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曲江流飲(下)
「夭夭灼灼,委委佗佗洋洋活活,敖敖揭揭,子兮子兮,今夕何夕,匪饑匪渴,式食式飲,日之月之,載舞載歌,室兮闥兮,即兮發兮……」
楊悅將詩句徐徐念出,不待念完,已有不少人開始交頭接耳。有些人微微點頭,有些人面露驚詫……再到後來,有些人已開始低頭沉吟,或者相互問詢印證。等到念完,宴會上已是一片嗡嗡之聲,竊竊私語。
楊師道一捋鬍須,不住點頭微笑。便是劉洎也目露讚歎之色。
江夏王卻是哈哈大笑,低聲向楊悅說道:「服了你這丫頭。難怪老六對你如此……」
楊悅心中得意,便沒在意他話中的戲謔。去看田備,田備一臉尷尬之色,眼中有些不憤,更多的卻是嫉妒。
楊悅這首詩不是律詩,而是用樂府詩形式,十分巧妙。妙就妙在所有句子都用複詞。而更妙的是全部都用典故,所有的句子皆出於《詩經》。
開篇四句「夭夭灼灼,委委佗佗洋洋活活,敖敖揭揭」,描寫女子豐華正茂,美麗佼好;中間四句「敖敖揭揭,子兮子兮,今夕何夕,匪饑匪渴」,寫男子見到心愛的女子,十分歡欣,不知所措的心情;最後四名「日之月之,載舞載歌,室兮闥兮,即兮發兮」,寫的是新婚夫妻,恩恩愛愛,形影不離。
整個詩句不僅全部是用典故,而且用得恰到好處,連成一個有情節有發展有的故事。如果不是對《詩經》十分瞭解,很難理解此詩。難怪眾人要交頭接耳,相互補問。
楊悅能寫出這樣一首詩,卻是因為她在後世讀書時,曾經作過一篇專門研究《詩經》中婚戀詩歌的論文。沒想此時恰好用到。
楊師道點頭笑道:「公子此詩一出,天下士子再也不敢寫新婚詩也。」
劉洎則打趣道:「長安公子這首詩,比楊中書的『更笑巫山曲,空傳暮雨過』要高明了些。」
「老夫的詩比起公子的,的確要直白得多。」楊師道深以為然,哈哈大笑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劉洎說的是楊師道的《看婚》一首,「洛城花燭動,戚里畫新蛾。隱扇羞應慣,含情愁已多。輕啼濕紅fen,微睇轉橫波。更笑巫山曲,空傳暮雨過。」詩中寫得是新娘新婚時的嬌羞之情,極是微妙。最後一句的打趣,還有些葷段子的意思。比起楊悅這首詩要露骨直白太多。
江夏王見楊悅看向田備,明白她的心意,呵呵一笑向田備言道:「田狀頭以為如何?請田狀頭品評一下如何?」
「長安公子果然名不虛傳。」田備訕訕地起身說道,面上有些尷尬。與在座的大多士子一樣,他雖然知道楊悅是全部用典,而且全部用的《詩經》典故,但其中有一兩句卻拿不準出處,不敢亂說。因而被江夏王點名出來品評,不免要露怯。
田備臉上一紅,略一沉吟,忙放低姿態,言道:「長安公子這首詩實在高明,其它用典田某還能知之,只是這句『洋洋活活,敖敖揭揭』出自哪一首,還要向公子請教。」
楊悅剛要開口,卻聽喬知之冷笑一聲:「『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碩人敖敖,說於農郊……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發,葭菼揭揭……』,這是《詩經.衛風.碩人》裡的句子。田狀頭剛才還說公子的作品用詞『簡陋』,怎麼此時卻又不識得出處。看來長安公子寫的太『陽春白雪』,對錯人了。」
田備被他譏諷,臉立時羞成一塊大紅布,呆立當場,不知如何應對。
反到是楊悅看了有些不忍,笑著言道:「田狀頭不必如此,天下詩歌何止萬千,有一兩首記不清楚也是常見。在下也不敢說對於詩歌有多少見的,不過是恰好知道田狀頭不知道的一首詩而矣。」
田備見說納納的點道稱謝,坐在一旁,心中卻暗罵楊悅故示大方,今天這個人是丟大了,偏偏好人被她做盡。
果然,眾士子見楊悅如此雅量,紛紛稱讚。天下詩社的人不用說,便是不是天下詩社的人也大為讚揚。交口稱讚之下,眾人又大大將楊悅用典的出處熱烈的討論了一番……
「這句『夭夭灼灼』出自《桃夭》:『桃之夭夭,灼灼痛其華,子之于歸子之于歸,宜其適家』,比興的是女子正值妙齡,適宜成家。公子用這句開篇,寫得極是恰當。」
「『君子偕老,副笄六枷,委委陀陀,如山如河』,這句『委委陀陀』出自《君子偕老》,用它來形容侍嫁的女子舉止雍容優雅而穩重,再合適不過。」
「用『洋洋活活,敖敖揭揭』來形容女子高桃身材修長美好,十分貼切……」
「這句『子兮子兮,今夕何夕』當是出自《綢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說得是男子猛然見到自己心愛的人,不知怎麼辦發出的衷心的感歎。更見女子之美。」
「《車轄》中有『匪饑匪渴,德音來括……雖無旨酒,式飲庶幾,雖無嘉餚,式食庶幾。』是說有德淑女嫁過來,男子心得安慰,欣喜不已,勸大家多飲幾杯。這『匪饑匪渴,式食式飲』,用的應該是這個意思。」
「這最後四句,最為出彩。《東方之日》中有『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意思是太陽從東方出來啊,美麗的娘子就在我的內房,悄悄伴我情意濃啊;月亮出自東方啊,美麗的娘子在我門旁,悄悄隨我情意長……」
……
聽著眾口稱讚,極盡溢美。楊悅不由暗暗搖頭,古人真是食古不化。大概為了顯示自己的知識多,所以才以引經據典為美。不過,想到後世那些綿羊體、梨花體等,又覺得還是古詩好些,雖然免不了要多吊些書袋,但總比呻吟兩句,便叫詩好多了。
正想的出神間,卻聽劉洎言道:「聖人言道『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公子的詩用典之妙,可謂妙不可言。只是如田狀頭這樣的人才都不能全部理解,不免有些……哈哈。」
劉洎一陣打哈哈,言下之意甚是明瞭。
楊悅心中不由大罵:「這傢伙可真不是東西」。這老傢伙逼著我作「陽春白雪」來難倒別人,現在卻又用孔聖人的話,說我寫的詩過於「文鄒鄒」,暗示我的詩過猶不及,不是「君子」……
不過,楊悅面上卻是微微一笑,從容言道:「劉侍中所言極是。孔聖人的話自然不會有錯。然而,在下對孔聖人這句話的理解卻與劉侍中有些不同。」
「不知長安公子有何不同?」
「『文』與『質』的關係當然如聖人所言,『文質彬彬』為最好不過。過簡則流於粗野,過於華麗未免流於虛偽驕飾,不偏不移,不簡不繁,中庸之道,正是我儒學之道,某也如此認為。只是對於何為『質』何為『文』的理解有所不同。某以為『簡白』之文不一定便是粗野,而引經據典有時候也不一定便是華麗。」
「哦,此話怎講?」
眾進士、明經皆凝神細聽。田備見劉洎為難楊悅,眼中微有得色。
「比如,在下聽過一首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這樣的詩句,雖然基用白話寫出來,可謂是再簡樸不過,但不見得便是粗野之作。」
富嘉謨高聲聲援道:「公子所言極是。駱賓王這首詩,朗朗上口,質樸可愛,再佳不過。聽說在婺州一帶,傳唱極盛,但凡有小兒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聽了二人一唱一和,不少人紛紛點頭稱是。
劉洎一時無言相對,只好呵呵一笑,說道:「公子高才,見識果然非同一般。」
楊師道見劉洎一直有意刁難楊悅,早看不過眼。又見楊悅機敏答對,心中對楊悅更加讚歎。看到劉洎無話可說,便打趣道:「劉侍中一向以機辯著稱,今日可是找到了對手。只是今日是來宴飲,可不是來鬥嘴。劉侍中不要只顧著說話,還是多吃幾杯酒吧。」說著向眾人舉杯共飲。
劉洎便順桿爬下,笑道:「正是,正是。」
眾人大笑。當下祝酒對飲,聽歌賞舞,去了些含沙射影、故意相難。一時間座中其樂融融起來。
酒深杯醉之時,有人提議玩「曲水流觴」的遊戲。
古人風雅,於上巳節,三月初三日,向有「曲水流觴」的風俗。就是在彎彎曲曲的溪流之旁,把盛滿了酒的觴放入水中,自上游浮水飄流而下。觴行到誰的面前打轉或停下,誰便飲酒,據說此法是用來去邪。後來卻被文人改成遊戲,即興賦詩飲酒。如果有人作不出詩來,便要罰酒三觴。傳說舉世聞名的《蘭亭集序》,便是在蘭亭曲水流觴時,王羲之乘興揮毫而作。
眾才子見說,高聲響應。夜宴漸漸掀起高超……
不知是誰又來提議,不作詩只聯句。規則沒什麼高明之處,不過是一個人出句,把酒杯放到一隻碟子裡順流旋轉而下,停到誰面前,誰來對句。如果對不出來,便要罪酒三杯,對得出來,要重出一聯。如此連綿接力。
楊師道一向以詩才著稱,又是宴會「主持人」,被眾人推舉由他開始。
楊師道便不客氣,出了一聊:「曲水通幽暗消魂,今宵登科」,雖然十分應景,卻是不太正經。眾人哄笑絕倒。
戲笑聲中,杯盤輕撥動,順流而下……
眾美姬也參與進來,其間嬌聲燕語,擊掌讚歎,觥籌交錯好不熱鬧。眾才子果然了得,一轉下來,便得了不少佳句。
喬知之的「笑看風雨後,無語問斜陽」,宋令文回的是「杯向雲霧間,有意邀明月」令人讚歎不已。其它如「涇渭分可清白立見」、「踏月成詩士子秀」、「飛鳥入林杜鵑啼」等等無一不佳。
便是江夏王李道宗這個行軍打仗的將軍,也出了一聊,「我醉輕狂誰與共,挑燈看劍」最是佳句。
楊悅不由暗暗讚歎。
對於對聊粘句,楊悅也還算拿手。一轉杯子沒有在她面前停,二轉卻沒有飄過他,停在了她的面前。上聊正是江夏王出的「我醉輕狂誰與共,挑燈看劍」,楊悅對一句「君歌離亂敵相對,破釜沉舟」,大有調侃之意,眾人拍手叫好。
該到楊悅出對子,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一箭之外的劉洎,暗暗一笑,出了一聊:「畫上荷花和尚畫。」
這個對聯,據說是明代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寅出的一個絕對。最妙的是正讀與倒讀同音。此聯一出,眾皆嘩然,不少人已大大的縮頭,生怕轉到自己面前便要露怯。
卻見楊悅微微一笑,手指輕輕一撥,不多不少,杯碟輕輕轉到劉洎面前,停了下來。
劉洎一呆,頭上冷汗立時涔涔直冒,這個對子實在難對,想了片刻沒有得句,不得不放棄,苦笑道:「公子高明,某不才,甘願受罪,拿酒來。」連飲三杯。
楊悅見劉洎被自己難倒,終於出了一口氣,心情大好,嘿嘿直笑。
田備在一旁看到劉洎尷尬,開解地說道:「公子出得這句子只怕是千古絕對。便是出對之人只怕也對不出來吧。」
楊悅田備又來挑釁,不由皺眉。見劉洎面色稍愉,帶著欣賞之意看了田備一眼,不由心中微微冷笑,言道:「不見得。」
田備拱手說道:「還請公子指教。」
楊悅一指劉洎笑道:「對句便在劉侍中身上。」
楊悅話語剛落,楊師道不愧是個老才子,一拍手言道:「妙哉,果然在劉侍中身上。」
劉洎卻是一怔,不明所以。
喬知之也笑道:「我也知道了。公子所言極是,知之佩服。」
眾才子卻還沒有醒過味來。
楊悅徐徐言道:「書中詩書侍中書」。
眾人恍然大悟,皆拍手稱妙,一時間對楊悅的溢美之詞又上一個高峰。
田備弄巧反成拙,大是尷尬。劉洎也不由怪他多事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二人一直想打壓楊悅,沒想到卻使楊悅更加名聲大震,心中不憤,卻也不得不歎服於楊悅的才思敏捷。不甘心,卻也不敢再挑釁。
……
酒酣人醉,眾才子原本或許還拘謹些,到了此時,卻已開始放浪形骸。大多已開始與美姬相對調笑。江夏王更是第一個帶頭,將美ji移到自己懷中。唐代向以才子風流為美談,官員也從不禁止狎ji,座中諸人到也沒什麼放不開,一時間有些讓人無法細睹起來。
楊悅放眼看去,富嘉謨、薛元超等人皆不能倖免,或與美姬猜拳吃酒,或擁抱嬉戲。便是宋令文這個一向看上去粗豪的漢子,楊悅向以為他會與尉遲洪道相近,不喜女色,卻原來也已醉臥到一個美人懷中。
楊悅不由大大地搖頭。見只有喬知之一個人獨自自斟自飲。年少英俊,反而不似眾人醜態,不由大為驚奇。
楊悅走近他身邊,敬酒笑道:「眾人皆醉我獨醒……知之到是個柳下惠。」
薛元超在一旁聽到,哈哈笑道:「什麼柳下惠,只是這裡沒有窈娘在而矣。」
「窈娘是誰?」楊悅好奇地問道。
「你問他,」薛元超一指喬知之笑道,「那窈娘是知之的一個美婢,為了她,知之卻不惜與父母對抗,不肯定婚娶親……」
「喬知之,窈娘?」楊悅突然恍然大悟,難怪自己一直覺得好像聽過喬知之這個名字,卻原來正是因為他與窈娘的故事。
據後世的傳說,喬知之因為喜歡自己的美婢窈娘,但唐代婢女不能為妾,更不可能為妻,喬知之因此不肯娶妻納妾,一心只愛窈娘一人,到是一段千古的愛情佳話。
只是很可惜,後來窈娘被武承嗣強行奪占,喬知之卻無可奈何。古人有奪妻之恨,卻沒有奪妾或奪婢之恨,因為婢妾原本不過便是可以拿來送人的東西。因而喬知之的窈娘被奪,卻沒處去說理,律令根本不支持。後來窈娘憂憤自殺,可憐一對有情人,天各一方……
見薛元超取笑,喬知之卻也不惱,只搖頭笑道:「這些人怎知情愛之妙」
「哦?」楊悅心中想著喬知之可憐的未來,有點心不在焉。
「公子可曾真正愛過一個人?如果公子真正愛上一個人,便會知道那種感覺。」見楊悅對座中美ji也不感興趣,以為如自己一般,大起知己之感,便趁著酒興,向楊悅說起心事來。
「什麼?」
「如果你真正喜愛上一個人,眼裡心裡想得都是她,便再也不會對其他人感興趣……」
見喬知之這個古人,卻有現代愛情意識,楊悅大生好感,不住點頭讚歎:「知之才是深諳情愛之道也」
二人癡人對癡語,相對敬酒,竟然越談越投機……
(註:文中,富嘉謨的詩是他的名篇。宋令文的詩卻是引了他兒子宋之問的一首。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