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佳氏到了老太君院裡不久,李氏那邊就得了信兒,雖然妯娌感情只是淡淡的,但面上還要過得去,收拾妥帖後,帶著幾個侍妾丫鬟來到後院。
老太君見了李氏身後跟著的幾個侍妾,想到點什麼,問兆佳氏:「記得前些日子說起你們院裡的寶蝶有了,如今幾個月了?」
寶蝶是曹荃的侍妾,本是兆佳氏房裡的丫頭,有了身孕後扶為妾的。
兆佳氏不似往日那般捻酸拿醋的,而是笑嘻嘻地回道:「八個月了,早安排了院子,接生婆子與奶媽子也找好了,老祖宗就放心等著抱孫子吧!」
老太君與李氏見兆佳氏如此大度起來,都覺得納罕。兆佳氏身後站著的張婆子上前一步,滿臉堆笑說:「還要給老祖宗道喜呢,我們太太又有了!」
老太君望著兆佳氏,臉上多了幾分關切:「何時查出來的,前幾個月可得小心,這可不是玩的!」
李氏在旁,連忙道喜。兆佳氏謝過了,然後回老太君的話:「今兒上午才查出來,這不眼巴巴地過來給老祖宗報喜。說是都兩個半月了,怪不得最近沒味口,還喜歡吃酸的,以為是天熱的緣故,卻是有了!」言語中流露出幾分得意,因侍妾懷孕的懊惱也一消而散。已經生育了一個嫡女兩個嫡子,肚子裡又懷了一個,就算有庶出兒女也絲毫動搖不了她的地位,倒能襯著她賢惠。想開了這些,她怎能不得意。
老太君聽後,笑著點了點頭:「『酸兒辣女』,倒是好兆頭,定能生個大胖小子!」說著,看了看大兒媳婦李氏,眼中多了幾許深意。
李氏雖陪著笑,卻手足冰冷。曹顒出世後,她的肚子再也沒有動靜,夫妻兩個有兒有女倒也不急。只是老太君見長房這支人丁稀薄,曹顒也沒有個親兄弟做伴,每每聽到二房有喜事,就要張羅給大兒子納妾。看樣子,不久後,這新姨娘又要納了。
兆佳氏是知道點緣故的,樂得看李氏笑話,只東拉西扯的逗悶子,哄的老太君滿臉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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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後院的女眷說著閒話,前衙的曹寅辦完公事,卻沒有回內宅,臉上多了幾分憂色。府裡的首席幕僚莊疇他賓主相得多年,是諸事不瞞的,見了開口問道:「大人,因何煩惱?」
曹寅見書房裡沒別人,看了眼莊常,道:「沒有外人在,天行兄還喚什麼『大人』,倒是委屈了你,早就升了正五品,卻只是不能張揚,連遇到八品小官都要見禮!」
「天行」是莊常的字,除了明面上是織造府的首席幕僚外,他還有個隱秘的身份,就是江南通政司的參議,是正五品的官職。曹寅亦是,除了明面上的江寧織造府的正五品官外,還是通政司的主官通政使,正三品。
江南通政司是康熙皇帝親自管轄的部門,最初設燎為了更好的掌控江南政局,算是朝廷在這邊的耳目。早期主要關注與打壓民間的反清量,待到近些年反清量消減,通政司的關注範圍就廣了些,上到官員私密,下到百姓民生,都是按期匯總,以秘折的行事呈給皇帝親閱。因其隱密性,這個衙門除了皇帝與幾位上書房的重臣外,並不為外人所知,其司裡的上下官員也都隱了身份散在江南各處。
莊常聽到曹寅的話,一邊撫著鬍子,一邊笑著說:「東亭兄卻是浮躁了,連這般抱怨的話都說出口,卻是難得!」說到這裡,頓了頓道:「讓老夫來猜一猜,莫非是為了大公子!」
曹寅歎了口氣,點了點頭:「就是為了這個孽障,已經滿七歲,老太君還這般護著,連學上也只去了幾日,如此荒廢光陰,怎叫人不愁!」
莊常沉思片刻:「東亭兄操之過急,大公子是府裡嫡長孫,太夫人偏疼些是人之常情。憑萬歲爺與曹家的情分,若是沒有意外,這個織造府將來還是要落到大公子頭上的,不用太過在意功名。」
曹寅搖了搖頭:「即便如此,也不能馬虎對待。現在年紀小還好,再大些要進京當差的,若是成為一個不學無術的紈褲,怕是兩輩子人攢得這點體面要保不住!」
畢竟是曹府家事,莊常不好多言,又說了一些京城的消息,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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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的曹顒並不好受,曹頌畢竟是六歲的孩子,安穩了一會兒就開始淘氣,攆池子裡的白鶴。白鶴都是馴養過的,翅膀也做過修剪,飛不起來,只能四處逃竄,躲開這個小祖宗。
曹頌「哈哈」笑著,膝蓋下的衣襟濕成一片,絲毫不顧及,見曹顒在旁邊不動,又揚水往他身上灑。曹顒躲避不及,別淋了個正著。
曹顒見曹頌玩得開心,就由他,渾不在意,不想一陣風吹過,濕衣服往身上一貼,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曹顒無比鬱悶,看來先不說曹家以後運程如何,養好身體是最主要的,否則這個小身子骨說不定哪天就過去了。
玳瑁正好從房裡出來,見了連忙上前,蹲下身子來,用帕子擦了擦濺到曹顒臉上的水,面上滿是登:「小祖宗,才好了些,再著涼怎麼辦?」
跟著兆佳氏過來的張婆子出來找曹頌,見了滿身是水的曹頌,連忙過去將他從水池子裡抱出來≒是一番張羅,出來好幾個丫鬟婆子,將兄弟兩個的濕衣服去了。曹頌沒帶換的衣服過來,穿了曹顒的,緊緊繃繃的,小了不少。
折騰了一會兒,到了未時二刻,是晚飯時間。老太君因西府的孫子孫女來了,特意叫廚房加了菜。圓飯桌子就擺在西側間,按照大家規矩,媳婦兒是不能夠上桌的。老太君坐在北面,左手是曹穎與曹顏兩個孫女,右手是曹顒、曹頌兩個孫子。曹碩年紀小,由奶媽子抱著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餵食。
正如紅樓夢中所描述的那樣,眾人落座後,丫鬟們端著直徑為一尺左右銅盆,裡面裝著清水。
曹顒來這裡幾日,吃飯的規矩也熟了,雖然覺得繁瑣,也只能夠入鄉隨俗。洗完手,拿絲帕擦了。
桌子上的涼菜已經擺好,共八盤,裝在五寸的小碟子裡:鹽水肘花兒、松花小肚兒、蟲草雞、兔脯〔錦豆腐、醬瓜絲兒、清拌粉皮兒、紅油筍絲兒。待坐上諸位洗手後,熱菜開始上來,也是八盤,七寸的盤子,三鮮魚翅、佛手海參、清蒸白魚、小炒螃蟹、江米釀鴨子、糖燜蓮子、燒百合、炒絲瓜。接著,是四個碗兒、烀爛甲魚、香菇野鴨、冬瓜雞翅、高湯燴白菜。然後是兩道湯,鴨血湯與三鮮丸子湯。最後是四道小點心,蓮子糕、豆沙卷、豌豆黃、金絲燒賣。
老太君吃的是胭脂米,其他人都是一碗碧粳米。
因考慮到兆佳氏有了身子,佈置完碗筷後老太君就叫她東屋歇著去了,李氏帶著曹寅的兩個侍妾封氏與錢氏給大家布菜。
曹顒不久前才喝的藕粉,還不餓,就著醬瓜絲與筍絲吃了半碗米飯就差不多了,又慢慢地喝了半碗鴨血湯,見其他人都撂下了筷子,才放下調羹。丫鬟們奉上半碗菊花茶,是漱口用的。漱口的水,吐到另一個丫鬟捧著的精緻小巧的痰盂裡。而後,依照每個人的喜好,上了不同的茶。老太君是普洱,兩位是小姐是茉莉花茶,兩位小公子這邊是碧螺春。
桌子上的菜撤了下去,大都只動了一兩筷子。老太君又指了幾個比較補的菜,叫人給西府的寶蝶送去。
曹顒見曹頌吃飽了開始打瞌睡,就拉他到攏翠閣裡倒著。曹穎與曹顏姊妹兩個也跟了進去,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與兄弟兩個說話。老太君見他們兄弟姊妹親近,心中歡喜,叫人洗了瓜果梨桃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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攏翠閣北面卻正對著後花園的蓮花池,窗子都開著,上面罩著草綠色的窗紗,涼風習習,絲毫不覺暑熱。
曹顒半靠在床上,看著地上坐著的兩個小女孩。曹穎穿著玫紅色絲綢褂子,奶白色小馬甲,性格不似兆佳氏那樣潑辣,帶著幾分南方女孩的靦腆,說話聲音輕輕柔柔的。曹顏則是一身天藍色的衣裙,自幼由父親曹寅親自教導,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算是個小才女。雖然不過十歲,但言談舉止已是不俗,隱隱露出大家風範。
好像八旗女子都要參加宮廷選秀的,曹家是正白旗下,當然也不例外。隱隱記得,曹寅有個女兒嫁個了一個鐵帽子王為正妃,若是沒有什麼意外,就是曹顏了,卻不知曹穎的未來如何。想到這些,曹顒有點跑神,雖然有女兒貴為王妃,但曹家仍不能夠逃脫抄家的命運,那個王爺看來也是個沒實權的。否則,自己這個王爺的小舅子,背靠大樹好乘涼,就不用再為曹家的命運勞神。曹穎的命運卻是徹底未知,估計像尋常大家女兒一般,嫁給個門當戶對的丈夫,做個賢惠的正室妻子。
曹穎見曹顒看她,以為他想要吃水果,用竹籤插了個葡萄遞了過來。曹顒接過了,道謝。曹穎只是一笑,退回座位。曹顏卻不依,板起小臉,佯怒道:「弟弟真是無禮,就在祖母面前裝乖巧,背後竟這般拿大,竟連一聲姐姐都不叫,小心告訴父親來教訓你!」
竟然被小孩子威脅了,曹顒心裡番了個白眼,表面上仍是辯解著,只說是沒有。曹顏成心逗他,怎麼肯罷休,伶牙俐齒又是一番說教。曹穎見他們姐弟拌嘴有趣,拿著帕子捂著嘴巴,吃吃笑著。
突然,老太君屋子裡傳來「啪嗒」一聲,好像是杯子落地的聲音。外間一片寂靜,內間裡的幾個孩子察覺出不對,都止了聲響。接著,是老太君提高了聲音道:「就這麼定了,回去收拾屋子吧,明兒叫人送過去,好事成雙,省得你們編排我老婆子偏心!」
不一會兒,張婆子帶著東府的幾個丫鬟過來,請曹穎與曹頌姐弟出去。曹頌揉揉眼睛,跟在張婆子出去。曹穎與曹顏對視一眼,低眉順眼地走出來。曹顒也爬起來,跟在兩位小姑娘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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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佳氏行禮告辭,等姐弟兩個出來後,吩咐奶媽子抱起曹碩回府。地上的茶杯碎片已經叫人收拾乾淨,只剩下水漬證明剛才聽到的聲響是真實的。雖然兆佳氏低著頭,但曹顒卻見她肩膀微動,露出的半張臉一片慘白。
到底是發生什麼變故,曹顒心中滿是好奇,明明吃飯後還是好好的氣氛,怎麼才兩刻鐘就成了這個模樣。想到這些,細細打量老太君,波瀾不驚的,喜怒不形於色;再看李氏,雖然面上平平,但眼神頗為複雜,似有點嘲弄還有點疲憊。
兆佳氏帶著孩子們走後,老太君先打發曹顏回去,然後向李氏交代了幾句,準備好兩套嫁妝給琉璃與翡翠。琉璃送到前院,翡翠送到西府去,每人再給調兩個三等的丫鬟跟著。李氏面色平靜地鈾,帶人下去準備。
老太君歪在軟榻上,不知在琢磨什麼。曹顒坐在炕邊上,一下下的幫她垂腿。其實他心中很是訝然,看來是老太太把身邊的大丫鬟琉璃與翡翠給曹寅與曹荃兄弟做妾。怪不得兆佳氏的臉色那樣難看,與李氏的賢惠不同,她在自己府裡向來是一手遮天的,雖有個姨娘寶蝶,卻是她的丫鬟,為了面子上好看扶上來的。估計她也在後悔,若沒有這般赤裸裸的賣弄,估計就不會有這等意外的「喜事」。
曹顒不知該不該羨慕自己那個便宜老爹,四十三歲的人,要納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為妾,老牛吃嫩草。想到李氏方纔的神情,曹顒又有幾分心疼,畢竟是跟這個小身體骨血相連的生身之母。女兒心性高潔,母女關係淡薄,兒子被婆婆帶著,丈夫前衙事物多,又有兩三房美妾,她這位眾人眼裡的「賢妻良母」當得實在是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