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琴音撥動
楊悅這些日子謹言慎行,蟄伏宮中。沒想到第一次出門轉,便偶到相識的人。一時間,楊悅更加深藏宮中,不敢出去。便李世民白日召見武媚娘,楊悅也不敢再跟去。然而,偏不隨其願,李世民突然心血來潮,請楊悅到西海池邊彈琴。楊悅不想去,但是皇帝的面子卻不太好駁。
楊悅一路走一路回頭去看,總覺得似是有人跟在自己身後。只是調過頭去看,卻什麼也看不到。
「杯弓蛇影,自己嚇自己。」楊悅有點好笑地自語。或許李貞不會說出自己的行蹤……
從凝雲閣到西海池少說也有二里地,楊悅一路走一路想如果再遇到熟人怎麼辦。西海池離咸池殿最近,遇到楊貴妃、趙王李福,或者李愔的可能性很大。遇到楊貴妃或李福到還罷了,遇到李愔會是什麼場面?楊悅不敢想像。
一曲《幽蘭》彈得心事重重……
李世民琴中高手,怎會聽不出來,見楊悅心神不寧,溫言問道:「有心事?」
楊悅乾脆懶得再彈,一推琴兒,強笑道:「在宮中多日不曾去拜見師父,恐師父見責,臣請告退,往咸池殿去。」
「好吧。」李世民並不勉強,盯了楊悅片刻,點頭說道。
楊悅辭了李世民,卻不敢真到咸池殿去,唯恐李愔正埋伏在殿中等她。但李世民站在身後看著,她只好沿著西海池向北,裝作往咸池殿方向,行到咸池殿前的木橋,悄悄向西,沿北海池北岸走去。
咸池殿在大內西北角上,一牆之隔便是北門外的西內苑。楊悅走的路線是宮中最僻靜處,池邊假山,樹木,鳥語花香,雖然是個美景去處,但平日大家只在南岸行走,少至此地。
楊悅被一種強列的不安驅使,邊走邊回頭去看。突然腳下一軟,似是踩到什麼軟綿綿的東西,嚇得楊悅大叫一聲,跳了起來,低頭看去,原來是一條蛇。蛇也被她嚇了一跳,慌忙穿過林間小路,沒入草叢去了。
楊悅這才發現這個地方幽靜的有點嚇人。被蛇一嚇,心頭騰騰大跳,坐到路邊的假山石上休息。忽又感覺身後似有人聲,調頭去看,卻不見人影。楊悅不敢久留,慌忙站起身來,沿著假山與池水間的石子路,快步前行。
驀然一直大手,從假山石中伸出來,楊悅來不及驚叫,已被他摀住嘴拽了過去。
楊悅張口便咬,來人卻似根本感覺不到疼痛,並不說話。從身後抱住她,一路急奔。楊悅暗叫不好,連來人的樣貌都看不到,忙連踹帶踢,見掙不開來人,急得頭上汗水直冒。很可惜,因為是在宮中,她的袖弩無法帶進來,否則定讓此人好看。
一直到了一個假山洞中,來人終於將她放開,楊悅這才看清是個面容憔悴,鬍子滿面,雙眼通紅的人。
見是李愔,楊悅心頭大怒:「混蛋,原來是你。」瞪他一眼,掉頭便走。
可惜假山石洞太小,只剛剛容下二人,李愔稍一移步,便擋住了去路。
「你要怎樣?」楊悅怒目李愔。
「為什麼?」李愔強自壓住激動,顫聲問道。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聽我解釋?」
「解釋?」
「那晚我吃醉了。」
「吃醉了?」楊悅從心底裡冷「哼」了出來,電視上最常見的橋段,「因為一個』吃醉了』便能推卸一切責任?」楊悅望著李愔心灰意冷,心中怒火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心的好笑。
一陣大笑,楊悅笑得喘不過氣來。
「這麼說你原諒我了?」李愔見楊悅笑,臉上終於也有了笑容,伸手去拉楊悅。
「原諒?」楊悅甩開他的手,「為什麼要原諒?」
「你,不信我?」
「相信。」
「那為什麼不能原諒?」
「為什麼原諒?我本來便沒有生氣,有什麼可原諒?」楊悅大笑道。
「真的?」李愔又驚又喜,卻又心頭一暗,急道,「你沒有生氣,為什麼入宮?做了,做了……」
「對,做了才人」楊悅一揚頭,「我從來沒有生氣,只是因為我沒有必要生氣。」楊悅笑嘻嘻地瞪向李愔,「不要自做多情我喜歡你,會為了你跟蜀王妃的破事生氣」楊悅嘴角彎出一絲笑,殘忍的笑。
「你——」李愔大吼一聲,頭上青筋爆出,抓住楊悅雙臂,死死盯向她。
「放開我」楊悅被他捏得生疼,臉上卻無比歡欣,勝利的歡欣,聲音卻極冷,冷得讓人打顫。
李愔的牙齒便在不住地打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絕望的雙眼如同飢餓的獅子看到獵物一般,失去理智。
「不——」一聲暴喝,狂風捲著暴雨襲過……
掖庭宮內侍省。
李愔臉色慘白呆坐在一角,萬念俱灰。
門外四個宦官帶著恐懼與憐憫的眼神,不時偷偷地看他一眼。
「齊王殿下被賜死之前,也是這個表情。」其中三個青衣內侍,相互對視,心中暗暗做此想法,但誰也不敢說出來。自昨日蜀王被關到這裡,眾內侍便開始猜想,他到底犯了什麼錯,令聖上大怒,竟然關到內侍省。自從齊王在內侍省被賜死之後,這個地方便有些特別,特別是對於關到這裡的皇子來說,意義更加特別。
另外一個內侍則是身著緋衣,大概是個五品宦官,見到三人眼神,輕輕咳嗽一聲,三人立時木然站在門前,一動不動,微微低頭不敢再交流。
「五哥被賜死前是什麼心情?」許久,李愔眼睛終於轉動一下,帶著苦笑,開始打量這個房間。
這兒大概是平日懲戒內侍的地方。刑杖、笞鞭……一應俱全。
「五哥也是在這個房間被賜自殺的吧。」李愔想起自己與齊王李佑平日的交往,這個一向最令他不齒的五哥,突然讓他感到十分的親切起來。
齊王性情暴躁,自己性格衝動,原來真是親兄弟啊。李愔記起他與齊王平日打架最多。齊王一雙暴拳向來無人能敵,只有他才能制服。
「五哥,看來我要跟你做伴去了。」李愔喃喃自語,「去年的三月底是你,今年是我,明年又會是誰?」李愔突然笑了起來。
「五哥死之前雖然被時人笑為不智,但至少敢向父皇挑戰,起兵謀反而死,雖然不自量力,也算是有所作為。而我呢?」李愔搖了搖頭,低聲苦笑,「冒犯父皇的嬪妃?萬惡yin為首,我還真是萬惡之首…」想到自己會在青史上留下這個名聲,李愔不甘的無奈苦笑。
「楊悅,」李愔想到她,心中還是止不住的一陣翻騰。
「聖旨到——」內侍尖著嗓子一聲念唱打斷了李愔的思緒。
「……蜀王酒後無狀,調戲宮女……
「調戲宮女?」李愔面無表情地聽著聖旨,這個罪名太輕了,呵,為了皇家顏面,自然不便說出是她。
「今削國一半,貶為虢州刺史,限三日內之官,不得滯留京城…」
「削國一半?貶為刺史?之官?」李愔似是沒聽明白,驚訝的想,「怎麼不是死罪?」
「呵,蜀王難道嫌判得重了?」內侍見李愔愣在當場,忘記接旨,笑呵呵地說道。
「重?」大起大落之下,李愔有點回不過神來。
「是有點重。一個宮女,蜀王看上便是她的造化,聖上賜給蜀王便是,值得如此聖顏大怒?」內侍笑呵呵地為蜀王鳴不平。
「宮女?」李愔又驚又詫,「她怎會是宮女?父皇難道真的不忍心殺我,才為我開脫?」
李愔感到有什麼不對,卻一時有點想不明白。突然靈光一閃,心頭不由一陣狂喜,「她脖子上分明還掛著我送『金開元』。如果她真是父皇的嬪妃,怎會帶著它……」
「難道武才人不是她?」李愔萬念俱灰的心中泛起一絲活氣。
「可是,即使她不是父皇的嬪妃,她怎會原諒我?」李愔想到楊悅眼中噴著怒火,幾乎想要殺死自己的眼神,心頭又一陣絕望。
「真是昏了頭,真是該死……」李愔暗暗大罵自己,「如果不是父皇突然出現,真不知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
內侍見李愔臉上乍驚乍喜,一聲不吭,呆呆地不伸手,不知他在想什麼,提醒道:「蜀王殿下接旨吧。」
……
「武才人是她的小婢眉兒?」李愔原本在室中急步,聽到楊豫之這個消息,喜得眉開眼笑。
「以大哥的聰明,怎會想不出辦法,」楊豫之得意地笑道,「今天我軟磨硬泡,才得到皇帝舅舅的准許,看到武才人不過是武眉兒,差點笑死我。」
「你可見到她?」怔了半晌,李愔急道。
楊豫之搖了搖頭:「聽眉兒說,大哥住在楊貴妃那兒,沒跟她在一起。」
「母親?」李愔立時向外走。
「你去哪?」
「咸池殿……」話間未落,李愔已飛奔出去。
「唉——」楊豫之在身後大笑著搖頭歎息。
「大哥真是女人?」大光頭尉遲洪道站在楊豫之身邊,看到李愔一路跑出蜀王府,還是有點不太相信。
楊豫之「哈哈」笑道:「不是女人,六哥怎麼喜歡她。」
「男人也可以喜歡……」尉遲洪道不知是不開竅,還是開竅,這幾天聽到楊悅是女人以來,一直有點不能適應。
「前幾天你還說大哥是男人,六哥也是男人,陰陽不調,不能喜歡……」
「這個,這個……咱們不是也一向都喜歡大哥麼?如果大哥是女人,又是六殿下喜歡的女人,咱們以後怎麼辦?」
「怎麼辦?」楊豫之笑道,「不管她是男是女,她永遠是我大哥。」
「永遠是大哥?」尉遲洪道對楊豫之的想法很詫異,「不能喜歡女人,她明明是女人。」
「女人便不能做兄弟?」楊豫之又好氣又好笑地拍一拍尉遲洪道的大光頭,「你就當大哥還是男人,不就得了。」
……
二人談笑一會兒,正要從蜀王府走掉,卻見李愔又氣急敗壞地返了回來。
「怎麼又回來了?」
李愔鐵青著臉,手中馬鞭揮向身邊的一棵杏樹,杏樹上的青杏被震得紛紛落下。
「父皇不准我進宮。」
「不准?」「為何?」尉遲洪道與楊豫之齊聲奇道。楊豫之與尉遲洪道對望一眼,二人只是下意識的問,不用回答卻十分明顯,「當然是因為『大哥』。」
「難道進宮看貴妃都不可以?」楊豫之嘟嚷道。
李愔想了片刻,咬牙說道:「我就不信不讓我進宮,明日是母親的生辰,父皇讓我三天之後出京,自然是讓我為母親過完壽辰再走。」
咸池殿位於皇宮最北,最為深藏。然而也是宮中景致最好的地方。幾乎三面臨水,背後是宮牆,宮牆之外是西內苑,西內苑正是龍首原的余坡。龍首原森林茂密,據稱是龍脈所在。咸池殿地勢較高,站在咸池殿中,向前可以俯視池水,向後越過宮牆可以看到龍首原,山景湖景皆有,的確比兩儀殿前的立政殿還要好。
咸池殿其實是一個院落,殿內設有配殿,迴廊,廳閣,比起京城一般的大戶人家一家人占的地方還要闊綽。殿中金盤、玉器、彩屏、雕樑……無不昭示著咸池殿主人的尊貴。
唐皇內宮「一後、四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王府只能有「一妃二孺十滕」,與之相比相差甚遠。四夫人皆是正一品,而親王府除了王妃為一品之外,孺人不過五品,只相當於二十七世婦中最末一等,與才人同品級。難怪親王們爭破了腦袋也想要當皇帝,便是為了這些個美人,或者為了給自己心愛的美人們一個更好的封號,也要爭一爭,試一試。
貴妃為四夫人之首。李世民的長孫皇后於貞觀十年去逝,之後一直沒有再冊封皇后。因而在貞觀十八年,後宮之中貴妃是宮中最貴之妃。
楊貴妃的生辰宴自是極盡奢華。宮中諸妃嬪皆來道賀。宮內外已出嫁的公主,或者已娶妻的親王諸妃也來送上壽禮。雖然沒有同安大長公主的生辰舞會場面大,但也是絲竹聲樂,輕歌曼舞,十分熱鬧。
楊貴妃今日是壽星,卻是眉頭微蹙,不是十分開心。蜀王剛剛受到貶斥即將離京,楊貴妃一向性情最軟,難免傷懷。有幾個心細的在敬酒的同時,不免溫言勸解一番。
李世民卻瞭解其中真正的原因。雖然明面上說蜀王「調戲宮女」,實際上蜀王「非禮」的是貴妃視若女兒的徒弟,因而楊貴妃才會大為生氣。見楊貴妃這個一向溫柔的慈母,對蜀王不冷不熱不予理睬,李世民知道楊貴妃心中已是怒極,坐在一旁低聲開解。
再去看蜀王坐在一旁,不言不語,情緒十分低落。李世民仔細打量自己這個兒子,發現這個兒子與自己年輕時候長得最像,性情衝動也最相像。見蜀王與平日相比,英俊的面上有些憔悴,雙眼微微陷落,帶著幾分的執拗和倔強,李世民心中微微一痛。如果真的只是冒犯一個宮女,大不了賜給他便是,他偏偏要冒犯她……
想起昨日的一幕,李世民不由怒氣上升。如果不是楊悅自己為蜀王求情,只怕李世民一時氣怒之下,不會如此快的輕意饒過蜀王。楊悅與兒子到底有什麼瓜葛?李世民暗暗納悶。
「吳王到——」內侍一聲通傳。打斷了殿中諸人的思緒和竊竊交談。
楊貴妃聽了卻是又驚又喜,不去看兒子,先去看李世民。
李世民微微點頭,笑道:「正是要給愛妃一個驚喜。」
一去將近半年,楊貴妃最稱心的兒子回京親自為母親賀壽,的確讓楊貴妃一時眉頭大開,展開笑顏。
吳王李恪給父皇行過禮,不及向母親行完禮,楊貴妃已扶住兒子涔涔淚下。
趙王李福看到不樂意的大吃飛醋:「恪哥哥壞,一回來便惹母親哭。」飛跑過去,把吳王李屬推開,自己倒在母親懷中。惹得眾人大笑不已。
李福被眾人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見座中一個宮ji正在彈琴,大聲叫道:「你彈的不好,悅姊姊比你彈得好多了。」
眾人見他故意轉移注意力,又是一陣轟笑。
「聽說貴妃的弟子盡得貴妃琴技真傳,何不讓她來彈湊一曲。」座中不知是誰提議。
楊貴妃心情大好,一時忘記對蜀王的氣惱,吩咐身邊宮女:「去請悅兒來。」
蜀王侍立在楊貴妃身旁,正向吳王見禮,聽到楊悅要來,面上一時百感交集,愣愣地怔住。
吳王見到微微詫異。回頭去看時。見一個女子翩然而來,一身妝束與宮中諸人大為不同。不束高髻,而是將三縷兒雲髻盤於頭頂,其餘長髮散在腦後,半束半散不飾半支金花步搖。身著一襲碧綠羅紗,並非袒胸宮裝,也無半隻織綿繡花,然而袖帶飄飄,衣袂塊塊,與髮型一般,渾然天成,飄逸若仙,灑脫不羈。輕紗掩面,看不到樣貌,更添了幾分神韻。只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秋波微轉,已是星海帶雨,令人眩暈……
一時間,室內落針可聞,一齊出神地望向楊悅。
楊悅如此裝束,卻並非刻意,只是如平日一般,率性而為。面上輕紗,只因座中相識之人太多,怕一時被人識破,不得不為。一眼便看到蜀王站在一旁,楊悅微怒。如果不是因為聽說蜀王被關到了內侍省,楊悅也不至於為這個「混蛋」求情。見蜀王巴巴地盯向自己,楊悅胸中更怒。好在輕紗掩面,別人看不到。
但見楊悅向眾人行禮完畢,徐徐坐下,從宮女手中接過瑤琴,纖指微微撥動,如行雲流手一般,鳥語花香,百蝶飛舞……眾人尚未回過神來。卻聽琴聲一轉,錚錚之聲起。原來剛才不過是隨手拭琴,現在才開始正式彈湊。
楊悅卻是心中怒意流於琴上,錚錚之聲,縱橫捭闔,翩若驚鴻舞於長天,婉若游龍戲於江河,秋風瑟瑟,春意盎然,飲馬長江,直搗關山,醉眼相看劍,蕭蕭斑馬鳴……
正是楊悅當日自己作的《英雄曲》,後來經蜀王修訂,成為天下書社的社曲。
一曲完畢,眾人齊聲大讚。李世民微瞇雙眼,吳王李恪微微驚呼,蜀王則是黯然神傷,唯有他聽出,楊悅此曲不過是抒發對自己的怒意……
「怎麼是他?」當日楊悅在曲江邊上作此曲時,吳王曾經聽到過。
吳王面上的驚詫,令楊貴妃十分驚訝,招手讓楊悅過來,介紹吳王給她認識。
待到楊悅走近,吳王更是驚疑不定。這雙眼睛與「楊三」一模一樣……
楊悅不欲久留,行完禮翩然而去。
趙王李福見到,追在後面:「悅姊姊,等等我。」
吳王李恪稍做停頓,尋了個理由也悄悄地跟了出去。李愔則早已不知去向。
李世民心中不由暗暗搖頭,自己這三個兒子原來都喜歡她。福兒暫且不說,愔兒,從今日觀來,顯然並非為色而是為情。便是李恪這個一向沉穩的兒子,也會坐不住,到是少見。回頭去看楊貴妃,貴妃眼中也儘是迷茫……
第112章琴音撥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