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也好,在江寧時也罷,到新年時,曹都少不得往來各府,周旋應酬;在沂州的這個新年,則過得清閒許多。
雖然有的地方孝期不貼對子,但是按照北邊的習俗,道台府大門外,還是貼了紫藍色對子。外人曉得這是守孝人家,節慶期間也就少了應酬。
雖說沒有京城與江寧兩處的人口多,但是這邊道台府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也將近百十來號人。
過了小年沒幾日,便是三十。因不能放煙花炮竹,少了許多喜慶。
到了三十下晌,闔府上下,團坐吃席。
內宅正房廳上,擺了兩桌,男人們在那裡用飯;西側間炕上地上擺了三桌,女眷在這邊吃席。
魯菜味鮮兒,南菜清淡,京菜濃香,這一桌席面上,三處的菜式都有了,滿室飄香。
廳上曹這桌,除了莊先生與韓路兩位師爺、魏黑之外,還有曹延孝與曹延威兄弟;另外一桌則是曹方、吳盛、張義、趙同還有趙安、錢康等人坐了。
雖然按照大戶人家的規矩,沒有主僕同堂吃年夜飯的道理,但是曹這邊沒有長輩,曹方那桌又都是他素日倚重的幾位,便也沒什麼說頭。其中,曹方與趙安、錢康是南邊府裡的家生子;吳盛、張義、趙同是京城府裡的,都跟在曹身邊好幾年了。
主桌那邊,魏黑雖自居為僕,但是到曹家伊始,便被當客卿待的,說起來資歷比莊先生還深些;莊先生向來是師禮待之,自不必說;韓路兩位師爺則是幕僚,這一年下來,也算是賓主相得。
席間除了談及明年年初的剿匪事宜。眾人還提起三月萬壽節。前幾日京城發回曹的親安折子,對於他提及的山匪之事,沒有什麼回復,上面御筆朱批。准他明年上京賀壽。
這個,實在是出乎眾人意料。本不過是在請安折子上,走個形式,說上一句求祈進京恭賀萬壽的話,沒想到真的有恩旨下來。
要知道,曹之父就是禮部明發的進京賀壽地外臣之一。如今曹也有了這個恩典。
一門兩父子,同朝賀壽,這也算是殊榮。畢竟,不少總督巡撫,欲求這個恩典而不得,在外惴惴不安,思量是不是有人在御前讒言,自己個兒是不是失了聖心。
若是人不上京還罷了,既然是親往上京賀壽。那萬壽賀禮便要費心思量。要與江寧織造府那邊通氣,不能強過那邊去;另外還需在宗親內打探清楚,像曹這樣的「和碩額駙」,進的是多重的禮;還要權衡官職品級,不過強過濟南府那邊地幾位主官去。要三方都權衡到了,這壽禮方能定下來,否則過高了,有傲慢狂妄之嫌;過低,則是沒有孝心,對皇帝不大敬。
曹聽著莊先生與韓師爺、路師爺說著這些送禮的規矩。只覺得頭疼不已。看來,又要費心張羅、盡心巴結那位「千古一帝」。若不是那個「江山一統萬年青」的典故已經有了,曹還真想「諂媚」一把,送盆花草,那不是省事得緊,重要的是物美價廉。
明年要進壽禮的官員多,世面上有什麼稀罕物件,指定也被炒成了天價。送上能不能入了皇帝老人家的目不好說,肉疼是指定地,而且還容易是非口舌。萬一再被上面那些個皇子阿哥盯上,當成肥羊似的來惦記你,那就更沒意思了。
因此。曹是打定主意要做個「小氣」人的。只是一時之間,想不出什麼又新奇、又實惠的物什來做壽禮。
西側間。炕上一桌,初瑜抱著五兒,與田氏在上首坐了,韓師母與路師母左首,憐秋與惜秋右首,香草與玉蜻下首相陪。
地上一桌,葉嬤嬤與周嬤嬤做了上首。當初來沂州照看初瑜生產的四個婆子,張嬤嬤與魏嬤嬤隨李氏回江寧了,葉嬤嬤會留在初瑜身邊的,周嬤嬤是初瑜生母納喇氏的陪房,等年後天暖便回京了。左首坐的是紫晶與曹方家的,右首是柳家地、楊嫂子,下首是喜雲、珠兒。
喜彩、喜煙、喜霞、喜霜、喜露幾個與翠兒等人則在另外一桌坐了,同席的還有吳盛家的與玉螢。吳盛家的就是早年在曹身邊當差的釵兒,與大家都是舊識,大家也能說到一塊堆去。
其他的婆子丫鬟則由趙安家的、錢康家的領著在廚房那邊開席。
除了還在孝期的曹、初瑜、田氏三人,其他人都在吃酒,席間倒也熱鬧得緊。
按照這個時代的算法,過了年,曹就二十歲,是弱冠之年。雖然已經出仕幾年,但是只有過了二十歲,才不會再被人看成黃口稚子。
坐在席間,曹終是鬆了口氣。康熙五十一年算是熬過來了,曹家雖然有些變故,但是一家之長曹寅尚在,歷史在不經意間發生了變化。
與沂州那邊一樣,江寧織造府這邊亦是擺了家宴。
主子這邊,只在開陽院擺了兩桌。屏風外,曹頌帶著幾個弟弟,陪著大伯吃席;屏風裡,是李氏與兆佳氏,還有兩生日多地四姐兒。實在是人少冷清,李氏便叫侍立的封姨娘、錢姨娘、寶蝶與翡翠也入席坐了。
曹寅向來嚴厲,就是最皮實的曹頌在大伯面前也不好肆意,規規矩矩地坐了。曹碩與曹項兩兄弟也是眼觀鼻、鼻觀心的,看著甚是安分。唯有年紀最小的曹,這半年守孝,沒有去學堂,經常在伯父身邊請教學問之事,言談間比哥哥們少了幾分拘謹。
這四個侄子,轉年大的十九,頂小的也十二了,眼看都要長大**,成為曹家的柱樑。可惜地是,弟弟卻未能親見兒子們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曹寅在心裡歎息一聲⌒些感慨世事無常。
曹見席間氣氛沉悶,曹寅面上像有思念之色,以為伯父是想著遠在山東的曹父子,心裡就有些不樂意。思量了一下。他笑著說:「大伯,侄兒在您的書房裡讀書,經常看到很多書籍中夾了詩稿,想來都是大伯舊作。為何不編撰成冊,供士子傳誦呢?」
曹寅自幼聰慧多才,在詩賦上頗為自得。早年未到江南前,與納蘭容若等京城才子都往來交好;到了江南後,亦是許多大儒的座上賓。雖然本身有不少詩作,只是因身份地緣故,並不為世人熟知。
曹寅聽了侄子地建議,卻是有些心動,很有興致地說道:「哦,兒,那些詩作你都讀過了?可有記得地?」
長輩問話。曹打座位上起身,垂手立了,而後朗聲吟道:
紫雪冥蒙楝花老,蛙鳴廳事多青草;
廬江太守訪故人,建康並駕能傾倒。
兩家門第皆列戟,中年領郡稍遲早;
文采風流政有餘,相逢甚欲抒懷抱。
於時亦有不速客,合坐清嚴斗炎。
豈無炙鯉與寒,不乏蒸梨兼瀹棗;
二簋用享古則然,賓酬主醉今誠少。
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
馬曹狗監共嘲難,而今觸痛傷枯槁。
交情獨剩張公子,晚識施君蛻;
多聞直諒復奚疑,此樂不殊魚在藻。
始覺詩書是坦途,未防車轂當行潦。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
斑絲廓落誰同在?岑寂名場爾許時。
一口氣背完,曹方才復坐了。
曹寅聽了,不覺動容。曹吟的。確是他地舊作《題楝亭夜話圖》,是康熙三十四年的舊作。詩中的張公子是他的老友張純修,施君則是當時的江寧知府施世綸。三人秉燭夜話,懷念去世十年的故友納蘭性德。
曹項這幾年苦讀詩書,對這位世人傳唱「飲水詞」地納蘭才子亦是打心底仰慕。低聲問道:「大伯早年與容若先生同在萬歲爺身邊當差嗎?」
曹寅點點頭。回道:「嗯,確實如此。他較我年長,進宮為侍衛時已二十餘歲,此後一直在萬歲爺身邊當差,直至病故。」
看著大伯與兩個弟弟都是面帶惆悵的模樣,曹頌覺得悶悶的,有些埋怨小弟不懂事,這大年下的,說起個死人做什麼。
不過,既是提到納蘭家,曹頌卻想起一件不解之事,問道:「大伯,富森大哥是若容先生之子,為何在納蘭府甚沒地位?偏房別院住著不說,日子亦是緊巴巴的,看著絲毫不像大家子弟。」
納蘭富森的處境,曹寅也曉得些,只是這些畢竟是納蘭家的私事,不好背後議論,便沒有應答,問曹頌道:「明年的恩科,頌兒趕不上了,要是還走科舉之路就要等五十四年。頌兒是怎麼打算的?若是想要進軍中,等你出孝了,讓你哥哥幫你籌劃就是,還能早出仕一年。」
這些曹頌哪裡仔細想過?他剛想要抬起手撓撓腦袋,又覺得甚不恭敬,垂著手,起身說道:「侄兒只想盡些薄力,以後好給哥哥做個幫襯。原瞧著那武狀元、武進士地很是風光體面,才想著走科舉之路;這兩年在哥哥身邊,看到許多,聽到許多,各人陞遷榮辱並不在出身如何,對這些個便也只當是晉身之路。等守孝期滿後,看看哥哥那邊,若是能安排就安排,要不的話,等一年科舉也成!」曹寅見侄子們拘謹,擺了擺手,說道:「坐下說話,不必起身,吃年夜飯,這些個禮數先省省。」
曹頌聽了這話,並沒有坐下,拿起手邊的茶壺,給曹寅斟了茶,憨憨地說道:「這些年大伯對我們父子兄弟費心照看,而今還要操心我們兄弟幾個的前程,這個……實在令侄子愧疚,這裡以茶代酒,敬大伯一杯,祝大伯安康,往後享哥哥與我們兄弟的福!」
聽曹頌這般說了。曹碩、曹項與曹三個也都站起身來,同舉了手邊的茶盞,跟著哥哥同敬。
曹頌自幼憨實,大了又有些毛毛躁躁。喜好混跡市井。
對這個大侄子,曹寅原本還有幾分擔心,怕他成為紈褲之輩。只是其父母雙全,輪不到他這個大伯來管教。沒成想,這半年看下來,雖不說事事妥當。但是也頗有些一家之主的風範。
現下,聽他說得這兩通話,卻是長大**,再沒有少年的青澀。曹寅點了點頭,瞧瞧其他幾個侄子,穩重的穩重,懂事的懂事,聰慧地聰慧,個頂個兒。也都是好的,再想起弱冠之年便已經做了四品道台的兒子,心裡生出一番自豪之情。
屏風裡,李氏與兆佳氏也話著家常。兆佳氏憔悴許多,但是精神頭尚好。
兆佳氏的幼女四姐兒則由封姨娘抱了去,與錢姨娘兩個,哄著她吃菜、吃點心。封氏與錢氏都是曹寅地妾室,是曹寅早年收的房裡人,比李氏還年長許多,膝下都沒有兒女。對四兒很是疼愛。
寶蝶是有兒子傍身的,並不眼氣;翡翠卻是難受無比,眼圈都紅了。曹荃沒時,她肚子裡已經懷上了,但是因十來年都沒動靜,並不曉得自己個兒有了身子。曹荃沒後,她在兆佳氏床前侍疾,累到了。見紅後方曉得小產了。
兆佳氏已沒有早年的刻薄,與李氏說了幾句閒話,不外乎是子侄兒女這類地話。
李氏見兆佳氏吃的少,親自夾了她素日最喜歡吃地花菇鴨掌與猴頭蘑扒魚翅放在她碗裡,說道:「你多吃幾口。總要將身子養好些才好。」
兆佳氏臉上帶著笑。剛要回說自己已經吃了不少,便瞧見翡翠瞅著四姐兒愣神。她微微一怔。隨後心裡歎了口氣,對李氏說道:「嫂子,還有件事,正尋思跟您提呢!」
李氏撂下筷子,取了帕子,擦了擦嘴,說道:「什麼事?說來聽聽!」
兆佳氏猶豫了一會兒,方開口說道:「嫂子,是五兒的事兒。雖說她父親沒了,但是畢竟我這個做母親還在,也沒有勞煩她哥哥嫂子一直帶的道理。夏天時,嫂子是心疼我,這個弟妹也曉得,心裡感激不盡。」說到這裡,頓了頓,低聲說道:「要說心裡不怨她,那是扯謊,不過我更怨我自己個兒,善惡到頭終有報,這話說得半分不假。若不是我存了不良地念頭,也不會報應到老爺身上。老爺臨嚥氣前,嘴裡還念叨著三姑娘呢,就算是為了老爺,我也會盡心將五兒撫養**。」說到最後,也不禁留下淚來。
李氏實不知該如何勸慰兆佳氏,思量了一回,說道:「五兒是你地女兒,當初讓她哥哥帶到北邊去,只是怕你見了她心結難解,既是你現下想明白了,等天兒暖和打發人接回來就是。頤兒之事……早已時過境遷,弟妹無需自責。她是個孝順知禮的好孩子,不會不認你這個嫡母地。」
兆佳氏用帕子試了淚,聽了李氏的話,苦笑著說:「我是多厚的面皮,要使得三姑娘來認我?老爺在時,我生生地攔著了,現下巴巴地尋上去,沒得讓人生厭!要這些個虛禮做什麼,只盼姑娘好便罷了,也省得老爺地下難安。」
大年下說這些,實在是令人感傷,李氏便轉了話題,說起兆佳府地幾位孫小姐與表小姐。雖說她們都要少不了選秀這關,但是畢竟能留牌子的只是少數,多數還是要自己自家定下婚配的。往後二房的兄弟幾個,要是做親的話,不是李家、孫家,就是兆佳府那頭。孫家已經嫁過去一個姑娘,再娶媳婦進門,就算是換親了,說出來不好聽。李家幾個嫡女年長,都已經出嫁,有幾個嫡孫女年紀倒是這邊幾個小的合適,但是輩分又不對。
女人家說起這些來,便起了興致。兆佳氏抿了抿頭髮,說道:「雖說穎兒那邊添了外孫子外孫女,可我這心裡還沒有做姥娘的感覺;眼見著兒子們都大了,要娶媳婦了,才發現自己個老了!」
李氏笑著說:「瞧你這話說的,還當自己是十八的姑娘不成?擱在外頭的人家,咱們這個年歲,都是老婆子了。」
瞧著兩位主母轉了話題,寶蝶與翡翠兩個都暗暗鬆了口氣。否則這話趕話說下去,聊出些不好聽地來,現下還沒什麼,等兆佳氏過些日子,恢復元氣,怕面上下不來,就沒清淨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