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在大唐 章節目錄 第94章 誰在吃人?吃了誰?
    楊悅今日所談的「吃人」,不過是「物理」層面上的「吃人」。她當然知道五四時代,魯迅行生通過「狂人」之口,所說的「吃人」並非只是這種「吃人」法。而是向幾千年的封建禮教發出的吶喊。

    是「封建禮教」在「吃人」!

    封建禮教之害莫過於「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束縛人的個性自由、禁錮人們的思想……

    因而,五四時代的社會精英,在接受了西方「自由」、「平等」的現代文明精神之後,向腐朽的封建禮教發起了進攻。

    而楊悅此時,則是想將這種進攻提早一千三百多年。

    第二日,再次論辯時,天下詩社的精英層也加入進來。李愔見楊悅所說的理論,雖然知道眾人難以接受,但也不是大逆不道,便放下心下,任由她去「論述」。

    這場論述其實更像是宴會,不在西苑,而是在蜀王府的正殿,邊吃酒邊「論述」。

    然而令楊悅沒想到的是,昨日她對李愔等人所說的理論,今日說給裴炎、富嘉謨等人,卻提出了異議。

    「人道是人去動物性,而歸於人性的過程,是人區別於動物的根本……」裴炎重複著楊悅的話,沉吟道,「這種說法雖然新奇,的確有理。與孔聖人提倡的仁愛,屬於一脈。孔聖人所言的『仁愛』,豈不正是公子所說的『人性』之『道』。」

    「然而,奴婢、歌姬之流在如今並非全是從戰俘而來,大多卻是罪臣家屬,是罰罪的一種方式,如果大家都一樣平等,還有什麼區別?還算得上是一種『罰罪』的方式?」王劇言道。

    楊悅一愕,到是忘記古人的確有「廢為庶人」、「充為樂籍」、「充作奴僕」之類的懲罰。特別是在爭鬥之中輸掉的一方,男人大多被處死,但女人一般會為奴為婢,為妾為姬。李世民的內宮中有不少這種女人,甚至自己的師父楊貴妃便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楊悅說道:「罰罪或許可以通過其它手段……但是奴婢的子女一生下來便成了奴婢,難道他們天生便有罪嗎?」

    「他們的祖上有罪。所以也怨不得別人。」富嘉謨說道。

    楊悅大大地搖頭:「這個『世襲』最是社會之病。如今功爵世襲還不過三代,奴婢為何便要世世代代為奴婢?」

    「如果人人平等,那些卑賤的活誰來幹?」蘇味道提出另一個問題。

    「工作沒有卑賤之說,只有分工之不同。比如男人耕種,女人紡織,不過是盡其特點與能力,分工不同,同樣是勞作,沒有卑賤之分」

    「然而,孔聖也以為農事為『小人』所為,非君子之事,如何只是分工之不同?」

    …….

    楊悅見一時說不服大家,有點急躁,但她今日最想「宣講」地卻是「自由」,因而不再與大家爭論,轉口說道:「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應只知服從、聽令於父母、君主……每個人有自由生活的權力,他人不能干涉。而『禮』恰好相反,束縛了這種個性的自由,其中『三綱』最要不的……」

    剛才楊悅所說的話還有人贊同,沒想到她此話尚未說完,已有許多人搖起頭來。

    「不對不對,如果沒有『禮』,豈不亂套?」

    「春秋戰國之時,周室衰微,『禮』之不行,以至於天下大亂……沒有禮怎麼成?」

    「公子說要『人道』,但是人道沒有『禮』怎麼保障它的實行?」

    「『孝』是人道,如果沒有三綱,教道如何行諸於世?」

    「沒有三綱,會出現什麼情況?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妻不妻。陰陽混淆,上下顛倒…….」

    ……

    眾人劈頭蓋臉的一致反對,令楊悅一時愣住。

    連李愔也忍不住說道:「上古先民處於原始狀態,民風混亂,因而才會出現『禮』。商承夏禮,周承商禮,至周禮而臻完善。『禮』是一種社會秩序,教化世人以『人道』。若如你說的那樣,人人都要自由,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社會如何安寧?」

    「不錯。比如周公制『婚禮』,就是因為當時的男女情愛混亂,因而周公才制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敦倫『婚義七禮』。沒有『禮』只會變得更混亂。」富嘉謨笑著附和道。

    眾人也同聲大笑。

    「『禮』是一種社會秩序」!聽了此話,楊悅卻是猛然一驚。這個是她從未想到過的事情。說實話,雖然作為一名中文系學生,她只知「禮、易、春秋、樂、尚書」等儒學經典之名,卻從未真正學習過。如同她那個時代的大多學生一般,只是泛泛而談,聽從課本中的介紹,知道它是一本書,一本講什麼內容的書而矣,至於具體內容道底是什麼,卻並不知道……

    現代人眼中沒有「禮教」,那是五四時代已被批倒的東西,是「吃人」的東西。西方的現代文明的自由、平等、民主。才是現代人眼中的「聖經」。

    然而很少有人想到過,西方現代文明其實有兩個精神源淵:一個是古希臘的「自由」精神,一個是「基督」精神。

    古希臘的自由精神,是個性的自由。在古希臘雅典神廟上寫著「發現自己」幾個字。它指導師人們去挖掘自己,崇尚個性自由發展。然而個性的自由如果到了極至,人與人之間必然產生衝突,造成社會混亂。所以古希臘神廟上同時還寫著另外幾個字——「適可而至」。它要求人們,不要過分崇尚自由,而要受到一定的限制。而這種限制,大概便是愛琴海文明後來引進的「猶太教」的原因。它通過「上帝」來「約束」世人,即所謂《舊約》。讓古希臘的「自由」精神得到在「束縛」。再到後來的「基督教」,《新約》。其實也是一種引導人們變成有序社會的「約定」。

    西方現代文明正是承繼了這兩種精神。「自由」認同個體創新,而「基督教」的「約定」,又對西方人的行為進行了約束……

    然而中國則不然,中國沒有「基督」精神。

    楊悅突然明白過來,中國傳統的「禮」教其實便是一種約束,是一種約束個體而使社會有序的「約定」。

    如所有的現代人一樣,她只想到「封建禮教」的「吃人本質」,而忘記了幾千年的封建時代,以「禮」治天下,同樣是一種有序的社會。

    正如大家所說,如果沒有「禮」,所謂的「人道」何存?

    楊悅後世來人,當然也更加清楚自己所處的那個時代。從五四時代向傳統禮教發出衝鋒,到後來的那個十年,完全推反傳統,將「禮教」完全顛覆,父子反目夫妻成仇,將人性中的惡全部激發出來。將傳統的文明完全斬斷,道德斷層……「人道」才是真正的喪失,社會完全進入一個無序狀態……

    而她那個時代的人眼中大多卻只看到西方的「法治」,看到西方現代政體文明——「自由」精神,忘怯了西方人還有一個「基督」精神,作為道德基礎。

    而這種「基督精神」同中國「禮教」一樣,不僅承載了一種「約定」的社會秩序,更重要承載了「人道」,規範了人的道德。

    如果只強調「個性自由」而放棄「人道」精神,將會怎樣?楊悅清楚的瞭解自己那個時代,比起現在所處的時代,缺失的東西更多。而那些東西正是她所想要傳揚的「人道」……

    與西方的「中世紀」時代不同,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帝國時代,是一個文明高度發展的輝煌時代。

    西方的中世紀時代,向上不及「古希臘」文明時代,向下不及「現代文明」時代,是一個極度黑暗的時代,受到教權與皇權的雙重壓搾。他們的「人道主義」直到十五世紀才開始復甦。

    而在中國,「人道」精神一直貫穿整個「帝國時代」。孔聖的核心思想「仁」與「禮」,是這個時代的正統思想。「仁愛」正是「人道」,而「禮」將這種「人道」得以順利的傳承。

    因而,中國傳統禮教下的「君子」,「仁義禮智信」,溫良敦厚、賢智仁孝、歉恭有禮。而不是像她那個時代那樣:「自私、貪婪」甚至「殘忍」。禮教下的人們或許蒙昧,但大多數人善良淑德、「父義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而不是如她那個時代的人婆媳對罵,兄弟不親……更恐怖的是,沒有「禮教」傳承「道義」思想,斬斷了傳統,在那樣的時代,任何人在一瞬間都可能變成「惡」人。

    現代人嚮往西方的「紳士」風度,反而看不到自己傳統的「君子」之行?

    想到這些,楊悅突然打了一個寒顫。有些茫然……

    「禮」真的吃人?它吃了什麼人?它是如何吃的人?

    楊悅完全陷入沉思。突然意識到自己起初的想法很天真很幼稚。

    封建禮教的弊病到底在哪?

    「皇權」不及「民主」?

    沒有自由?

    沒有平等?

    ……

    顯然這個時代儘管有太多的合理,但也有太多的不合理。然而如何才能說服眾人?

    楊悅想了片刻,突然想到「愛情自由」。五四時代的精英們,大多都飽受了父母之命而沒有自由愛情婚姻的痛苦,所以才會對束縛個人自由的「封建禮教」更加深惡痛絕吧!

    想到此,楊悅試探著說道:「嗯。我並不反而『禮』,但是也不能說明現行的『禮』便全部正確。比如『父為子綱』,雖然障顯了孝道。但是『子』卻沒有自由。假如子喜歡一個女子,而父母卻為他選擇另一個自己不愛的女子結婚,子是應該服從『禮』教,放棄愛情,與父母所選擇的人結婚,一生痛苦。還是服從自己的本心,堅持與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

    「當然應該與自己喜愛的人在一起。」楊豫之毫不猶豫地說道。

    楊悅微微一樂,果然楊豫之對此再支持不過。有幾個人也微微點頭,覺得「禮」教在這方面的確犧牲了「子」,束縛了「子」的「自由」。

    「當然要服從『父母』的選擇。」裴炎搖頭說道,「如那阿阮娘子,如果她合乎『禮』教所為,也不至於倫落為妾,遇人不殊,最後落到此等下場……」

    楊悅一怔,沒想到阿阮娘子的例子反而成了正面教材,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愛有何錯?錯在她的愛沒有『律』的保護。如果『律』令保護真心相愛的婚姻,那阿阮娘子便不會倫為妾室。也不會被無情的轉送他人。當然,她也不會明白自己的愛情原來不過是一場空……」

    「要我說,即服從禮教聽從父母之命結婚,又能與自己的心愛的女子生活在一起,才是最完美的事兒……」富嘉謨此話一出,更多的人在點頭,卻讓楊悅目瞪口呆。

    「聽從父母之命,你娶了一個女子為妻,將至你心愛的女子於何地?」楊悅沒好氣地問道。

    「如果她真心愛我,便應該不會介意身份才對……」富嘉謨言道。

    「不介意身份?做妾?」楊悅氣苦反笑,「愛是兩個人的事兒,為何要讓女子犧牲?男人得到全部好處。」

    跟一夫一妻多妾制下的人談愛情,基本上是對牛彈琴,楊悅無奈地搖頭苦笑。

    楊悅拍一拍楊豫之的肩膀,突然感覺還是豫之老弟才懂得什麼是愛。心下不由對楊豫之更加讚賞起來。

    猛然間回頭,突然發現李愔正目光炯炯地望向自己,心頭一跳,忙轉過頭去,轉開話題,與眾人又閒談了幾句,歎息一聲。低頭吃酒,默默地想著心事,吃人、禮教、人道……「到底誰在吃人,吃了誰」?

    楊悅突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點,將來的五四運動,正是清王朝最腐朽沒落的時代。而現在卻正是封建帝國最強盛的時代。這個時代的精英沒有「落後被打」的切膚之痛,因而看不到帝國的弊病,看不到改變的必要……自己想要改變這個時代的不合理,是否太過於天真?

    不知不覺中,眾人吃酒談論多時,多有醉意,楊悅也已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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