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涅盤(中)
孫思邈緩緩點頭。
一殿皆驚。
不用說,孫思邈便是當日蕭皇后將趙王托付給的人。試想這世間誰有起死回升之術?若有,唯藥聖孫思邈也
善導大師是趙王楊杲
饒是殿上群臣沉得住氣,也不由齊聲驚呼。
「孫道長所言可是太平坊光明寺的善導大師?」房玄齡錯愕地問道。
孫思邈點了點頭,靜聲說道:「三日前,善導大師曾向貧道說過『此身可厭,吾將西歸』,貧道本極力相勸。今日一早,到光明寺去探望他,他已於寺前柳樹上立化往生去了。」
殿上又陷入一片靜寂。
唯有三個女人的哭聲迴盪。蕭皇后、王夫人、還有楊貴妃都在嗚咽抽泣。
楊悅半晌才回過神,失魂落魄地說道:「我還有許多話要問他,他怎麼可以就這樣走了?」
眾人望向楊悅,眼神裡已滿是唏噓。楊悅的異樣早已引起大家注意。不用說,事情彷彿已十分明了。
「聖上,」孫思邈語氣依然波瀾不驚,「善導大師曾有一言讓貧道轉告隋國公主。」
李世民點了點頭,黯然說道:「道長請便。」
孫思邈緩緩走近楊悅,從懷中拿出一個東西,遞給楊悅:「大師曾說,唯有公主識得此物。」
眾臣一臉驚訝,前列的重臣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張畫,卻又不像畫,那畫實在太小了,上面有字和圖案,卻又不似畫上去的……
只有楊悅識得,那是她在後世施捨給善導大師的十元錢。她從袖出拿出一張一模一樣的事物,心下一片茫然,莫名其妙地望著孫思邈。善導曾說他在夢中有人給了他這個東西,然而真的是夢嗎?善導有沒有在騙自己?
「原來公主也有一張,一模一樣的……信物。」孫思邈顯然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那東西,只好說那是信物,眼中亮光忽顯,「大師讓老道轉告公主,是他將你帶到這個世上,卻沒辦法保護你,很是抱歉。」
楊悅心頭大震,失聲驚道:「他,他承認……是他帶我到了這裡?」
不待孫思邈回答,楊悅已一把抓住孫思邈的袖子,顫聲問道,「他,可曾說過,有沒有辦法讓我回去?」
「回去?」孫思邈滿臉詫異。
殿上群臣一陣搔亂,紛紛搖頭,看向楊悅的眼神,充滿好笑、怪異,還有憐惜。
「傻孩子。朕想那善導大師只能帶你來,卻不能帶你回去。」李世民見楊悅似是情急之下神志不清,痛惜地說道。
楊悅卻沒有聽到一般,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孫思邈,堅持問道:「有辦法,對不對?他一定有辦法……」
見隋國公主傻乎乎的,殿上浮起一絲笑意。沒想到隋國公主竟然說出這等傻話。試想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從娘胎裡出來,又怎麼可能再回去?
孫思邈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道古怪,歎道:「公主請節哀。公主既然來到這個世上,只怕再回不去了。」
「不能回去?不能回去?」楊悅身形一晃,失神地坐倒在地,「我真的不能回去了?」
楊悅這才發現,一直以來,自己未嘗不是抱著一種到這個時代玩一玩心態。譬如旅遊,總以為有朝一日終歸還是要回去的。因而雖然一直努力,卻並不曾真正融於這個時代。總抱一種看歷史的態度來看待週身的一切。
特別是找到善導大師之後,希望能夠回到現代的信心與日俱增。然而這唯一回轉的希望都破滅了…….楊悅止不住心內的悲傷,失聲痛哭起來。
沒有人知道她真正在哭什麼。
殿上復又陷入寂靜。
再無異議,楊貴妃所說不錯,楊悅是趙王楊杲之女。
太平坊東南隅的光明寺門前有一排大柳樹,柳新樹淨。
成群的喜鵲繞著一棵柳樹久久不去。燕雀低環,鶯鳥弦唱。一道異香彌滿,經久不歇。
一枝柳樹上靜立一人。那柳枝纖細,在風中微擺,不知為何那人卻穩立枝頭而不墜。
仔細觀看,卻發現那人雙目低垂,收眉閉神,已沒有了半點氣息。
如果那雙眼睛不是低垂,任何人都不能看清他的面目。那雙眼神太特別了,任誰看到便會被它深深吸引。如今那雙眼神逝去,大家終於看清了他的樣貌,原來是個極清秀風雅之人,乃是人間少有的美姿威儀。
樹下端立一人,靜靜地看著他,一動不動。任誰見了都禁不住要傷心落淚,唏噓慨歎。
楊悅無論如何也不明白,善導大師明明容顏如常,身體柔軟,直如生人,眾人卻說他已「往生」。她不肯相信善導大師已逝,不准火化,已在光明寺前守著善導大師的遺體七日七夜。
日昇日落,月上中天。
楊悅候在樹下,沒有眼淚,沒有表情,靜靜地望著樹端,不言不語。她的身後三丈開外才是衛士,遠遠地望著她,沒有人敢上前打擾。
「南無阿彌勒佛。」一個不急不緩的聲音不知何時靜靜地站到她身邊。
「法師莫要再告訴我,善導大師端身立化,正是往生瑞相……」終於楊悅開了口,她沒有回頭,已知身後是誰。那個聲音再熟悉不過,她曾無數次的與他辯論。
「貧僧有一個故事,公主要不要聽?」玄奘法師靜靜地說道。
「公主?」楊悅黯然說道,「法師也認為我是善導大師的女兒?」
「善導大師幼年入沙門,潛心習練淨土法門,禮佛萬分虔誠,公主自然不是他的骨血。」
「不是?」楊悅一怔,快速回轉頭來,盯著玄奘,奇怪地問道,「既然不是,法師為何稱我為公主?」
「公主乃是聖上所封,似乎原本便與善導大師並無關聯。」玄奘法師並非看著楊悅,只是望向善導大師的遺體。
楊悅沒有說話,盯著玄奘,半晌才道:「看來法師的故事定然不俗,不妨說來聽聽。」
玄奘法師雙手合什,向善導大師行了一禮,微微一笑,說道:
「很久以前,有一個奇男子,他本是漢人,他的祖上是漢代的士族。但他一出生,整個中國已四分五裂,戰亂風雲,而且一半以上由胡人統治。
奇男子的祖父與父親已成了胡人的官員,他們的姓氏也是胡人給的姓,名字也取得跟胡人一模一樣。
面對這個情形,奇男子大是慨歎,立志要恢復中國大漢民族燦爛文明;要統一中國;要讓天下百姓過上安定的日子……
在一個契機下,奇男子終於得嘗所願,他作了皇帝,第一件事兒便是將原來的漢人改了胡姓的全部又改了回來。第二件事兒便是統一天下。第三件事兒便是開創了各種經國制度,均分土地,讓百姓安居樂業……」
楊悅靜靜地聽著,有點不太明白玄奘法師說的這個人是誰,他說的似是五胡十六國的情形,又似乎不是。
「奇男子生了個兒子,也是個奇男子。跟他的父親一樣,雄才大略。他自少東征西討,平南國、經營西域、興修水利、勸課農桑。統一天下有他的一份赫赫功勞,開彊擴土有他一份不朽功勳,經國治世有他的一份豐功偉業。他不斷改進父親的各種制度,經營天下,使天下大治……
他不僅文治武功,文采也斐然,還跟他的父親一樣,他長像奇偉,儀容絕代……」
他說的是李淵、李世民父子?楊悅暗想。但又不太像。
「然而他卻過於急功近利,以為大業已成。四處遊巡,好大喜慶,終於令一片大好河山,重又陷入狼煙峰起……」
楊悅突然明白過來,訝然說道:「我知道了,法師所說那個奇男子是隋文帝楊堅,那奇男子的兒子是隋煬帝楊廣。可是……」
「可是」楊悅學過的歷史書上,似乎對這父子倆的描述並非這樣。
楊堅不過是以外戚篡了北周帝位的「竊國賊」,而楊廣更是與商紂齊名的「暴君」,外加跟秦二世相似的「敗家子」。
對於楊廣,楊悅還有些好印象。畢竟修大運河並非如課本上所說完全是為了遊玩,而是一條經濟大動脈;經營西域,打通貿易之路,也是在建國強民;修馳道補長城,無一不是為國為民……
「可是隋文帝在歷史上當真起到過這樣大的作用麼?」楊悅不無懷疑地問道。
「如果不是隋文帝,當今聖上大概還在姓『大野』而不是『李』。」玄奘面上突然露出一絲少有的激動,「三省六部、科舉考試…那一項不是楊氏父子開創」
「哦?」楊悅微微一笑,誠然,玄奘法師說的不一定全對,但隋代楊氏父子建立的功業卻是開創大唐盛世的基礎,這一點卻不可否認。
隋朝雖短,楊氏父子結束了五胡十六國南北朝分裂的局面,令中國重又走向統一,怎會只是一個「竊國賊」與「暴君」所能達到的?
然而玄奘法師的激動,卻令楊悅產生一絲奇怪。自他認識玄奘法師以來,從來都是波瀾不驚,超然於萬物之上,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
「但我今日我要說的奇男子,並非隋高祖與隋世祖二位……」玄奘法師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情緒有點失控,停頓片刻,平穩了一下心情。
「哦?難道還有第三個奇男子?」楊悅問道。
心中卻在暗奇道:隋高祖、隋世祖?是說隋文帝與隋煬帝?玄奘法師為何如此稱呼二人?楊堅廟號為「高祖」,謚號為「文」,但李唐給楊廣可沒起什麼廟號,只有謚號。
玄奘法師緩緩點頭,語調重又調整得不急不緩:「不錯。」
第165章涅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