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牧民之官,失於撫字,非法行事,激變良民,因而失陷城池者,斬。」
——《大清律》
三月十八,萬壽節。
按照約定俗成規矩,除了恩典進京請安的官員外,地方官員多要沐浴更衣、祈福頌恩的。雖然沒人看著,但是大家多少是這個表示,以示忠心。
像是品級高的,在請安折子裡,就可以很「老實」地在恭賀皇帝萬壽時將這些講出來。
就是品級低的,沒有資格上請安折子的,因上行下效的緣故,也都要走走這個形式。不過是費些事,總比因此被不開眼的當成小尾巴抓住,彈劾個「張狂無禮」、「目無君父」的罪名要好。
然,被臨時請來道台衙門書房的州知州葉敷此時卻沒有祈福的興致。他只覺得頭髮發麻,實在不明白自己這個少年顯貴的同門小師弟為何要如此這般,難道這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這火可不好燒,說不定成了「燎原」之勢。
他看著手中蓋著東兗道守道印信的手書,胳膊不禁微微發抖,面色沉重起來,略作遲疑,開口勸道:「大人……」因見曹顒穿著官服,所以葉敷這般稱呼。
到州一個多月,曹顒第二次穿著正四品的白雁補服,臉上沒有半分笑意,看起來與往日的溫煦截然不同,渾身散發著一股冷意。
葉敷只當他這端官威,並沒有發現他的反常,皺眉搖頭道:「大人,不可輕動燒鍋啊!這裡頭的水委實太深。縱然你是郡主額駙的尊貴身份,若是得罪了這些人……」關切之間,一時忘了尊稱。
見葉敷地關切不似作偽,曹顒暗暗感動,說:「葉大人不必擔心,『督導農桑、整肅稅源』是本官職責所在。就算他們鬧到御前,也沒有本官的錯處!」
雖然整頓燒鍋莊子確是有些麻煩,但卻是眼下能夠最快籌集糧食,穩定米價的唯一途徑。況且。這燒鍋發展至今,已經成了地方大患,若是在任憑其發展下去,會使得地方米糧越發緊張,像今年這樣的事會不斷地發生。
想這要去得罪些人,再想起其後那些七七八八的關係。曹顒雖然覺得煩,但是心中也生出一絲挑戰的興奮來。看來。雖不到「同流合污」地份上,但是也該「於光同塵」,要不這麼看著,沒有半點主導權,只會越來越被動。為了這三年道台當得舒心。
有些事情還是處於自己的掌控中更好。
再說,如今已經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若歷史真未曾改變。那他留在州的時日也不多,留在這個世上的時日也是倒計時了。既然來了州為官,也不能白來一場,總要為這邊地百姓盡盡心力,留下點什麼。縱然沒有青史留名的念頭,也不想碌碌一生,連個痕跡也留不下。
「『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明的不來,還有暗的,到時大人可怎生是好?」葉敷道。
見葉敷不提百姓安居,一味地說這個,曹顒瞧瞧他袖口的墨跡,不禁反問道:「葉知州,近半月米價上揚之事,你可知曉?」
葉敷思量了一會,方道:「好像聽家人提起過兩回,這也並不稀奇,新麥五月末、六月初收割,三、四月正是青黃不接之時,年年米價都有漲的!」
大興充當米糧銷售地酒糟,臨沐鎮與南鎮米店前人們的唏噓,再到州那抱頭痛哭地一家幾口,這就是所謂的不稀奇?那小姑娘的哭聲,彷彿在曹顒耳邊,驅之不散。這本是夫妻和美、其樂融融的一家人,男人做工,養活父母妻兒,即便清苦些,一家人也有些奔頭。糧價暴漲,實在飯桌上的饅頭、麵餅成了麵湯。親生骨肉,險些離散。
曹顒不禁對葉敷地不通世情有些惱,皺眉道:「不稀奇?往年不過漲幾分,最多不過一錢,眼下州的米價已經漲每石一兩三錢銀子,是原來的兩倍半倍;地方各縣,也是兩倍到三倍不止!如今才三月,到六月新麥收割還有將近三月,若是再這樣漲下去,百姓誰還買得起米,大家吃什麼?」說到後來,聲量越高,臉色帶了鄭重。
葉敷就算再書獃,也明白曹顒地意思。如今單單糧食漲,別的卻不看漲,百姓生計會越來越艱難。
就拿知州衙門的衙役來說,每月二兩銀錢,原本能夠買米三石,三百餘斤,全家老少幾口嚼用都夠了。如今,卻只能買米一石,百餘斤,人口少的還好,人口多的人家,就要喝粥了。若是米價再漲,連一石米都買不到了,那全家就要跟著挨餓,時間久了,還不知會出什麼亂子。
葉敷將曹顒的手令收好,正色道「下官慚愧,不過請大人放心,下官定當不負所命!」
曹顒想了想,問道:「你們衙門能夠使動的衙役、捕快共有多少?」
葉敷略一思索,道:「回大人話,四十餘人,若是盡量都拉出來,五十人是有的!」
曹顒點點頭,道:「米糧店舖這邊無妨,燒鍋莊子那邊,先叫他們挑小的來吧!本官打發人去安東衛了,過兩日他們會派來兵丁,下各州縣協助大家『整肅稅源』。」
葉敷這才想起有的燒鍋莊子不是自己這幾十號人能夠對付得了的,臉上對曹顒多了些佩服,隱隱地心裡又說不出什麼滋味兒,告辭離開,先回衙門準備去了。
書房裡,只餘曹顒一人。
曹顒一下子坐到椅子上,臉色多了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涼,緊緊地握住書案上的那封信,身體不禁有些發抖。莊先生與魏黑都不在,眼下他連能夠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切的一
有自己承受。
沒有人能夠體會到曹顒的傷心與自責,想起與寧春地初次相遇。想起這幾年的點滴相處,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驚聞噩耗,真是驚聞噩耗!
就在半個時辰前,曹顒正暗暗盤算七日時間,想著一步步的安排,看看哪裡最容易出紕漏。哪裡需要格外注意。小廝來報,京城來了送信之人,自稱是完顏府大爺派來的。
完顏府大爺,除了永慶。還有哪個?曹顒忙叫帶上來。
待見到那人鬍子拉碴,滿面風塵時,似乎站也站不穩當時,曹顒唬了一跳,忙問道:「出了什麼事?」
來人是永慶身邊的長隨七斤,與曹顒也是常見地。當即打了千禮,隨後才打懷裡掏出一封信來。七斤是三月十四打京城出來的。四天內趕了一千餘里路,每日只歇一兩個時辰,也難怪他乏成這樣。
曹顒指了指椅子,叫他坐下,一邊拆信。一邊道:「趕得這麼急,可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七斤聞言,沒有入座。
而是「撲通」一聲跪在曹顒面前,道:「小的求曹爺幫幫我家大爺,我家大爺……我家大爺要被老爺逼死了!」
萬吉哈逼死永慶,就算父子不合,也不必如此,這是什麼與什麼?曹顒也顧不上叫七斤了,一目三行,想要先看看信上內容。
這是永慶親筆所書,寧春與其父親兄弟,因被人揭發,三月初五入刑部大牢,三月初七父子四人「畏罪自盡」,三月初八寧春妻子鈕祜祿氏自盡殉夫。
曹顒越看身上越冷,這到底是怎回事?永慶之事,怎地扯到寧春身上?什麼罪名,能夠使得寧春家父子兄弟,一家幾個男丁都入獄?
怔了好一會兒,曹顒才開口問道:「你跟在你們爺身邊,對寧爺地事也能曉得些,可知……可知他家到底被『揭發』出什麼,是什麼『罪名』入的獄?這舉報之人又是哪個?」
六斤回道:「小的也曉得些,這舉報之人是個候補道,原是兩淮鹽運司副使,做過寧爺阿瑪的同僚。揭發的是寧爺阿瑪自打康熙三十九年到江南任上後,曾侵吞鹽款,並且出資助人刊印發行『大逆不道』的書籍!」
「貪墨」與「大逆不道」兩頂帽子下來,這是要致寧春家於死地啊!月初能讓康熙震怒地刊印書籍,除了《南山集》還有什麼?寧春家是旗人,連旗人都參合進去,怎不使得康熙震怒?然,不過是幌子,若真是實情,也不會有後邊的所謂「自盡」了。
曹顒擺擺手,叫六斤起來。他微微地瞇了瞇眼,心裡緊成一團,恨不得簾飛回京城,去將寧春之事查詢個清楚,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然而,看到書案上自己剛寫好地手書,想起腦子裡那小姑娘一家的哭聲,他又慢慢冷靜下來,詢問永慶之事。
記得寧春救命之恩的,不單曹顒一個,還有永慶。論起三人的交情,就算是沒有所謂的「救命之恩」,他也無法為寧春之事束手旁觀。
寧家父子入獄三日,永慶始終在四處走動查詢,想著為他們家洗罪。結果,被人告到他阿瑪萬吉哈前。
萬吉哈剛升了都統,正是春風得意之時,見長子去參合這些不要命地事,便狠狠地訓斥了一番,直接在衙門裡替他告了病假,將他禁足在府。
幾日之後,永慶尋了機會出府,聽到得儘是噩耗±慶去尋了幾位平日說得上話的爺,卻都是被拒之門外。這期間,又有人通過各種渠道,對永慶進行威脅恐嚇。
原本他還沒有任何頭緒,這意外的反常使得他仔細起來,順著蛛絲馬跡,知道寧春家地事並非那樣簡單,六部九卿少不得有人在佈局籌劃,否則也不會使得寧家短短幾日之內就家破人亡,再沒有翻身餘地。
為了給寧春家討個說法,永慶這耿直漢子,實也沒什麼好主意,便去督察院敲了「聞登鼓」,叩上告,為寧春家申冤。
鈕祜祿氏身披紅衣吞金殉夫之事,在京城早傳揚開來,畢竟寧春家的事情過於離奇,引發百姓各種各樣的流言。
永慶的叩,使得流言越發升級。寧春家是冤屈的,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這一點。不過,各種流言的版本實在離奇了些。就連鈕祜祿氏紅衣殉葬,也使得大家猜測紛紛。甚至連惡男霸民女這樣的版本都出來了,道是有王公顯貴,看上這位少奶奶,才使法子謀核她的丈夫與公公,目的是想要逼她改嫁;不想這少奶奶貞烈,寧死不從,隨丈夫共赴黃泉了。
叩雖然能夠直達天聽,但是哪裡是那麼好告的?按照律法,不管軍民與否,冤情如何,這叩之人要流千里的。
「爺叩前,就將信給小的,讓小的送到山東曹爺這裡,說要曹爺心裡有個數。小的不放心爺,就在京城多流了半日,沒想到爺去了督察院衙門後,老爺那邊就召族人,當日將大爺在族譜上除名,還向步軍衙門遞了狀子,要告大爺『忤逆』之罪!」六斤說到這裡,又給曹顒跪下,一邊磕頭,一邊求道:「曹爺,除了寧爺,爺與曹爺最是交好!小的求您了,就救救我家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