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竹院
永佳半倚在軟塌上,與曹頤、紫晶說起江寧的舊事。來曹府兩日,看著紫晶穿著打扮自與別人不同,連曹頤與曹頌都喊「姐姐」,又裡裡外外安排一切,永佳就知道她身份不比尋常,對她亦十分客氣。
偏偏紫晶是個不肯僭越的,就算眾人敬她,也不肯有半點失禮。雖然陪著兩位小姐,卻只肯淺淺地坐個凳子邊,笑著聽兩人說話,並不隨意插口±佳見了,暗暗稱讚,這曹府不狼歷經幾代的大戶人家,各人行事自有一番氣度。
在江寧機杼社時,永佳與曹頤還是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彼時天真浪漫、少不知愁,眼下卻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妙齡少女,各也有了各的煩惱。
再道起昔日與會的群芳,曹頤的兩位姐姐已經出嫁,馬小姐因父親升了巡撫,隨著去了山西任上;崔府丞家的小姐因父親貪污受到牽連,被賣為官奴;魏家七小姐前兩年染了時疫,年紀輕輕地就夭折了;六合錢莊的江二小姐招了上門女婿,聽說沒拜堂那男人就急症發作嚥了氣,她做了望門寡,打理家裡的錢莊;璧合樓的楊小姐與外祖白家的表哥定下婚約,到年底就要出嫁。
人生無常,自有悲喜,魏家七小姐與江二小姐雖然各有不幸,但不知下落的崔家小姐,更讓人懸心,永佳與曹頤難免又是一番唏噓。
紫晶聽了兩人的話,臉上微微變色。好一會兒,才開口勸慰道:「都是各人地緣法,誰又說得準?或許那崔小姐被好人家買去,亦能得到善待呢!」
永佳與曹頤兩個只當她是隨口安慰,雖點頭應著,但是心中仍是登,房間裡一時沉寂下來。
隨著腳步聲響起,寶雅與曹顒、曹頌進來。雖然靈雀已經幫寶雅擦拭過。但是她頭髮絲裡、衣服褶裡的白面仍是不少。
曹頤與紫晶都起身。招呼丫鬟端水取帕子伺候寶雅擦臉。曹頤笑著問道:「格格這是怎麼了?面人似的。」
寶雅一邊「咯咯」笑著。一遍招呼靈雀遞上食盒:「三姐姐,紫晶姐姐,這是我親自給永佳姐姐張羅的吃食呢!」說到這裡,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頭看了看曹顒與曹頌:「當然,這裡面也有曹顒與曹頌兩個一星半點兒的功勞!」
永佳見曹家兄弟在寶雅身後,頷首致禮。
曹顒笑著點頭回禮,曹頌則不服氣地向永佳告起狀來:「完顏姐姐別信格格的。昧下我的功勞就昧下了,畢竟我也沒幫上什麼忙。哥哥的功勞卻是少不了地,哥哥不止定了菜單子,還親自動手切盤了!」
這番話,聽得永佳、曹頤與紫晶都滿是意外±佳嘴角彎彎地看了曹顒一眼,沒有應聲。
曹頤卻忍不住走到哥哥面前,拉住他地袖子:「哥哥,哥哥。我怎麼沒聽說過你會廚藝?」
紫淨邊拿濕帕子給寶雅擦頭上、身上地白面。一邊笑著問曹顒:「三姑娘說得是呢,大爺下廚房,這可是頭一遭聽說。怪新鮮的!眼下,連奴婢心裡都好奇大爺到底定了什麼菜單子呢!」
寶雅收拾得利索一點兒了,急著在眾人面前獻寶,就讓靈雀並釵兒、環兒幾個擺了炕桌,將四個小菜取出放好,又用小碗給永佳盛上半碗貓耳朵湯。
永佳雖是少有沒胃口,也不習慣這般在眾目睽睽之下吃東西,但見寶雅眼巴巴地看著,這吃食裡有著曹家兄弟的情誼,她怎會不知趣地說不吃?當下先向三人道了謝,隨後在釵兒服侍下褪了鐲子,洗了手,這才接過筷子,往炕桌上望去。
四個小菜皆用巴掌大小的荷葉翡翠碟子裝著,看起來清爽美味,絲毫不見油膩。淺嘗了兩口,喝了半碗貓耳朵湯,永佳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笑著對眾人說:「真真沒想到,咱們寶格格還有這般手藝,這幾樣看著尋常,味道卻委實不錯!眼下天色尚早,也不怕積食,大家都來嘗嘗吧!」
釵兒送上幾把烏木嵌銀筷子,眾人各自持了,都嘗了幾口。
曹頤與紫晶都點頭道好,寶雅聽了,越發得意不已。曹頌就見不慣她的得意樣子,撇了撇嘴,道:「這算什麼,與江寧林下齋的美味比起來,這些就是家常小菜!」說到這裡,忍不住皺眉:「都怪顧家那小子,哥哥待他那般好,他竟好意思攛掇外人來謀了林下齋去!哼,也就是他離京早,否則我定要好好教訓他!」
在廚房時,寶雅已經聽過林下齋,眼下見曹頌又提起,忍不住好奇地追問:「林下齋是飯館子嗎?聽你說了好幾回,裡面的東西真有那麼好吃?」
曹頌驕傲地點了點頭:「那是當然,江寧誰不知道,林下齋地美味獨一無二!」見寶雅滿臉質疑的神色,他忙說道:「你若不相信,就問完顏姐姐與三姐姐,她們都是在林下齋用過飯的!不過三四年的功夫,應不會忘記!就連我都記得,那日完顏姐姐穿了身紅色的旗裝,與楊家小姐乘一輛車子!」
曹頤想了下,點了點頭:「嗯,我是記得,那年是二姐姐提前慶生,約了機杼社的各家小姐去的林下齋。只是,二弟怎麼會知道得這般清楚,當時沒見你去那邊呀!」
曹顒聽曹頌前面的話就知道不對,剛要開口阻攔,曹頌已經說了出來:「是魏信那小子要帶哥哥與我看什麼群芳會,不想就在林下齋斜對過地茶樓上,看得就是你們呢!」
曹顒臊得老臉都紅了,這傻孩子,難道就不知道有許多事算是男人地秘密,不宜對女人開口嗎?
寶雅最先忍不住興起來,一邊揉著肚子。一邊用手指了指曹顒:「好呀,好呀,竟被你素日裡彬彬有禮的樣子騙到,沒想到你還有這種摸摸索索、不入流地時候!」
曹頤也吃吃笑著,望著哥哥,用手指刮了刮臉。
永佳半垂下頭,隱住眼底地笑意,但是肩膀卻微微抖著。
紫晶見曹顒滿臉羞紅。剛想著怎麼幫他解圍。就聽外頭有小丫鬟來稟:「大爺。前院來客了!」
曹顒如蒙大赦,與眾人招呼一聲後,飛快地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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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竹院裡出來,已近酉初(下午五
冬日裡天黑地早,此時日將西沉,暮色微顯。
曹顒走到二門。小廝候著,說是寧大爺來了,再前廳等著。
曹顒出來時,寧春正端著蓋碗牛飲,一眼瞧見他,便忙放下蓋碗,快步過來,拉住他上上下下的打量。
曹顒瞧寧春額頭滿是汗。衣襟不甚至整齊。長衫下擺、官靴上皆掛著塵土,一臉焦急,忙道:「景明兄莫急。兄弟沒事。」
寧春拍拍他肩膀,長出一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倒把我唬了一跳!——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一疊聲說了幾個「沒事就好」,曹顒瞧他頭上汗嘴邊水都來不及擦,滿臉關切神情,不由心下感動,兄弟當如是!當下握了下他的胳膊,點點頭:「連累兄長跟著憂心了。」說著扯著他過去坐下,又讓小廝換了新茶。
寧春是真渴了,又飲了半盞,才放下碗,順了順氣:「到底怎麼回事?昨兒我在外城,並不知道什麼,今兒下晌一進城,就影影綽綽聽路人提說,陶然居門前出了事,死了多少多少人的。派了小廝去打聽,卻說是你曹家出的事!——唬得我三魂七魄丟了大半,趕忙過來看看。可是得罪什麼人了?」
曹顒搖了搖頭:「實是不知得罪了什麼人。」然後將昨日之事和歹徒的供詞一一和寧春說了。
寧春聽罷,一拍桌子:「他姥姥的!做事好不歹毒!若撞到我手裡,非活剮了他們!」又罵了兩句,因問:「那順天府現下怎地說?聽說那府尹施世綸倒是個有些本事地,回頭尋人——或是你姐夫,去催催。」
曹顒道:「順天府也只說在查。論起來這也是大案,他們也急著破案,倒用不著咱們去催。這事裡,多少有些蹊蹺,我擬將這幾天自行去通州查查。」
寧春點了點頭:「我也是個閒地,這邊手裡也有著幾個人。小曹,你若有用得上的地方,招呼一聲,隨傳隨到。——對了,永慶那邊知道了沒?我這就去找他。伯父沒在京城,可你還有咱們這倆哥哥!」
曹顒笑著說:「都是好兄弟,善余兄昨兒來了,和景明兄說得一樣話!小弟若有了難處,定會去請兩位兄長幫忙的!」
寧春有些惱:「他昨兒就來了?唉,這怎麼話說的,我卻晚了一日!都是秋娘誤我……」後來的話音兒卻越來越低,最後只剩下訕笑,摸著溜光的腦門,神色間頗有些不好意思。
原來,寧春在海棠院瞧上了個清倌喚作秋娘的,老鴇子卻一直壓著不叫贖人,直到前兒才被他好說歹說要了人出來,安置在城外地私宅。寧春得償所願,胡天胡地的耍了兩日,今兒下晌才回城。這會兒聽說永慶是昨日來的,思及自己為了個女人誤了瞧兄弟的事,他心底多少有些懊惱。
曹顒也不是那不知人事的,見他笑的尷尬,又提到女人的名字,當下一樂,說些個別的岔開了話題。寧春也就順著他地話轉了。
少一時,外面又來報,內務府廣儲司郎中馬連道馬大人到了。曹顒聽到「馬家」二字就腦仁兒疼,然此刻卻也不得不親自去迎,寧春聽了是內務府郎中,忙也整了整衣襟,同他一道出去。
見了馬連道,曹顒施禮道:「曹顒見過馬世伯,世伯安!」
馬連道一把扶住他,急聲相問:「賢侄無妨吧?」
曹顒回道:「累及世伯掛懷,曹顒無事。」說著往裡請,又將寧春引薦給他。
馬連道略和寧春說了兩句,進了廳堂落座,視線又黏到了曹顒身上,又一陣噓寒問暖。
曹顒最怕他這種瞧「準女婿」地目光,只偏了頭,耐著性子簡單說了事情經過,能引起發問的地方統統略過不提,免得和他囉嗦。
馬連道唏噓兩句,忽然道:「明日老夫宅中設宴給賢侄壓驚。——拙荊也是多日不見你,前兩日還念叨著,聽聞你弟妹皆來京了,論起來也當多走動才是。」
曹顒躲還來不及,哪敢往他家湊合?忙推說幼妹雖未受傷,卻是受驚,需要靜養幾日,不便過府拜見伯母。
誰知道馬連道似是摽上了,立刻表示明日讓妻子田氏帶著兩個女兒前來探望,甚至還說曹家京中無長輩,曹馬兩家世交沒什麼避諱,要接曹頤到他府上住幾日,由他妻子「悉心照料」。
原來,這馬連道與他妻子田氏一直都是心心唸唸的要將女兒嫁把曹家地,夫妻倆本覺得憑借私交,這婚事當是板上釘釘毫無問題。四月裡曹顒母親李氏上京,田氏得了信兒簾帶了閨女去拜訪,沒在曹家見到人,又一咬牙直去了郡王府,就尋思早早將兩家親事定下來,心裡踏實。
誰知道見了李氏,初聊還算熱絡,可幾句下來,田氏也不知自個兒說錯什麼,就覺得李氏漸漸淡了下來,而後稍一提婚事,李氏就道兒子尚幼體格偏弱不宜早娶,搪塞了她。加之當日平郡王府設宴,李氏與郡王福晉都沒有留她陪客,田氏多少有些賭氣,回來就和馬連道抱怨,只說不肯與曹家結親了。
馬連道一向懼內,雖有攀附的心思,卻也不敢駁了悍妻的意思。
及到曹顒從草原回來,京中盛傳曹家抬旗、曹顒要議親,田氏便又有些鬆動了。再到曹寅升了伯爵、曹顒得了八十頃御賜莊子的消息出來,就猶如火上澆油,馬家夫婦那想聯姻的小火苗噌一下熊熊燃燒起來,兩人只急得不行,就愁沒由頭找上門來。
故此今日馬連道一聽說曹家事出,忙就趕來,又擺這頗為死纏爛打的架勢。
曹顒心裡也猜他八成為了推銷自家閨女,頭疼不已,磨破了嘴皮子,婉拒了幾次才勉強推掉他熱情的建議。
末了寧春起身告辭,外頭天擦黑了,馬連道便也告辭離去,曹顒送出門外。
馬連道上了馬,瞧了眼伯爵府珵亮的匾額,深吸了口氣,心裡尋思,便是明日不叫田氏過來,也得備份壓驚禮送過來,以後還得常走動才是。曹家這門親,斷不能就這麼拱手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