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甲還沒回來,又有訪客至。
蒼白的中臉,紅腫的雙眼,神色之間透出幾分疲憊:「請曹世叔安……」
站在魏仁旁邊,聽從伯父吩咐,老實給曹顒請安見禮的,正是魏信幼子文英。
曹顒忙叫起了,帶了幾分嗔怪對魏仁道:「他才回家,正當好生調理修養,何必折騰到這邊來。我不是說了,過兩日我過去看他。」
昨天得了魏家子侄回來的消息後,曹顒便使人過去探看,還送了不少補品。
他雖看在魏信的情分,厚待文英,魏仁卻不敢托大,真的等曹顒親自探望,所以親自領了侄兒過來給曹顒請安。
曹顒上回南下,見過文英,是在康熙五十九年的時候,距今已經過去六、七年。當時文英年幼,將記事不記事的年紀。
對於曹顒這位「世叔」,文英多是聽嗣母同伯父、伯娘提及,自己還真沒什麼印象。
他被綁架這半月的事情,曹顒並沒有提,只是溫煦地問了問他功課與生活起居上的事。
開始時,文英回答得有些拘謹,說了幾句話,也順溜起來。
這番模樣,倒是有點像他的長兄文傑,只是應答之間,更顯得大氣從容些。
聽說,魏家那位寡居的三太太,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縣丞,本身也是極要強的女子。
曹顒原還擔心這樣人家的女兒,說不定會將嗣子教養成不通世事的書獃子。現下看來,卻是多慮了。
見曹顏面露嘉許之色,魏仁在旁道:「不是我這當伯父的誇自己孩兒,英哥兒確是好孩子。他雖年紀小,已經會看賬本,這兩年也開始幫著我們三太太打理家務。我們三太太那邊,孤兒寡母,未免就有下人欺主,英哥兒卻是能當得起家來,剛當家就發作了兩個,剩下的也管教得服帖。」
聽了這話,曹顒不由對文英另有想看。
文英比長生小一歲,被魏信送回江寧時,還在襁褓中。
今年,文英不過十一歲,兩年前不過才是九歲孩童。
九歲就能著賬本,幫著嗣母管家,這孩子比他兩個哥哥更出色一些。
曹顒神色越發溫煦,問起魏仁,文英童子試之事。
童子試三年兩考,明年是會試之期,沒有童子試,後年、大後年有童子試。文英後年下場,十三歲,也不算早了,即便沒把握,也可以先暖暖場。
魏仁聽了曹顒的話,神色就有些僵硬。
原本落落大方的文英,則是耷拉下小腦袋,一下子安靜下來。
曹顒察覺有異,可有些話不好當著文英的面直接問,便喚了個小廝,帶文英下去吃點心,只留魏仁一個說話。
「文英功課吃力?」曹顒問道。
魏仁露出幾分無奈,道:「這孩子極聰明,對於術數一覺就通,三、百、千啟蒙時也好好的,到了四書五經卻費勁,八股文更是無論如何也不開竅。」
「三太太怎麼說?」曹顒想了想,問道。
書香門第出來的寡母,守著嗣子,多半會逼著孩子苦讀。
剛才見魏文英雖面帶乏色,可眉眼之間平和,並無鬱結,之前的日子過得當順心如意才是。
「三太太將英哥兒當成命根子似的,原只說他小,並不狠逼他後來我們家二房侄兒因讀書備考,傷了身子,也嚇到了三太太。聽著她的意思,就算沒功名,也不願讓英哥兒傷了身子,只盼著英哥兒平平安安地長大,娶妻生子。」魏仁回道。魏家已經分家,三房雖人丁單薄,但是分了不少良田,日子過得還算寬裕。
即便文英不是科舉仕途,只要守著這些家底,也夠吃喝嚼用。
「即便不是科舉仕途,多念幾年書,通曉道理也好。」曹顒道。
魏仁帶了幾分遲疑,道:「早先我尋思著,這個侄兒在身邊,我總要好生看顧他便是。如今經了這一遭,卻是有些怕了……找到底上了年歲,還能看顧他幾年……到了小一輩,情分又薄了些,說不得還得央曹爺看顧。」
曹顒心裡,也不願文英與他兩個哥哥相隔這麼遠,只是這個時候的人,講究鄉士緣。
若是三太太不執意定居江寧,曹顒也不好多勸。
聽著魏仁的話,似乎有所鬆動,曹顒問道:「三太太肯北遷麼?」
魏仁搖頭道:「不是這個……是我做伯伯的,為了侄兒,存了份私心……聽說曹爺來江南,是為了召集豪商巨賈,為明年戶部海貿吸股的?」
曹顒聽了,很是意外:「德功也有興趣插一手?」
士農工商,士農工商,在士紳眼中,商賈向來是不入流之屬。
當年魏信去廣州,還受了不少詬病,只因他慣常淘氣慣了,後邊還有個織造公子頂著,魏家長輩又溺愛,才聽之任之。
再說,戶部吸股,也不是小打小鬧,一分股都是十萬起步。整個江南,股份也不超過三十分。
魏家雖是地方鄉紳大戶,家產卻多壓在田宅上,哪裡有餘地與江南鹽商競力。
聽曹顒相問,魏仁沒有立時作答,而是起身,對著曹顒做了個長揖:「這裡,我給曹爺賠不是了!」
這道歉卻來得有些莫名其妙。
「德功這是何緣故?」曹顒不解道。
魏仁抬頭,滿臉漲的通紅,道:「五弟當年從廣州送回的銀錢,除了買地,我還曾留下一部分,想著給五弟娶親置產用。後來五弟執意娶了洋媳婦,我心裡也是惱的,這筆銀子也沒想著給他。想著隨他胡鬧,總要給幾個侄子留些家底……」
說到這裡,他已經紅了眼圈:「等到五弟失蹤的消息傳回來,不說旁人,兄弟姊妹之間,都有了其他念頭……我怕侄兒們小,這筆銀子也隱匿沒說,只有在文芳出嫁時,曾拿出一部分,在嫁妝單子外,給她預備了一些私房……當年送他們兄妹進京時,本應將這筆銀錢都交到侄兒手中,到底是不放心,只拿出一部分,買了個小莊子。如今算下來,還有大部分在我手中……」
「不是都買地了麼?」曹顒有些意外。
魏信去西洋前,還曾同曹顒抱怨過,就為了此事。
魏仁帶著羞傀道:「開始的時候,是都用來買地……畢竟我們這樣的人家,田地才是根本。可五弟送回的銀子多了,起貪念的人就多了,包括幾個弟弟,也包括內子。我雖不能說服他們改變主意,卻也不忍心讓小五吃大虧,便留了個心眼。他每年送回家的銀子,隱下一半,剩下一半入賬買地。還好留了這一手,要不然我就算合眼,也沒臉去見小五。
聽到這裡,曹顒終於明白魏仁為何向自己道歉了。
魏仁為了保住魏信這筆銀錢,除了防著魏家人,也防著曹顒。
財帛動人心,血脈相親的一家子,為了錢財都能跟翻臉成仇,更不要說曹顒只是個外人,又位高權重。
雖說被提防了,曹顒並不著惱,而是有些烯噓。魏仁是長兄,魏信對於這個長兄感情甚深,當年還因兄弟感情梳理難過不已。若是曉得,魏仁並沒有見利忘義,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曹顒心中,生出幾分佩服。
就是他自己個兒,也曾誤會過魏仁。
「那筆銀錢,還有多少?」曹顒問道。
據他所知,魏仁在京城給文傑兄弟置辦的莊子,就花費了將近三萬兩銀子。若那個只是小部分,那剩下的銀錢應是很可觀。
「還剩三十六萬兩……」魏仁回道。
不管是在江南,還是在京城,這都不是一筆小數目。
魏信經商十多年,在親人離心後,身邊贊下的家底,也不過十來萬兩。
「都要入海貿分子麼?」曹顒問道。
魏仁點點頭,道:「若是便宜,就都入了分子。有曹爺看著,定是錯不了…不瞞曹爺,為了這些銀子,我這些年不知掉多少頭髮。既想要早日交出去,又怕侄兒們不懂事揮霍了,又不敢買地,怕傳到族裡,又起紛爭。原還尋思,八成要等到英哥兒娶媳婦後,再將他們兄弟都叫到跟前再交代此事。現下正趕上戶部吸股,這筆銀錢終於能見天日……」說到這裡,他頓了頓,道:「不管能購幾股,收益為他們兄弟三個共有……在他們跟前,曹爺也不必提我,只說這筆銀錢是曹爺保管就好……」
聽魏仁的話,曹顒明白他的苦心。
魏家是江寧大戶,本家兄弟五房,親族眾多。若是這些銀錢說是從魏仁手中出來的,不知還有多少是非口舌。
魏仁帶著文英離去時,大包小包帶了不少東西。
都是靜惠預備的。
聽說有曹顒的「世侄」來請安,便使人預備下。
曹頌也見了魏仁伯侄兩個,聽說文英是魏信之子,他也使人預備了見面禮。
並且,他盯著文英看了半響,將文英看得直發毛。
那眼神的熱切與專注,使得魏仁都生出幾分擔心,告辭之前,私下問曹顒:「曹爺,二爺同我們老五沒結仇吧?」
聽得曹顒不禁莞爾,連忙搖頭。
等到魏家爺倆走了,曹頌才好奇地問曹顒:「大哥,不是說魏信當年的妾室,有東洋婆子與南洋婆子麼?文傑他們兄弟兩個看不出來,這個小的,也瞅著同咱們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