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華門外,覺羅府。
喜塔拉氏面上雖在克制,但是捻著串珠的手卻忍不住微微發抖。幔子裡曹頤亦是,想著前日回娘家時,嫂子打趣的話,她的心懸得高高的。
她伸出手腕,幔子外老太醫坐在椅子上,伸手搭在曹頤的脈上,沉吟了一會兒,將手移開,又問了兩句。無非就是是否「心煩喜嘔」之類的話。
待曹頤一一答了,老太醫點點頭,對喜塔拉氏道:「恭喜老夫人,雖是時日短,脈相有些弱,但令媳確實滑脈無疑,令媳有喜兒了!」
繞是喜塔拉氏再鎮靜,也不禁面容歡喜,口裡直念「阿彌陀佛」。她一邊請老太醫到外屋開方子,一邊吩咐人準備診金。
到了堂屋,喜塔拉氏見老太醫蹙眉像是有什麼為難話,心中不禁一沉。因怕問出什麼不好聽的了,叫裡屋的曹頤難過,她便請老太醫到前邊的院子奉茶。
喜塔拉氏想得不錯,老太醫到前院後,斟酌了一番,對喜塔拉氏道:「老夫人,令媳曾傷過身子,不易坐胎。這前幾個月可得精心,忌悲忌喜,忌哭忌笑,等到了正月,胎盤穩固了,就算妥當了!老夫這裡先開一副溫補的方子,可以給令媳先調養著。」
喜塔拉氏聽了老太醫所說,想起舊事,不禁歎了口氣。要是前年兒子沒犯渾,媳婦的第一胎保住,這孫子已經能叫祖母了。
少不得又問了幾句飲食上的禁忌,而後喜塔拉氏方叫人奉了診金,趕車送老太醫回去。
卻說曹頤躺在床上,聽完老太醫的話後,眼淚就收不住了。成親三年,除了最初有過一次身孕後,她的肚子就一直沒有動靜。雖然婆婆與丈夫沒說什麼。但是幾個大姑姐回門走親戚時,面上也都帶著幾分急色。
能遇到哥哥收留,父親母親撫養,她並非福薄之人。但是同生身父母,還有她的第一個孩子,她都是那樣的沒有緣分。
她的心中。也隱隱地生出畏懼,怕自己懷不上孩子,讓婆婆失望。
婆婆待她如女,她敬婆婆似母,也能體恤老人家上了年歲對孫子、孫女的惦記。
她地心裡,對孩子也稀罕得不行,不管看到誰家的小孩,都撂不開眼。
春芽與夏芙兩個。在屋子裡侍候的,如今也是滿臉喜意。待太醫隨老太太出去,兩人便上前來挑幔帳,要給曹頤道喜。
見曹頤滿臉的淚,兩人唬了一跳,夏芙用掛鉤別好帳子,春芽已經掏了帕子出來送上:「姑娘。這……這是大喜啊……」
曹頤坐起身來,含著淚點點頭。她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只覺得心裡暖暖的,像是有什麼不一樣了。她,要做母親了。
喜塔拉氏轉回後院時,就見媳婦這般在炕沿上坐著,眼睛也有些泛酸。
曹頤見婆婆進來,忙起身,低聲道:「額娘!」
喜塔拉氏拉了她地手在炕沿上坐了,笑著說:「這是大喜事呢。額娘已經使人打發給圖兒送信⌒什麼想吃的,跟額娘說!」
曹頤輕輕地搖搖頭,道:「額娘,媳婦這沒事……日子短……這還不顯呢……」
喜塔拉氏拍了拍她的手,道:「這女人生孩子是大事,打現在開始就該小心了。廚房那邊煙熏火燎的,不能再去那邊。窗台與磨台邊也不能沾,不能扭著身子坐,行走也要端正些兒個;說話也是,不管是嘴上。還是心裡,都不能有惡語,要不不利生產。」
曹頤聽婆婆絮絮叨叨地講這些禁忌事項,眼圈已經紅了,一邊聽。一邊低聲應著。
少一時。就聽到院子裡腳步聲起,塞什圖挑了簾子進來。給母親見了禮後。他看像曹頤,面上帶了幾分希翼道:「真有了……你真懷上了?」說著,往曹頤的肚子上望去。
曹頤滿臉羞紅,喜塔拉氏見兒子的樣子,笑道:「哪裡就能那麼快了,總要再過得幾個月才能顯懷呢!」
塞什圖聽了母親的話,確認了妻子確實懷孕的消息,樂得合不攏嘴。他在地上走來走去,興奮得不行。一會兒問一句「可想吃酸地?」,一會兒問一句「想不想吐,胸口難受不難受」,呱噪得不行。
喜塔拉氏實看不過兒子這般沒出息的模樣,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瞧你張狂的,這孩子還要八、九個月才生呢!」
塞什圖笑道:「額娘,兒子這是高興的,您不曉得,外頭的人說兒子是……」說到這裡,省得自己說走嘴,「嘿嘿」地訕薪聲,改了口道:「外頭的人都說兒子是石榴命,最是多子多孫的!」
喜塔拉氏與曹頤聽了只是笑,但是心裡曉得他前話地原由。兩人成親三年,沒有動靜,除了親戚有懷疑曹頤無法生育的,還有人嘲笑塞什圖是「銀桿蠟槍頭」,中看不中用。
兩人夫妻三年,曹頤雖說是心裡怪過他,但是想著他素日也不容易,心中少不得喟歎一聲。
喜塔拉氏看著兒子、媳婦臉色僵硬,怕他們想起過去的不痛快,笑著說:「得叫人往親家與你們幾個家兒家兒報喜呢,讓大家也高興高興。」與納蘭富森,兩人身上又穿著侍衛服侍,頗為意外:「德大哥,納蘭大哥,怎麼得空過來?」
德特黑道:「還能為了什麼,還不是因為那個李鼎!」
曹想到李鼎,心裡只覺得怪怪的,面上卻是不顯。
納蘭富森怕曹聽不明白,對他道:「蘇州織造李大人給傅大人來信了,道是李鼎並未回南,怕有什麼意外,請傅大人這邊幫著探查呢!」說到這裡,有些詫異地看了看曹道:「對了。他是你堂舅,沒給你來信麼?」
他口中的傅大人,就是指侍衛處的內大臣傅爾丹。他是正白旗人,侍衛處的侍衛中,正白旗出身的侍衛受其轄制。
曹搖搖頭,回道:「舅舅還沒有音訊送來。表哥要是沒回南邊。這……」
一時間,氣氛有些凝重。
德特黑有些忍不住,沉著臉道:「大爺的,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不成,竟敢衝咱們侍衛處地下手?」
怨不得他惱,不管對李鼎私下有什麼看法,大家畢竟都是侍衛處的同僚。內吞衛是天子家臣,宿衛皇宮。保護萬歲爺安全地。
在京畿重地,天子腳下,一個堂堂的三等侍衛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不是打侍衛處的臉麼?
曹見德特黑著惱,不曉得該如何相勸,便沉著臉沒有開口。還是納蘭富森道:「現下還不是惱的時候,既是上邊交代了差事。總要先探查探查才是。步軍都統衙門那邊已經備案,順天府衙門也使人問過,打初八至今雖然發現過幾具屍首,卻是都對不上。」
德特黑也省得這個理,抬起頭對曹說:「小曹,你衙門差事忙不忙,看能不能放一放,陪著老哥哥們媒天。左右是你表哥,你也當盡分力!」
曹點點頭,道:「德大哥說得是呢。兩位哥哥稍待,容小弟先跟同僚交代一聲!」
曹叫人奉茶,使兩人稍候,自己唐執玉與伊都立交代差事去了。
聽說是兩位侍衛尋曹,伊都立不禁生出幾分好奇來,低聲問曹道:「大人,這是……」
因是李懂事,曹不願多說,便含糊道:「有些私事,許是這兩日要費些功夫!」
唐執玉夏天同曹一塊隨扈。曉得侍衛處那邊有不少人跟曹很親近。雖說曹素日行事坦蕩,但是難斃心之人注目,忍不住開口勸道:「大人,雖說大人也在侍衛處當過差,畢竟已經是時過境遷。還望大人省身斟酌才好!」
曹聽出他的關切之意。心中帶了幾分感激,謝道:「謝唐大人提點。本官曉得了!」
交代完差事,曹隨德特黑與納蘭富森兩人,一起騎馬往東直門李宅去。
因前天在曹府,聽曹大致提過此事,德特黑道:「老黑想起來了,按照那日孚若所說,李家失蹤的人口不是三個,而是四人才對,還有半夜去給李鼎傳信地那個小廝。四個大活人,還能上天入地不成?」
納蘭富森在旁也附和道:「西直門那邊也使人問過了,因初九沒有朝會,雖然也有官員出城,但是人數不多,都有記錄可查,並沒有李鼎出城的記錄。想來,他還在城裡……」說到最後,他不禁有些黯然。
自打初八晚上李鼎失蹤,距今已經半個多月。就算真如外界所傳那般,李鼎對富察家地親事不滿,也不會不曉得輕重,耽擱了侍衛處這邊的差事,這可是「大不敬」之罪。
曹心裡,思量得卻是德特黑所說的「四人」,那可是四條性命。雖說現下想這些,好像特別虛偽,但是他實做不到心靜如水。
過了小半個時辰,三人來到了東直門李宅。
這邊門房只有兩個管事在,道是大爺來了,大管家陪著往海子私宅那邊兒去了。他口中的「大爺」自然是指李懂兄、李煦長子李鼐了。
曹有些意外,雖然想著李家或許有人會北上,卻沒想到這麼早就能到京。
德特黑與納蘭富森聽說李家來人,也都鬆了口氣。他們兩個雖是領了差事,但畢竟是外人,李家這邊兒要沒人主事,委實不方便。
曹卻在想自己那位大表哥,最初的印象,還是康熙四十年他被綁架後,跟著母親從杭州回江寧途中在蘇州做客時。
那位大表哥李鼐,是個稍顯木訥地老實人。當時,隨著李鼐去碼頭接人地,還有十歲的李鼎。十歲地李鼎甚是愛撒嬌,待李氏這位姑母很是親近,對曹這位表弟也很友愛。帶著他去校場,看那些小弓小箭什麼的。
為何竟會走到如今這個地步?曹不禁有些晃神。
德特黑與納蘭富森都沒見過李鼐,想著李鼎是個行事伶俐圓滑的,便以為他兄長也是如此。他們問了曹幾句李家的近況,曹所知亦是有限,三句裡能答上一句便已經是了不得。
聽得德特黑不禁有些愕然,笑著對曹道:「看來外頭說得話真不能盡信,都說你們曹李兩家一家人似的,也不是這麼回事啊!」
納蘭富森亦道:「我心裡原也這般以為,還以為你們表兄弟往來不多,是在京城不愛扎眼地緣故!依現下來看,到底是隔了一輩,你們又是兩處長大,並不親近也是有的!」
曹點點頭,沒有多言語。關於那些個什麼「聯絡有親」的話,他也是曉得的,或許正是因這個緣故,才使得他終狠心拿定了主意。
眾人打太僕寺衙門到東直門,又打東直門折回什剎海,都有些出汗。海子邊,因旁邊是水的緣故,越發顯得有些寒。
冷風吹過,德特黑緊了緊衣服領子,看了看路邊的海子,對曹與納蘭富森道:「今年的冰結得倒比往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