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夜色漸濃,出去弔唁的曹與初瑜還沒有回府。
莊先生用罷晚飯,閒著沒事,就在大門外溜躂溜躂。
如今天漸冷了,他實不耐煩出去,整日裡就在榕院哄妞妞,要不就指導指導曹碩與曹項兄弟兩個功課。偶爾出府一遭,也在外耽擱不了多少時間。
就聽得「蹬蹬」地馬蹄聲響,一騎快馬打胡同口疾馳而來。
莊先生站在大門外,背著手,笑意盈盈地看著。
馬上不是別人,卻是這幾日獨自一人早出晚歸的魏黑。
魏黑勒了馬韁,翻身下馬,見莊先生瞅他,笑問道:「先生好清閒,這是遛彎呢?」
莊先生笑著擺擺手,道:「這你可是猜錯了,就是為了逮你,才出來的!」
魏黑神色未變,腆著臉笑道:「先生這是想老黑了,那咱們可得好好喝一盅!」
莊先生道:「別胡攪了,跟老朽到書房說話!」說到最後,已經帶了幾分鄭重。
魏黑避無可避,委實沒法子,將馬韁遞給門房小廝,跟著莊先生進去。
待進了書房,莊先生看著魏黑道:「來,給老朽說說,孚若又交代給你什麼差事?」
魏黑抓抓頭,笑道:「沒啥差事啊?先生這說得是哪裡話?」
莊先生皺眉道:「你還跟老朽裝糊塗!自打去年孚若斷腿後,你鮮少有不在他身邊的時候。這如今沒風沒雨的,你怎麼肯離了他?定是有更緊要的差事料理!」
到底是人老成精,魏黑心裡歎服不已。
想法子解決李懂事,曹並沒有打算告訴莊先生。倒不是怕他告密,使得自己獲罪,畢竟有像給十阿哥下斷子絕孫藥那樣的大罪過在前,就算再殺人放火,在康熙面前都是小事了。曹雖諸事不瞞莊先生。但是李家之事,他卻不願意多說。
莊先生對曹來說,是如師如父的存在。因此,曹不想讓自己最惡毒的那一面,露在他面前。
魏黑見莊先生問得緊,恍然大悟道:「哦。是這麼回事!這恆生少爺不是將百日了麼,公子想著給恆生少爺落籍之事,便使老黑出去打探打探!」
莊先生皺眉道:「行啊,你們這是要瞞著老朽,這是孚若讓你這般扯謊蒙老朽的?」
魏黑在外跑了一整天,也累了,坐在莊先生對面的椅子上,無奈地道:「先生。您別追問老黑了,這不是叫老黑為難麼?先生去暢春園地事,老黑可是沒多嘴!」
莊先生被噎得說不出話,他倒是等著曹來尋自己,偏生那死小子故作大度,提也不提。
魏黑見莊先生不說話,怕他著惱。剛好小廝進來掌燈、送茶水,便親自倒了盞茶,雙手奉上,說道:「老黑是粗人,先生勿怪,心裡待先生卻是始終敬著的!」
莊先生靜下心來,面上多了抹笑意,待小廝下去,便帶著幾分得意道:「罷了,老朽原還想著顯擺顯擺。既然你們兩個擰成一根線來瞞著老朽,那到底是誰安排山東沂蒙山腳下的事,老朽自己個兒曉得就成了!」
「先生,您當真查出來了?」魏黑激動地從椅子上起來。
自打曹墜馬受傷,至今已近一年,兇手卻仍是不曉得是誰,魏黑的心中早就憋著火。
莊先生喝了口茶,道:「魏爺,您別為難老朽了,這不是叫老朽為難麼?魏爺這幾日早出晚歸的事。老朽可是沒多嘴!」
魏黑見莊先生原話奉還,小孩子置氣一般,哭笑不得,央求道:「先生……」
莊先生放下茶杯,卻是不看他。
魏黑雖是甚想知道那陰謀算計曹的幕後之人是誰。但是卻也不好將近日地事告之。畢竟公子是想著瞞先生的。他也不好自專。
莊先生見套不出他話來,思量了一回。問道:「可是跟李鼎相干之事?」
魏黑聞言,面色有些僵硬,擠了笑道:「先生這說的什麼話,能同他有什麼糾葛?莊先生見他神色,心裡有底,不緊不慢地說道:「前幾日你們去李家幫襯,四更天方回,次日瞧著你便有些不對!不與他相關,還與哪個相干?」
魏黑支支唔唔地說不出話,就聽門外有人道:「先生,別為難魏大哥了,我告訴您就是!」
是曹回來了,見書房這邊有燈光,便過來瞧瞧。按照禮數,在喪家要待到天黑,雖然也開席,但是傻坐了一下晌,並沒怎麼動筷子。
見了書房,曹見過莊先生與魏黑後,便尋了把椅子坐了。
「公子,先歇口氣!」魏黑起身幫曹倒了盞茶。
曹見他還穿著外出的衣服,問道:「魏大哥這也才到家?那換人送兩個小菜過來,我也有些餓了!」說到這裡,又對莊先生道:「今天咱們爺兒幾個好好喝兩盅!」
莊先生見曹帶著乏色,神情稍顯陰鬱,便點點頭道:「嗯,老朽也饞酒了!」
曹喚了小廝往二門傳話,只說要快的,擇幾個下酒菜送到前院書房來。
少一時,便有食盒送來。四道小菜,熏腸、拌肚絲、白水羊蹄兒、糖拌蘿蔔皮,還有個酸菜白肉的火鍋。
曹請莊先生往書房的炕上坐了,自己與魏黑兩個也盤腿上炕。三人圍著熱騰騰地火鍋,都先撈了肉吃。裡面是雞鴨熬的高湯,放了切絲地酸菜與切成薄片的熟白肉,熱乎乎的,不油不膩,吃著甚是開胃。
魏黑與曹兩個不必說,折騰了半日,顧不上喝酒,先揮著筷子,吃了個半飽。就是莊先生。已經用過晚飯的,也嘗了兩片白肉,喝了幾調羹熱湯。
待酒溫熱了,曹提了酒壺出來,給莊先生與魏黑倒上,最後也給自己斟滿。他舉了酒杯。對莊先生道:「打四十八年至今,先生的照拂與教導之恩,曹感激不盡!」
莊先生見他神情不對,原想要開口發問,見他端著酒盅甚是執著,便拿了酒盅,送到嘴邊飲盡。
曹又端起酒杯,對魏黑道:「魏大哥。自曹七歲起,魏大哥與魏二哥就在曹身邊護著,這一轉眼,已經十多年了,曹甚是感激!」
魏黑忙道:「公子別同老黑客氣,這實是老黑應做的!」
曹卻是沒有放下酒盅,神情堅定道:「報恩也好。尊師命也好,這些都是老話。這些年魏大哥真心待我,我心裡也當大哥手足一般!」
魏黑無語,舉起酒盅,仰脖飲盡。
曹放下酒盅,看著莊先生道:「先生,家母到底是何身份,為何皇上對曹家如此優容?」
莊先生這些日子,雖然在猶疑要不要對曹說實情,但是見他這般直言相問。一時不曉得從哪裡說起。
曹從懷裡掏出一隻匕首,撂到桌子上,問莊先生道:「瞧先生的樣子,並無意外之色,想著應該清楚些原由地,還望告之。」
這匕首莊先生卻是實打實頭一遭見,訝然道:「這是何物?」
曹回道:「這是鄂國公臨終遺贈……也是二十幾年前其在蘇州李家留下的小定兒!」
這事,莊先生卻是頭一遭聽說。不過,想到李氏的身份,他也曉得了這婚事未成的緣故。
同姓不婚。李氏既是愛新覺羅氏的血脈,怎麼能嫁宗室?
「可是,同姓不婚?」曹的嘴裡道出疑問。
莊先生摸了摸鬍子,面色有些鄭重,實在是曹地外祖母身份敏感。這層窗戶紙捅破了。對他未必是福氣。
曹只是因鄂飛的緣故,對康熙亂點鴛鴦譜之事心存疑慮。才想起問這個的。沒想到,瞧著莊先生的意思,倒像是煞有其事。
「難道母親真是宗室女……可是外祖母……外祖父……」曹有些糊塗,只曉得外祖母少年守寡,帶著母親在李家地照拂下生活,其他的卻是半點不知。若母親真是宗室,那外祖母……
腦子裡,儘是王爺貝勒欺凌少年寡婦的情景;還有就是外公年輕早夭,不會同這有關係吧?曹想入非非,開始有些跑神。
莊先生歎了口氣,還是決定順其自然,便道:「孚若說得沒錯,令堂卻是養在民間的宗室貴女。同姓不婚,皇上自是不能應允這門親事。因你父祖是皇上親近倚重之人,皇上就將宗室貴女托給你們家,他也好放
曹想到康熙早年也南巡過,不知是不是風流帝王與少年時地高氏有段戀情。轉念一想,若是那樣也瞞不住李家,李煦也不敢私下拿主意給堂妹定親。
現下,聽著莊先生一口一個「宗室貴女」,那自己那位便宜外公想來是個黃帶子。只是宗室裡年齡可以為曹外祖父的,活的、死的全算上,也有好幾十。
見曹還想發問,莊先生歎道:「他早已經不在人世間!」
曹雖然隱隱有些失望,但是也多少鬆了口氣。不是他心狠,只是正為親戚的事頭疼,若是再添上幾門不省心的,實在更勞煩。
李氏已經四十多,其身份連康熙這位天子都曉得,卻仍然沒有歸宗,顯然裡面有說不得地隱情。曹沒心思攀龍附鳳,也不願意出現任何麻煩損害母親地名譽,使得家裡不安生。
他跟自己倒了一杯酒,沖西面舉了舉,側身在地上撒了。嗯,這杯酒算是給陰間那位便宜外公的,只願你這父親不白當,活著不撫養女兒的罪過就不追究了,死後庇其平安喜樂吧。
因李鼎這幾日是下午當值,所以交了差事後,便沒有留在宮中過夜,而是回到自己家中。
今晚留在他房裡侍候的,正是前幾日香彤提過地後廚郭三家地閨女妙雲。因白日護送聖駕到國公府諭祭,見到曹,李鼎想起前幾日之事,便使人傳了這個妙雲過來。
實是雞窩裡飛出鳳凰來,這妙雲長得白皙水嫩,半點也不像是婢女。
妙雲十五了,知曉些人事。心裡雖是害怕,她終不敢忤逆主子之命,只好含羞忍痛地任他施為。
待到雲消雨散,李鼎卻覺得有些不對勁。根據管家所說,那晚曹出門時,神情清醒得很,不似醉酒的,身邊還多了幾個早已出府地曹府長隨。
難道,他識破了自己的佈局?!李鼎想到這裡,一下子打床上坐起。
想起白日裡曹笑意盈盈地點頭致意,李鼎不禁有些汗毛聳立。這曹,到底是曉得,還是不曉得。
若是識破了那晚的佈局,還能這般如沐春風,可見其心性如何堅忍;若是沒有識破,那他匆匆忙忙地回府,莫非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李鼎正想得頭疼,就聽到身邊妙雲細細地抽泣聲。
李鼎向來最是憐香惜玉地,怎麼捨得新歡難過,忙伸手攬在懷裡,溫言哄道:「別哭了,仔細眼睛疼,往後爺疼你……」
妙雲雖是下人之女,但這些年也算是幸運,並沒有叫李家父子看到,因此得保清白之身。如今,卻是什麼都沒有了,小姑娘還能如何,只好哭著怯怯地點點頭。
或許是夜深的緣故,李鼎突然覺得身上發冷,不由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