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風雲記 0213親人遠行
    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常寧才逐漸適應家裡人口驟增的場面,瞅著一個個忙碌的身影,和一張張笑顏逐開的臉,他倒反而不高興了,自個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抽著煙生悶氣,敢情在這個家庭裡,原來自己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是可以被直接無視的,你說鬱悶不鬱悶。(_)

    頭上的葡萄籐,枝蔓上開始暴出綠色的小芽點,春天終於要來了,太陽懶洋洋的照著懶洋洋的人,倒也顯出相得益彰。

    那幾個蠟燭似的保鏢,似乎永遠沒有笑容的繃臉,令他心煩意亂,要不是家裡還有其他人在,他真想撲上去揍他們一頓,管他是誰的人,只要痛快一回就行,輸贏都無所謂。

    可惡的資產階級,拄著那根不知道啥材料做的文明棍,慢悠悠的踱了過來,他此刻不想看,便索性閉上了眼睛。

    耳邊又有了一陣輕微的小碎步的聲音,他知道那是誰,他沒有睜開眼,又從石桌上的香煙盒裡抽出一根,然後熟練的接上火,再然後,他食指輕彈,把原來的香煙頭彈得無影無蹤。

    老娘的手,又習慣性的擰住了他的左耳朵,唉,老娘啊,你就不能多擰幾下右邊的耳朵嗎,左耳大右耳小的樣子很好看嗎?這回他沒有叫痛,他躺在椅子上忍著,甚至臉上還是一付冷漠的表情。

    老娘顯然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痛得他差點撕心裂肺,不過他還是咬牙忍住了,痛著痛著,就有些麻木了,唉,老娘啊老娘,你一個鄉下女人,不但不會aBc,還不能開口說話,鬼使神差的跑去香港幹什麼?

    拄著文明棍的老傢伙,似乎勸阻了老娘的進一步動作,常寧暗中鬆了一口,但是,他還是不願睜開眼睛,他不是害怕身邊這個資產階級的老傢伙,他是不想看到那張他有些不喜歡的老臉。

    「小常,范同山從湖城打來電話,你媽他們五個人的護照,在王國維先生的關照下,明後兩天就可以辦妥了,因此,我們今天就要出去湖城,拿到護照簽證後馬上直飛香港。」

    「這一次,的確來去都有些匆忙,你應該能理解的,這不是我的本意,也許時機不大合適吧,總之,很多該辦的事沒有辦完,該去的地方沒有去,給王先生帶來了不小麻煩,給你也添了很多煩惱,我很遺憾,但你要理解,你外公外婆去香港,是因為他們為我,為我們這個家犧牲得太多了,我希望還給他們一個桃源式的晚年,有我們照顧,也好讓你少一份牽掛,你媽呢,一直不願離走,她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有兩個男人,比她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一個是你爸爸,他永遠的走了,另一個就是你……可你媽還年輕,即使她放棄自己的生活,專心致志的做一個母親一個奶奶,我也要想盡一切辦法,治好她的病,讓她重新說話,你放心,只要你需要,她隨時都會飛回到你身邊的。」

    「本來,正如你估計的那樣,我是有一個龐大的內地投資計劃,包括范氏集團,我們九個青州籍人士,聯合委託我來打個前站,考察一下家鄉的投資環境,坦率的說,硬件方面如交通能源通訊等,很令我失望,至於軟環境,我不用說你也懂的,你們的官員,無論學識思想和膽魄,都還沒有做好對外開放的準備,你之所以是個另類,是因為你接受了最近最新的大學教育,和你獨特自立的跨越式思維,因此,雖然這次考察不能令我滿意,但我向你承諾,我會回來的,我報答家鄉人民的深情厚意的願望一定會兌現的。」

    「小常啊,外公我雖然漂泊海外幾十年,其實心始終牽掛著你們母子,以前由於種種限制,我不敢聯糸你們,但從七七年七八年那時開始,我就暗中托人關注著你們娘倆,你每走過的一步,我都清楚的記得,每當想起你八歲就外出行乞,照顧三個躺在床上的病人,獨立撐起一個破碎的家庭,外公都會潸然淚下,夜不能寐,可你小子也強啊,你還記得一九七九年七月的一天嗎?你放暑假,從湖城乘長途客車回家,你左邊那個位置上坐著的那個中年人,他是我的老部下老朋友,在長途客車停車吃午飯時,他中途下車離開,臨走前交給你一個包,那裡面裝著一萬元鈔票,並明說是朋友送給你的,可後來我托人一打聽,你到站後學習你們那個雷鋒,把錢交給了客運公司,換來了一張返程車票的獎勵和一封表揚信後,出了車站的大門,馬上就撿起了破爛……孩子,你受苦了……」

    「我很想你也跟我一起過去,外公幾十年孤身一人,在外打拚,真的是累了倦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我的明天不長了,以你的能力,潛下心來,三五年之後,一定能接過這份家業,可是,昨天晚上和寧老爺子通話以後,我覺得我確實太狹隘了,他說的是對的,你現在的事業,你的世界,不應該局限於個人和家庭的奮鬥,只有當你把自己的命運,和更多人的命運聯糸在一起的時候,才是你人生最閃光的時刻,也才能順利成章的創造你個人的輝煌,你放心,外公不但不阻攔你,還會竭盡所能的支持你。」

    「……小常,別難過了,你不忍看,就閉上眼睛吧,我們,我們走了……我托王先生為你也申請了護照,你要是想你媽,想我們了,隨時可以來香港看我們。」

    常寧舉起右手輕揮一下,索性連嘴巴也閉上了。

    四五輛轎車在公路邊等候,很多人在幫忙遠行的人整理行裝,或依依不捨的話別。

    然後,人流簇擁著遠行的人向院子外走去,路過常寧的身邊時,他不用睜開眼睛,自然的分辨出老娘的腳步,和蘭姐那熟悉的呼吸,他機械的握著蘭姐伸過來的手,碰了碰沒有握住,任由那有點冰涼的小手,從身邊輕輕的滑走……

    好個慘零的三月,一些春天的花都開始萌了,可是,現在卻要面對著一場別離,花兒呀花兒,你們的綻放還會美麗嗎?

    院子裡歸於寧靜,院門吱的一聲關上了,常學軍拿著兩瓶打開了的青州大曲,走過來放到石桌上。

    酒香四溢,撲鼻饞人。

    「老舅啊,還是你對我好啊,不是親舅,勝過親舅,總是在我身邊不離不棄,唉,他娘的,喝酒喝酒,不扯那些沒用的東西了。」

    「嘿嘿,我早就說過,我沒有翅膀,飛不起來,只能在水洋這個小天地裡打轉轉。」

    「碰。」兩個酒瓶一撞。接著是咕嘟咕嘟的聲音。

    常寧睜開眼,坐直了身子,挽起衣袖笑道:「老舅,我記得那年你還在部隊時,好不容易當了個炊事班班長,還整了個三等功的喜報寄回石岙村,呵呵,你知道誰最高興,我啊,心想咱老舅又是當官又是立功的,這不是常家的祖墳冒青煙,了麼,尋思著跟你沾點光啥的,嗨,不成想,你到了年底就被打回家了,他娘的,害得我跟衛國白歡喜了一場,你說,這悲劇不悲劇?」

    「唉,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啊,連個信都要找連部文書代筆,九年的大頭兵,白當嘍。」常學軍歎息著,舉著酒瓶往嘴裡猛灌。

    常寧跟著幹了幾口,抹抹嘴壞壞的笑,「不不不,老舅,你的革命道路還算成功的,就拿你剛回來那會,二房的七叔公他們,不是拚命的想壓制你嗎?你是英雄一出手,便是篤定有,硬是把生產隊隊長的寶座給奪了過來,憶往昔崢嶗歲月稠啊,從此,你的仕途不是很順暢了嗎?」

    常學軍也樂呵起來,「那是,真驚險啊,全隊二十九個壯勞力,我剛剛得了十五票,嘿嘿,那還不是你小子的功勞,那年你剛從山裡遷來不久,好像才十三歲吧,楞是把常老怪和四寡婦光著膀子堵在了床上,他才把票投給我,小常,這頭功屬於你。」

    「不敢不敢,來,碰一個。」常寧一邊往嘴裡灌酒,一邊伸出另一隻手的五個手指頭,「你看,你看,後來你,你不就金光大道了麼,大隊黨支部委員,民兵連長,付大隊長,大隊長,大隊黨支部書記,呵呵,不到三年時間,披棘斬刺,乘風破浪,一舉成了石岙大隊的老大,痛快啊……可惜,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又讓我給整沒了,你說,你虧不虧?」

    常學軍嘿嘿一笑,「扯那些幹麼,都是過眼煙雲的破東西,你瞧現在多痛快,每天都能動著手指頭數錢,幸福啊,連你老妗都說,這是她這輩子的黃金時期呢。」

    「黃金時期?呵呵,娘們能整新名詞,改革大有希望啊,」常寧笑著,眼珠子一轉問道,「老舅,你這麼天天財的,就不怕把自個變成資產階級?」

    常學軍笑著反問道:「小常,你不覺得,你自個早就是資產階級了嗎?」

    「哦,我是嗎?」常寧一楞,扔了空酒瓶笑道,「呵呵,還真是的噢,唉,他娘的,資產階級就資產階級吧,開放了,自然而然的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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