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河到京城有四百餘里,曹有傷在身,自然不會是來時那樣跟著聖駕每日三十里、四十里的。順著官道而行,因著他傷口尚未痊癒,不可太過顛簸,又忌暑熱,便是每日天濛濛亮便開始趕路,日出後緩速慢行,晌午略歇,日偏西再行直至日落方歇。
因夏日天長,五天下來,曹一行終於趕在六月二十八日關城門前進了京城。
曹坐在馬車裡,絲毫不覺得暑熱,明日是閨女滿月呢。這巴巴地趕回來,不就是為了這個麼?
因曹不願家人擔心,負傷之事只告訴了莊先生,在給初瑜的家書中並未提及。就是前些日子往熱河送信的曹方,曹也特意囑咐過,不許對府裡這邊人說知。因此,府裡這邊,也沒有人會想到曹能提前回來。
見曹回來,簾有人往幾位管家處送信,曹忠、曹方等人都出來。
曹照離京前相比,差距不大,只是面容有些清減。曹忠不曉得實情,只當曹是為小姐滿月回來的,喜不勝收。
只有曹方,月初去熱河送信時,剛好見到曹臥床的模樣兒。雖說如今看著已經大好了,但是想想還是使得他們這些做奴才的害怕。他吭哧著,將小滿叫到一邊兒,細細地問了曹的身子如何,曉得確實漸好了,無大礙了,才算是放心。
莊先生已經得了信兒,快步迎出來。
曹笑著點點頭,道:「先生。我回來了!」
莊先生上前兩步,把著曹的胳膊。細細上下打量了一遭,瞧著他並無大礙,方才使勁地點點頭。道:「嗯。嗯,回來就好!」可是聲音卻已經帶了顫音。
不過旬月未見,莊先生的白髮就多了不少,曹心裡不由生出愧疚之心來。為了他地緣故,又累得莊先生跟著操心了。
說話間,眾人簇擁著曹進了院子。曹頌得了消息,大踏步的出來。見了曹,他卻只剩下傻笑,滿心歡喜地說不出話來。
莊先生怕曹站久了。累著,對他說道:「這一路上想必也勞乏,先回去歇著,再好好看看閨女,有話明兒再說。」
曹也是惦記著初瑜娘倆呢,點點頭,跟著曹頌兩個進二門。
曹頌見曹走路緩慢。面色也有些不對。止住腳步,道:「哥哥這是累了。我扶您?」
曹擺擺手,道:「沒事兒,許是方才走快了,慢點兒就好!」
曹頌遲疑了一下,帶著幾分關切問道:「哥哥這是受傷了?」
曹苦笑道:「你聽誰說什麼了?」
「莊先生前些日子有些不對呢,自打收了哥哥地信,很是陰鬱,府裡往來的人也多些。就是曹方,打熱河回來後,也都憂心忡忡的。」曹頌帶著幾分揣測道:「難道,真是哥哥傷著了?這又是哪個混賬王八蛋?」說到最後,他到了幾分惱意。
這已經是將到芍院裡,曹拍了拍曹地肩膀,道:「噤聲,別嚇到二嬸同你嫂子。不過是小傷,已經養得差不離兒了,別鬧出來,傳到南邊兒去,又要害得你大伯伯母擔心。」
曹頌點點頭,近前一步,要攙扶曹。
曹笑道:「拉倒,拉倒,何至於此。」
因沒見曹碩、曹項兄弟兩個,曹問道:「小三、小四還在園子那頭兒?就兩個半大小子,不使人看著能成麼?」
曹頌回道:「他們兩個說那頭園子僻靜,適合讀書呢,不願意回城裡來。反正門房那邊,已經同吳茂說了,輕易不放他們兩個出門。」
說話間,兄弟兩個進了芍院。
兆佳氏卻是連抽煙地興致也沒了,坐在炕上,神色複雜,不曉得想什麼。綠菊侍立在一旁,心裡歎了口氣。
「哎,這不是叫人愁得慌!」兆佳氏長吁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剛好被走到廊下的曹頌聽見,笑著問道:「母親,有什麼愁得慌的?」
「還不是你嫂子那頭兒……」兆佳氏隨口應著,說到一半,卻是剛好進曹見來,簾收了口。
曹只當她是跟曹頌抱怨初瑜,並沒有放在心上⌒句老話,叫不聾不啞,不做家翁。曹雖不是家翁,但是也算是一家之主。對於這些私下裡抱怨的小話,自是不會放在心裡。
兆佳氏的笑容有些僵,訕訕道:「是大爺回來了,這……趕緊坐了說話……」
曹應聲坐了,道:「侄兒聽初瑜家書裡說了,這些日子初瑜那邊兒,還多虧了二太太照看,才能母女平安。」
兆佳氏臉上卻不見歡喜,皺著眉頭,猶豫再三,終還是開口說道:「哥兒,有件事,你怕是要想開些個才好。」
是為了男孩兒,女孩兒的緣故?曹心裡有些疑惑。說句實在話,他是真心為添了女兒高興,並沒有因不是兒子而有什麼遺憾。
在他心中,卻是女兒剛好,要是兒子地話,時時想起天祐來,兩相對比,多讓人掛心。
兆佳氏遲疑了半晌,歎了口氣,道:「罷了,罷了,我還是先跟你說了吧,省得你一會兒回了院子,再有什麼不對的來。不管如何,這怨不得侄兒媳婦,她生了三天才生出這個閨女,也是掙命一般,要是你敢埋怨她,我這做嬸子的定是不依的。」說到最後,她臉上甚是鄭重。
曹不曉得她到底要說什麼,只是聽著這話,心不由地懸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可是……可是孩子有什麼不妥當?」
兆佳氏聽了,眼圈已經紅了。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多好的一個大胖姑娘,胳膊長。腿長。已經使人批過八字了,是個富貴命呢。只是,只是……孩子地眼睛不大好……」
曹只覺得心一緊,嗓子眼有些腥鹹,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曹頌在旁聽了,已經簾從座位上起來。急問道:「母親,洗三那天看著不是好好的麼?這……這……前些日子太醫過來地,竟不是為了嫂子,是為了大侄女麼?」
曹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對兆佳氏道:「二嬸,我先過去瞧瞧,不管怎麼不好,也都是我的閨女不是?」
或許只為了兆佳氏護著初瑜的那句話,使得曹自然而然地改了口。
「嗯,嗯!去吧。去吧。好好勸慰勸慰你媳婦兒,她身子本不好。這些日子又傷神。」兆佳氏從炕上起身,送曹到廊下。
看著曹出了院子,兆佳氏才轉身回房,曹頌已經迫不及待地問道:「母親,大侄女眼睛咋不大好了,那再請太醫啊?「請再好地太醫來又能如何,那孩子像是天瞎!」兆佳氏悶悶地說道。
曹頌已經是聽傻了,半晌方喃喃道:「嫂子可怎麼辦,豈不是要哭死……」
在將要到梧桐苑時,曹有些不敢邁步。他地心中,說不出的悔恨。早看著初瑜這次懷孕異樣,為何還隨扈去熱河。是自己沉迷於名利,怕影響了陞官,才不肯出京前請假地麼?
自己到底做什麼,庸庸碌碌,卻似連妻兒都看護不住,他不是混蛋是什麼?
梧桐苑裡,並沒有曹想像中的陰雲漫布。兩個小丫頭在給梧桐樹澆水,喜煙同喜霞兩個剛好挑了簾子出來,見曹進來,眾人皆俯身請安。
曹擺擺手,示意眾人起身,自己強撐著疾步進了屋子。
初瑜穿著一身水藍色旗裝,俏生生地站在西屋門口。看到曹的那刻,她眼睛彎彎,露出滿心歡喜來:「額駙回來了!」
曹沒用簾應聲,而是快走兩步上前,將初瑜摟住懷裡。因用的力氣大,不小心拉動他胸口地傷口,他卻是渾然未覺。
傷口顧不得,只是心疼,心疼他可憐的小妻子。
過了好半晌,他才笑著說道:「我回來了!」
初瑜的眼睛酸澀難擋,但是卻強忍著沒有讓自己流出淚,仰著頭,笑著道:「額駙,我生了個女兒。」
曹使勁地點點頭,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做夢都夢到咱們閨女叫我父親了!」
初瑜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卻怕曹看見,低著頭,道:「額駙喜歡女兒麼?」
曹想著她還沒出月子,怕她站在這裡見風,攬著她地肩膀進了西屋。
葉嬤嬤同個年輕的婦人站在炕邊,炕上放著一個搖籃。
見到曹的那刻,葉嬤嬤嘎巴嘎巴嘴,想要說什麼,也沒說出來。
曹已經扶著初瑜到炕邊坐下,對於搖籃裡的那個嬰兒,他竟是存了幾分畏懼,有些不敢去看。
葉嬤嬤見初瑜神色,曉得他們小兩口有話要說,便俯了俯身,帶著那婦人退了下去。
初瑜已經拭了淚,轉身從搖籃裡抱過孩子,看著她的小臉,看著她灰白的眸子,身子不由得微微戰慄。
曹伸出手去,笑著道:「我來抱!」
初瑜抬起頭來,神情有些茫然。曹笑著點點頭,從初瑜的手中小心地接過孩子,像是捧著個稀世珍寶般橫在胸前。
雖說明天才滿月,但是曹眼中,自己地閨女已經是個小美人了。小鼻子小嘴都像極了初瑜,只有眉形依稀能看出曹地影子。她打著哈欠,像是不滿意曹的擁抱,伸出小胳膊來,胡亂動著,小手指剛好刮到曹地下巴上。
初瑜站在一旁,看著曹滿心歡喜地逗孩子,神色中多了幾分痛楚,小聲說道:「額駙……」
曹沖妻子興笑,小心地將女兒放回到搖籃中,專心致志地搖著。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見孩子睡熟了,曹才低聲喚了喜雲進來看著,自己扶著初瑜去了裡屋。
初瑜臉上不再有笑模樣,曹拉了妻子的手,道:「太醫怎麼說?可說了是什麼緣故?」
初瑜搖了搖頭,紅著眼圈道:「太醫也不曉得是什麼緣故,只說可能是胎毒、胎熱的緣故,燒壞了孩子的眼睛,日後怕就這樣……」
說到這裡,她有些忍不住了,淚如雨下。
曹的心中,曾登過自己的孩子,原因不是初瑜懷孕時如何,而是他同初瑜的血緣關係。他上輩子有個同學,祖母同外祖母是親姐妹,父母是兩姨表兄妹。
他那個同學雖說沒有異常,但是同學的哥哥卻是天盲。
雖曉得他母親出身宗室,但是他尋思不知會隔了多少層,所以登也只是一閃而過,權當自己想多了。
沒想到,現下卻是如此……
雖說他此刻心如刀割般難受,但是卻曉得最痛苦的怕是初瑜了,他掏出帕子,給初瑜擦淚,卻是像擦不乾淨似的。
曹放下帕子,扶著初瑜的肩膀,臉上多了幾分鄭重,道:「初瑜,老天爺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收走了這樣兒,肯定要賞賜了那樣兒下來。我聽說了,你這番生產極是凶險,別說是這個孩子,就是大人,也是生死走了一遭兒。如今,你們母女均安,已經是謝天謝地,我們當惜福才好。這世上的不能十全十美的人,不是一個兩個,有你我這做父母的在,還不能好生照看她麼?」
初瑜仰起頭,仔細看著曹的神情,生怕他有半點不高興,喃喃道:「額駙……」
她是又愧疚又難過,因孩子的緣故覺得對不起丈夫,又怕丈夫不喜歡這個女兒。
曹解開前襟的紐扣,敞開衣裳,露出胸口小孩巴掌大小的傷疤來。
初瑜唬了一跳,用帕子捂了嘴巴,眼睛睜得大大的:「這……這……」
曹的臉上帶了笑,道:「你同咱們的寶貝閨女是我的救星呢,你看,老天爺待咱們也算夠意思,闔家平安,還奢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