笑逐顏開。欣貴嬪亦道:「臣妾懷淑和帝姬的時候太醫曾經千叮萬囑,前三個月最要小心謹慎,如今婕妤好好靜養才是,身上還受著傷呢。」

    眾人七嘴八舌,諸多安慰,惟有愨妃站立一旁默默飲泣不止。皇后道:「還是先送婕妤妹妹回宮吧,命太醫好生伺候。」

    玄凌對皇后道:「今日是二十三了,二十六就是敬妃冊封的日子。朕命禮部同日冊婕妤甄氏為莞貴嬪,居棠梨宮主位,皇后也打點一下事宜吧。」

    皇后微笑看著我道:「這是應該的,雖然日子緊了些,但是臣妾一定會辦妥,何況還有華妃在呢,皇上放心就的。」總算華妃涵養還好,在玄凌面前依舊保持淡淡微笑。

    玄凌滿意微笑,攜了我的手扶起道:「朕陪你回去。」

    斜臥在榻上,看著玄凌囑咐著槿汐她們忙東忙西,一會兒要流朱拿茶水來給我喝,一會兒要浣碧把枕頭墊高兩個讓我*著舒服,一會兒又要晶清去關了窗戶不讓風撲著我,一會兒有要讓小允子去換更鬆軟的雲絲被給我蓋上。直鬧的一屋子的人手忙腳亂,抿著嘴兒偷笑。

    我推著他道:「哪裡就這樣嬌貴了?倒鬧得人不安生。」

    他拍一拍腦門道:「朕果然糊塗了,你養胎最怕吵了。」便對槿汐、小允子等人道:「你們都出去罷。」

    我忙道:「哎,你把她們都打發走了,那誰來伏侍我呢。」

    他握著我的手輕輕一吻,柔聲道:「朕伏侍你好不好?」

    我笑道:「皇上這是什麼樣子呢,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臣妾輕狂呢。」我扶正他適才因奔跑而有些歪斜的金冠,道:「皇上也不是第一次聽說妃嬪懷孕了,怎麼還高興成這樣?現成還有個杜良娣呢。」

    他抱著我的肩膀道:「咱們的孩子,豈是旁人可以比的?」他輕輕揉著我受傷的手臂:「你這人也真是傻,即便你沒孩子,這樣撲去救杜良娣傷著了身子可怎麼好?」

    我遠遠望著桌上供著的一插瓶的一束桃花,花開如夭,微笑道:「臣妾並不是去救她,臣妾是救她腹中皇上的骨肉。」

    他感動,緊緊抱我於懷中,他刺癢的鬍渣輕輕摩挲著我的臉頰,他輕聲道:「傻子!她即使有著孩子,在朕心中也不能和你相較。」

    我低下頭,水紅滑絲錦被上繡著青紅捻金銀絲線燦爛的鳳棲梧桐的圖樣,鳳棲梧桐,宮中的女子相信這是夫妻同心相依的圖樣。密密麻麻,耀目的顏色眼得久了刺得眼睛發酸。杜良娣不能與我相較,那麼,華妃呢?

    玄凌*得愈近,身上「天宮巧」的氣味愈濃,我的房中素來熏香,卻也遮不住他身上濃烈的香味。「天宮巧」,那是華妃最愛用的名貴脂粉,別無他人。

    我靜靜屏息,盡量不去聞到他身上華妃的氣味。

    他渾然不覺,聲音愈發溫柔,「朕知道你這些日子為了華妃的事叫你受委屈了。」

    我散漫微笑,「臣妾委屈什麼呢,皇上晉馮淑儀為妃,臣妾是明白的。」

    他道:「你是聰明人,若昭是個明白人,她自然知道是因為什麼,朕對她很放心。」

    我道:「敬妃姐姐對我很好,她的性子又沉穩,臣妾也很安心。」

    正說著,槿汐端了燕窩進來,玄凌親自把盞餵給我喝,道:「如今你是貴嬪了,按規制該把瑩心堂改成瑩心殿,只是你有著身孕,暫時是忌諱動土木的。」

    我慢慢飲了幾口。道:「這樣住著就很好,只把堂名改成殿名就是了,如今國庫不比平日,能儉省就儉省著吧。有用的地方多著,臣妾這裡只是小事。」

    「西南戰事節節勝利,你兄長出力不少,殺敵悍勇、連破十軍,連汝南王也畏他幾分。等戰事告捷,咱們的孩子也出世了,朕就晉你為莞妃,建一座新殿給你居住。」

    我微笑搖頭:「棠梨宮已經很好,臣妾也不希罕什麼妃位,只想這樣平安過下去,和皇上,和孩子。」

    「你和咱們的孩子,朕會保護你們。」他吻著我的額發,「你放心。朕已經調派西南大軍的右翼兵馬歸你兄長所用,以保無虞。總算他還沒有辜負朕的期望,能在汝南王和慕容氏羽翼下有此成就。」

    我點點頭,「臣妾哥哥的事臣妾也有所耳聞,這正是臣妾擔心的。哥哥他……似乎一上戰場就不要性命。」

    他想了想道:「這也是朕欣賞他的地方。只是你甄家只有他一脈,朕著他早日回朝完婚吧。」他在我耳邊低語:「你什麼都不要怕,只要好好地養著把平平安安孩子生下來。」

    我輕輕用手撫摸著平坦的小腹,他的手大而溫暖,覆蓋在我的手上。我幾乎不能相信,這樣意外和突然,一個小小的生命就在我腹中了。

    我慢慢閉上眼睛,終究,他是我腹中這個孩子的父親,終究,他還是在意我的。我無奈而安慰地倚*在他肩上,案幾上一枝桃花開的濃夭正艷。

    他吻的氣息越來越濃,耳畔一熱,我推他道:「太醫囑咐了,前三個月要分外小心。」

    他臉有一點點紅,我很少見他有這樣單純的神氣,反而心下覺得舒暢安寧。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壺猛喝了一氣,靜了靜神朝我笑道:「是朕不好,朕忘了。」他忽然愣了一愣,聲音裡有一絲淡默的欣慰和傷懷:「嬛嬛,這些日子,朕都沒有見你這樣笑過了。」

    我抬頭,終於還是低下,慢慢道:「華妃娘娘明艷絕倫,皇上還記得臣妾的笑是什麼樣的麼?」我再捺不住這些日子的委屈,眼中緩緩落下一滴淚來。

    他靜默片刻,親手拭去我眼角淚痕,柔聲堅定道:「朕不會再教你傷心了。」我點點頭,傷不傷心原也由不得他,只是,他有這樣的心意也罷了。

    我不好意思:「這些日子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皇上也不能老這樣陪著臣妾,不如去別的娘娘那裡留宿吧。」

    他依舊抱著我道:「朕再不擾你了,只靜靜陪著你好不好?」

    我亦享受此刻的平靜安寧,膩了一會兒,想起端妃臨走前的暗示,終於笑了笑道:「杜良媛今日也受了不小的驚嚇,皇上也該去看看她才是。」

    他想了想,道:「好罷,朕明日再來看你。」

    夜漸漸深了,傍晚下過了雨,晚上倒有了乳白輕霧似的月色。後堂裡只燃了一點如豆的煮火,與從玉色窗紗裡漏進來的清亮月華交織成淺淺的明暗色澤。庭院中幾本梨花開得如月光一般皎潔明亮,映滿窗紗。

    果然三月春色,人間芳菲,連在深夜也不遜色。槿汐在燈下靜靜陪著我道:「娘娘,奴婢已經依照您的吩咐開了角門,只是端妃娘娘真的會過來麼?」

    我道:「這個麼,我也不知道,原本也只是我的揣度罷了。」我微笑看槿汐:「她若不來,咱們看看月亮也是好的。」

    槿汐笑:「娘娘心情很好呢。」

    我微笑:「我晉為貴嬪,掌一宮事宜,你在我身邊伏侍,也要升任正五品溫人,不是皆大歡喜麼?」

    槿汐道:「奴婢是托娘娘與小皇子的福。」

    我道:「才一個多月大,哪裡知道是帝姬還是皇子呢?」

    槿汐伸手用挑子挑亮燭火,「皇上嘴上雖不說,心裡是巴不得想要個皇子的,如今的皇長子又……」她不再說下去,看我道:「娘娘今日這樣撲出去救杜良娣,奴婢的心都揪起來了,實在太險了,您與杜良娣又不交好。」我知道她話裡的疑問。

    我慢慢捋著衣襟上繁複的繡花,尋思良久道:「如果我說是有人推我出去的,你信麼?我猜著推我那人的本意是要讓我去撞上杜良娣的肚子,杜良娣小產,那麼罪魁禍首就是我。」我微微冷笑,「一箭雙鵰的毒計啊!」

    槿汐聞言並不意外,似在意料之中的瞭然,「後宮爭鬥,有孕的妃嬪往往成為眾矢之的,今日是杜良娣,明日也許就是娘娘您。」

    我撫摸著手腕上瑩然生光的白玉手鐲,淡淡自嘲道:「只怕今晚,為了我的身孕會有很多人睡不著呢。」

    槿汐恭順道:「沒有娘娘的身孕,她們也會為了杜良娣的身孕睡不著呢。」

    正說著話,忽然聽到外頭小允子小聲道:「娘娘,來了。」

    我看了槿汐一眼,她起身便去開門,只聽門「吱呀」一聲微響,閃進來兩個披著暗綠斗篷的女子,帷帽上淡墨色的面紗飄飄拂拂的輕軟,乍一看以為是奉命夜行的宮女,其中一人鬢上一枝金雀兒祖母綠珠花上綴著小指大的兩顆南珠,輕輕的晃著面紗。我便微笑道:「端妃娘娘果然守約。」

    那人把面紗撩開,露出病殃殃一張臉來,淡淡笑道:「本宮真是不中用,披香殿到這裡的路並不遠,卻走了這樣久。」

    我忙讓著她坐下,示意小允子在外面守著,她見我並不卸妝穿寢衣,點了點頭,道:「貴嬪聰慧,明白本宮的意思。」

    我道:「嬪妾也只是猜度罷了,娘娘以手指月,舉手作一,所以嬪妾猜測娘娘是要在一更踏月來訪,故而秉燭相候。」我待她飲過茶水休息片刻,方道:「娘娘深夜來訪,不知可是為了白日的事?」

    她抿嘴不語,我知道她在意槿汐在旁,遂道:「此刻房中所在的人不是嬪妾的心腹,便是娘娘的心腹,娘娘直言就是。」

    她微微沉思,拿出一根留著兩顆珍珠的細細的雪白絲線放在我面前,道:「請貴嬪仔細瞧一瞧。」

    我不知道她想說什麼,對著燭火拿了絲線反覆看了幾遍,疑惑道:「似乎是華妃今日所戴的鏈子?」話一出口,心下陡然明白,串珍珠項鏈的絲線多為八股或十六股,以確保能承受珠子的重量,華妃今日所戴的珠鏈尤其碩大圓潤,至少也要十六股的絲線穿成才能穩固,可是眼前這根絲線只有四股,我心中暗暗吃驚,於是問:「娘娘是在皇后宮中的庭院所得麼?」

    端妃似笑非笑道:「不錯,人人都忙著看顧杜良媛與你,這東西便被本宮拾了來。」她輕抿一口茶水,徐徐道:「華妃真是百密一疏了。」

    我軒一軒眉,淡漠道:「難怪華妃的珍珠鏈子被花枝一勾就斷了。她果然是個有心人啊。」

    絲線上所剩的兩顆珍珠在燭光下散發清冷的淡淡光澤,我想著今日皇后庭院中的凶險,如果杜良娣真的踩著這些散落的珍珠滑倒,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我下意識地去撫摸自己的小腹,如今我的腹中亦有一個小生命在呼吸生長,以己度人,豈不膽戰心驚……

    我不由感激端妃,懇切道:「多謝娘娘提點。」

    她的目光柔和落在我腹部,神色變得溫軟,半晌唏噓道:「本宮一來是提醒你,二來……你腹中稚子無辜,孩子是母親的心血精華,本宮看著也不忍心,算是為這個孩子積福罷。」

    我心中感動,端妃再避世冷淡,可是她對於孩子是真正的喜愛,哪怕是她所厭惡的曹婕妤之流所生的溫儀帝姬,也並無一絲遷怒。我端然起身,恭恭敬敬對她施了一禮,「嬪妾多謝娘娘對腹中孩兒的垂憐。」

    端妃眼眶微微一紅,旋即以手絹遮掩,平靜道:「既然說了,本宮不怕再告訴你一件事,聽聞此珠鏈是曹婕妤贈予華妃的。」

    我默然思索片刻,覺得連維持笑容也是一件為難的事,護甲的鉤子磨得極尖銳,我輕輕勾著桌布上的花邊,道:「曹琴默是比華妃更難纏的人。此人蘊鋒刃於無形,嬪妾數次與她交鋒都險些吃了她的暗虧。」

    端妃輕笑:「華妃若是猛虎,曹琴默就是猛虎的利爪,可是在你身上她終究也沒佔到多少便宜不是?」端妃倏然收斂笑容,正色道:「只要知道鋒刃在誰手中,有形與無形都能小心避開,只怕身受其害卻連對手都不知道是誰,才是真正的可怖。」

    話說得用力,端妃臉色蒼白中泛起潮紅,極力壓抑著不咳嗽出聲,氣益發喘得厲害,端妃身邊的侍女立即倒了丸藥給她服下。

    我問道:「娘娘到底是什麼病,怎麼總是不見好?嬪妾認識一位太醫,脈息極好,不如引薦了為娘娘醫治。」

    端妃稍微平伏些,擺手道:「不勞貴嬪費心。本宮是早年傷了身子,如今藥石無效,只能多養息著了。」

    見她如此說,我也不好再勸。送了端妃從角門出去,一時間我與槿汐都不再說話,沉默,只是因為我們明白所處的環境有多麼險惡,刀光劍影無處不在。

    槿汐服侍我更衣睡下,半跪在床前腳踏上道:「娘娘不要想那麼多,反而傷神,既知是華妃和曹婕妤,咱們多留心、兵來將擋也就是了。」

    我*在軟枕上道:「端妃當時不在庭院中,所以只知其一,難道我也可以不留心麼?」

    槿汐微微詫異,道:「娘娘您的意思是……」

    「華妃斷了珠鏈差點滑倒了杜良娣,好容易沒有摔倒,可是愨妃手中的松子又突然作亂撲了出來,難道不奇怪麼?當然貓在春天難免煩躁些,可是松子是被調教過的,怎麼到了她手上就隨意傷人了呢?」

    槿汐為我疊放衣裳的手微微一凜:「娘娘的意思是……」

    我垂下頭,道:「愨妃是后妃之中唯一有兒子的……」

    槿汐道:「可是素日來看,愨妃娘娘很是謹小慎微,只求自保。」

    我歎一口氣道:「但願是我多慮吧。我只是覺得皇上膝下子嗣荒蕪,若真是有人存心害之,那麼絕不會是一人所為。」我想了一想,道:「你覺得端妃如何?其實她避世已久,實在不必趟這淌渾水。」

    槿汐把衣裳折起放好,慢慢道:「奴婢入宮已久,雖然不大與端妃娘娘接觸,但是奴婢覺得端妃娘娘不像有害娘娘的心思,但是端妃娘娘也絕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招惹的人。」

    我側身睡下,「的確如此,所以我對她甚是恭敬,恪守禮節。我也知道,後宮中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目的,端妃幫我大約也是與華妃不和的緣故吧。」

    槿汐道:著吹滅燭火,各自睡下,只餘床前月華疏朗,花枝影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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