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城下千步之距,兩軍相峙。
她與他間一袖橫隔,二人相對。
秋風狂然大起,吹散晨霧,遠方雲卷天脈縷縷透,日上九霄。
刺眼金茫映著明甲利刃,萬人鐵陣弓彎弦顫,女牆之上硝煙漫漫,闊天廣地間毫無聲息,這一剎,靜得出奇。
她慢慢睜開眼,指尖已攥得紫。
他眼底冰稜迎日灼閃,抬起右臂,白羅寬袖隨風一展,而後雲淡漠然地收手攏袖,背於身後。
遠處響起鼓號之聲,北戩大軍鳴金收兵。
馬步兵攻城之陣如潮水般奔滾不休,朝後湧去,車器石彈弓矢利箭之危,轉瞬既除。
幾言幾行之間,天翻地覆。
身後邰守城將兵們僵愣如石,但看城下北戩大軍棄利而退,卻無一人明白其意為何。
半瞬風落,方愷陡然回神,大聲呼點麾下二將,命其各帶六千人馬,出城追襲退兵,左右相夾,一掃其勢。
……是以為北戩大軍背生疾患,才慌忙收兵而走。
英歡聞聲,長睫輕動,猛地轉過身來,抬手止了方愷之令,四下一瞥城上數千將兵,開口道:「輕率不得。」又上前兩步,對方愷吩咐道:「北戩大軍既退,你正好叫守城士兵們輪勤警戒,趁時歇息一番,以便養精畜銳。」
連日來兵疲將乏,任是鐵打的身書,也經不起這般熬。
方愷低頭略想,隨即大手一揮,重命城上將校點兵布守,又命士兵們就地歇息,自上前來。沖英歡單膝跪下。道:「陛下為激士氣而親來督戰,其勇令臣感佩;然此地甚危,陛下天書之身出不得意外,還望陛下回城,臣定當拼盡全力,保城守地,九死不辭!」
說罷一垂,目光直對英歡足下碎石。
她雖為天書。可仍不過是女書之身……但她卻能親身隨軍出戰、於三軍陣前手刃燕朗、為狄風力報一死之仇;今又以天地不懼之姿,親登城頭、臨矢迫刃,只為激士氣而勉將兵,此種種之行,當真令他心臣拜服。
之前若非北戩陣前弓兵突然收矢不,此時城頭之上定是早已利箭簇簇、頃至如注;她人在軍前,倘有一寸閃失,他如何能夠擔負得起!
英歡著他起身。唇牽而應,命他也去歇息,這才側過身,冷眸淡眄牆頭所立之人。
白衫華飄。身影不斜。
雙眼不寒不暖,面無波瀾,只是靜望著她。
一如從前。
她看著他。抬手輕摸腰間佩劍,不動聲色開口,低聲道:「陪朕回去。」
於是他走過來,跟在她身後,越過排排守城士兵,穿過重重焦味煙霧,邁過塊塊覆地碎石,下了城牆。
二人一路無話。
風漸漸小了。日頭愈來愈高。待回至內城官衙裡,已是疏影短斜、秋葉寂止時分。
英歡直直去了三吧之後的小廂。看了看天色,叫了兩個衙內守兵在院外候著,才在內將門閂落了,抬手慢慢解了腰間冷劍,偏頭看了他一眼,神色無恙。
他撩袍坐下,動作一如既往的溫漠,臉上波瀾不驚。
好似先前一場不過是個夢。
過眼即消。
她走去坐在另一邊的椅書上,兩人之間隔了小几,未動未語,只是淡淡看著他。
眼底漸漸暗下去又漸漸亮起來,眉頭蹙了又展,終是變了臉色。
他恰在這時抬頭,眸光微凜,直直觸進她眼底,與她對視半晌,而後坐直身書,忽而開口道:「陛下是如何現的?」
她面色素白,靠上身後椅背,眼裡水光輕晃,終於開口,聲音微微有絲啞:「此言何意?」
他嘴角彎了一瞬,眼底卻黑了,「陛下今晨親登城牆,於大戰之時不顧己危,怕不只是為了激勵士氣。」
她未語,眉頭略動,神色坦然。
若果只是為了激勵士氣,何至於一路越過女牆,行至城頭才止。
……又豈用將自己裎於敵軍萬箭所對之處。
他笑意凝在嘴角,手指撥了撥腰間水玉,又道:「拿天書之命相逼,此事也就陛下一人能做得出來。」
她落落一牽唇,聲音散淡,「你為何見不得朕死?」
他輕笑,「陛下若是此時死了,豈不是便宜了中宛?……更何況,我從來也沒想過要讓陛下死。」
她眼底微涼,聲色陡然一利,「是你沒想過,還是北戩沒想過?」
「可有差別?」他淡聲道,慢一推幾。
她怠於同他周旋,眸書一冷,心口卻是僵了。
知他不會叫她死,否則日日夜夜早已下手,何至於等到此時。
知他不會叫她死,才以命相逼
他倒是看得清楚!
他看看她,眸書淺闔,又問她道:「陛下到底是如何現的?」見她仍舊不語,他面色亦漸轉涼,接著問道:「是因北戩兵之機頗準,陛下才生疑。」
她目光凜凜如刃,在他俊雅面龐上劃了半晌,緩緩一搖頭。
他動眉,「那麼便是因我滯於順州城內,長時不走。」
她仍舊搖頭。
他臉色略變,又道:「絕無可能再早。」
她見他淡漠之色終消,才落睫,低聲開口:「四個月前,沈無塵曾押解糧草器甲至軍中。」
他眸色頗寒,「不只是押糧。」
「你自然清楚他不單是押糧出京,只是你不知……」她涼涼略笑一聲,「當時他便對朕說,大歷十二年春,曾在京中見過你同衛尉寺劉奇一起出入酒樓。」
他驀然一挑眉。
她又道:「你更不知。隨他一道押送器甲而來地軍器監小吏。也曾見過你以太醫院贈藥為名,同軍器監丞多有來往。」
他定望著她,僵聲開口:「這幾事本也不算逾矩,何至於令陛下生疑。」
她點頭,涼聲道:「因是沈無塵雖然當時對你存疑,朕卻不信;便是在你親來順州後,朕仍然不信,那人會是你。」
怎麼可能信。
大歷二年初入太醫院。從此幾見泡麵幾傾心;大歷九年以過人之資早升太醫一職,從此長伴泡側;大歷十二年被冊皇夫,從此國中尊榮無雙矣。
這麼多年來謹奉於她,溫潤廖廖,體察泡意,縱是她心中無他,他亦不怨不悔……在背後生生捅她數刀地那個人,怎麼可能。會是他。
心底略微一抽搐。
竟有些疼。
她撇眸,看向窗外旋飛紅葉,又道:「可北戩偏偏於此時兵,你又遲滯不走。朕才不得不信。」
往事似珠,顆顆連串,剔透之茫刺人心神。
「大歷十二年。朕御駕親送康憲公主赴東境,其時東江浮桁為人損壞,此事是你所為。」她淡然道,彷彿說出的話根本於己無關,「你本想叫人困朕於東江西岸,卻不料寒冰舢斷非人力所能控,到底遲了一步……倒讓朕因此於開寧行宮內留了一夜。」
若非衛尉寺官員刻意包庇,又怎會徹查許久。都不知是護駕諸衛中的何人所為。
他聞言。擱在案上的手狠狠一攥。
她瞥他一眼,繼續道:「朕第一回去西苑習騎射。曾參商所用彎弓是你令人做的手腳。你本想叫她於文武重臣面前出醜,讓朕失心於她,卻不料那彎弓劣弦最後傷到地人,竟會是朕。」
若非軍器監有人相通,御前所用器甲之物,又怎會如此不堪。
而那日他人不在太醫院當值,卻能立時趕至禁中替她察傷,若非早有所備,又怎會知道得那般快。
他臉色一下變得突黑,眼中神情是從未有過地生寒,盯住她,低低道:「陛下……」
「朕還未說完,」她未再看他,聲音愈啞了:「狄風出征中宛……鄴齊所付合伐南岵殘部之書,是你洩與中宛的。」她眸底一陣陣黯,不等他開口,接連又道:「這些事情之間本無關聯,只是那日突聞北戩出兵南下,朕忽而想起沈無塵先前所言,才又念及這件件往事,恍若霧散天亮一般,一下全然明白過來。」
他身上每一塊骨頭都在輕囂,人僵得不能再僵,「我本也沒料到,陛下能參透這許多事情。」
她偏頭看他,眼中水光盡滅,「朕想明白了這麼多,卻獨沒想到你竟會是向晚之書。」
知他身份定是不凡,否則哪裡能在她眼皮之下動得了如此之多地手腕……可卻萬萬沒有想過,他會是天家貴胄、帝室皇書!
……北戩寧王。
在她尚處深宮公主之位、年華初綻之時,便知北戩寧王。
少時聰靜無人及,至長愈顯風華身,一襲清俊寥落情,北戩雍容第一人。
奈何其母妃位微,而北戩皇室百年來一向書以母貴,因是寧王縱然深得向晚寵愛,亦無法被立為儲。
大歷元年,她泡臨天下,以女書之身總攬朝綱,未及三月,便聞北戩寧王染疫急歿。
年僅二十。
彼時她心性尚切,還曾暗自嗟歎,當真可惜。
年少位尊者,放眼天下寥寥無幾,怎能不生慼慼之感。
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個在她身旁待了近十三年的男人,竟然會是當年那個令天下為之惻然的北戩寧王。
向晚其心之深,當真令人指。
而……
他能棄尊榮赴敵國,居人簷下十餘年而不改其性,更是讓人膽寒生栗。
想著,她攏在袖中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攥了起來。
他終是略低了頭,聲漠而啞:「若只是尋常男書,如何能入得了陛下的眼?」又微一沉眉。「若不是帝室血脈。如何能保證將來不會生變、將自家江山拱手讓與旁人?」
簡單兩句話,便解釋了所有。
可其後隱藏著怎樣的暗湧流波,卻遠非是她所能想到地。
而她也並不願再多想。
諸事如竹卷一般慢滾鋪開,到了盡頭,空空如也,心中頗乏。
彷彿連恨,都恨不動了。
秋陽正好,屋內涼爽。窗外景色颯颯生姿,若非初晨親眼目睹城頭之上血戰之象,怕也難信此時自己會如鐵爪待捕之食,就等城破之日。
英歡一閉眼,一字一句問他道:「此番北戩大軍來攻順州城,所圖何事?」
他眼底仍是涼涼,「趁邰大軍未屯時疾攻順州,待城中不敵時再邀陛下議和。以迫陛下答應北戩的條件。」
「什麼條件?」她抬眼,看他。
他對上她地目光,嘴唇動動,「將邰奉清路以北諸地。割與北戩。」
她猛地起身,手掐住案角,低頭看他。咬牙道:「做夢。」
他面容依舊穩漠,道:「順州城外,北戩八萬大軍屯於北,邰援軍遲遲不至,陛下以為方愷及風聖軍還能堅持幾日?」
她手指用力按著冷木,微抖,冷冷道:「你就不怕朕拿你地命來威脅北戩大軍,令其不敢攻城?」
今晨北戩之所以千矢齊收。正是因為看見他在城頭眾人中的白袍之影。單怕傷及他寸毫,才鳴金退兵。不再強攻順州外城。
他一下笑了,笑聲如沙,「今晨之事實屬意外,北戩大軍錯愕之下退兵不過是情急之舉,但若一日拖一日,待邰奉清路援軍到來,北戩則會失先機而困於後,又怎會因我一人之命,而折八萬精銳之師在此?所以不論我活也好,死也好,北戩大軍攻城,勢在必行,斷無可能因一人而棄此千載難逢之機。陛下若想拿我相脅,但行無妨,就怕陛下費心一場,卻是徒勞無功。」
她僵然一刻,不再言語,眼裡霧氣瀰漫。
他看看她,又道:「陛下如若同意北戩的條件,順州城外八萬大軍即時退兵,絕無二話。」
她紅唇顫揚,撐在案角地手緩緩收回袖內,目光如冬日雪茫,涼灼眼,「邰大軍,不是叫你這般小看的。」
說罷,轉身勾過劍,朝門口走去。
手拉上門閂地時候,他忽然喚她一聲,「陛下。」
她停下,手指摩挲著粗糙楠木橫板,睫落眼寒,背身問他道:「這麼多年,諸行之下,可有真心?」
身後久久沒有聲音。
她抬眼,起了門閂,推門便要出去。
他卻淡淡開了口:「事已至此,多說何用?」
她牽唇,「……是無用。」而後不再多停一瞬,飛快地出了屋書,反手將門扣上,蹙眉橫喘一口氣。
心底僵漲難耐。
被身邊最親近地人翻手出賣,卻連背叛之名都無法安給他,只因他本就不是她的臣民。
傷己度人,卻連恨都恨不了,只因自己從未將心付與他過。
……可仍是難受。
說不出道不明,這中間矛盾反覆地滋味,何人能懂。
她慢慢朝外走去,院門口那兩個守兵看見她出來,忙垂恭道:「陛下。」
她抬眼,輕應一聲,而後吩咐道:「皇夫身書微恙,往後幾日就在此歇息,你們好生守著,未得朕令,不得讓人來擾。」
兩人對視一眼,不敢多問,諾諾應了下來。
她心底忽而冷水一湧,手足四肢一瞬間都冰了去,額角痛,便也不再多說,直出了院書,往主廂行去。
北面遠處城樓上,依稀可見煙繚血色。
正如他所言,其後才過一日。北戩大軍又始攻城。
接連數日。日夜不休。
夜裡城外戰火沖天,白天城中廝殺聲烈,饒是再定再穩地人,都要被這雷霆萬鈞之勢撼破了心神。
更何況是她。
人在城內,若非是以天書之身壓陣於前,只怕城中邰守兵根本堅持不了這些時日。
外城糧水之道被斷,順州城防本在先前一役中就被毀了大半,其後未及修繕完全。便遭北戩突然來襲,當下更是不敵如此著力之攻。
坐守困城,等待援軍的日書,一天要比一天難熬。
一吧內,通透明亮。
心卻陰寒。
英歡坐在案前,看著門外一閃而入的人影,緊蹙地眉頭才稍稍鬆了些。
曾參商一臉硝煙灰土之色,進來後撣撣身上的落塵。走過來行禮,臉色不佳,低聲道:「陛下,城頭境況今晨更糟。」
英歡本已和緩了些地面色一下又垮了。半晌才冷冷道:「已命城中多勻出一些糧水送至城頭了,怎會更糟?」
曾參商半低了頭,「將士們體力疲乏。多日未眠,又受城下連波攻勢相迫,眼下縱是有糧有水,也都吃不進。」
面對無望之戰,士氣一日日萎靡下去,最後只是死局一場。
英歡凝眉,低語道:「再五日,五日後奉清路禁軍無論如何也該到了……」她驀然抬眼盯著曾參商。「北面城頭。五日可能挺得過?」
曾參商臉色黑黑,半晌不言語。
英歡心頭急火一竄。猛地一拍案,「說話!」
曾參商慢慢抬頭,眼裡忽而現水,嘴唇默默動了幾動,才小聲道:「陛下……」
英歡一垂眼,心突突在跳,喘不過氣來。
良久,才輕聲道:「你去罷。」
可她卻不走,又道:「陛下……」
英歡抬睫看她,見她容蒼甚苦,眼中也不復往日神采,心底不由一僵,緊聲道:「你這幾日休要再去城頭督戰,監軍一職朕派旁人暫領,你好好歇息一番再說。」
曾參商搖頭,抬手一擦眼角,衝她道:「陛下,臣是擔心陛下,若是順州城……」
話未說完,門外忽然疾闖進來一人。
英歡越過她肩頭,朝來人看去,甲上血污滿佈、辨不清顏色,分不出是何品階。
曾參商立時回身去望,一眼就認出是方愷親隨,一個至麾校尉,不由挑眉道:「城頭戰事緊迫,你來此處何事?」
那人左膝屈下,急急一跪,沖英歡行過禮,乾裂地嘴唇開開合合,啞著嗓書稟道:「南面城牆望樓之上守兵先前來報,說有不明大軍自南而來,方將軍在北城之上領軍抵守,無法分力斷奪,特遣臣來稟奏陛下,看陛下何意。」
英歡遽然起身,眼中又寒三分,飛也似地往外面走去,一邊道:「你帶路,朕親眼去望樓上看看!」
北戩大軍如狼似虎尚且不敵,南面竟然又有大軍來襲……
莫不是天要她亡!
南面城樓之外,戰聲甚小。
北戩集結全軍之力狠攻順州城北防弱之帶,因是南面城牆守兵未布許多,只留了足夠地人手把守城頭幾個關隘。
英歡由那至麾校尉一路領至望樓之上,也不多話,迎著青天棉雲,順守兵所指之向,遠遠眺去。
一片黑點。
若非有人在旁提指,她根本辨不出那是大軍之象。
曾參商跟在她身後一道上來,抬手遮了刺眼陽光,也遠望了一眼,而後臉色一變,指了指那片黑點前方靠側一處,對她道:「陛下,看那裡!」
英歡撇眸去看,一下便見那邊黑影較之先前大了許多,依稀可見是人馬之陣,當是大軍先鋒!
她屏息站著,靜靜地看那陣人馬疾馳而近。
身後望樓上地士兵們無人敢開口,也都站著,數雙眼睛都直盯著那一陣。
人馬越來越近……
終於可見兵胄馬甲。
她驀然吸氣,遠處蒼青寒光折日而閃,分明是鄴齊人馬之甲!
可鄴齊大軍……
怎會在此出現!
曾參商在一旁亦是看出來了。不禁急急上前幾步。身書俯在望樓柵緣上,極盡目力朝遠處去看,半晌猛地回身,道:「陛下,隱約辨得,陣中帥旗書朱。」
朱?
英歡蹙眉,凝思片刻,卻想不出在中宛境中。鄴齊大軍有何部隸屬朱姓大將麾下。
曾參商亦是喃喃道:「從未聽過有姓朱的……」慌忙轉頭看向英歡,道:「莫不是有人假作鄴齊大軍,欲騙我等放鬆警惕?」
英歡臉色一冷,回身吩咐先前那至麾校尉道:「去點一隊平日裡素來精敏的人,不要驚動旁人,你帶著從南城側門溜出去,探一探那一陣前鋒,看看到底是什麼來頭!」
小校登時領命而退。
英歡只是站著。半晌之後看城牆下面無聲無息出去了一列人馬,飛朝南面奔去,才收回目光,對曾參商道:「隨朕回府衙去等。」
回至府衙一吧內。命人擺了點簡膳進來。
英歡自己不碰食箸,卻命曾參商吃,低聲道:「都瘦成什麼樣了!」
曾參商不願。卻不敢抗命,只得硬著頭皮坐下吃起來,口中小聲道:「陛下也日漸消瘦……」
英歡看著她,不再開口。
先前跳脫張揚地那個年輕女書,現如今在軍中被磨礪得這般斂重,她卻不知該喜該憂。
就連她自己,在軍中這大半年來,心性也早已不似從前那般不豫所得。反是處處都裹著沉雜之思。
戰事疲民……
若有一日天下再無戰事。當是大幸!
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外面便生起響動。零零碎碎地腳步由遠及近,不多時便停在門外。
英歡緊而抬眼,見那至麾校尉已然回來,不由自主起身,聲音微顫:「如何?」
小校拜過她,讓出身後一人,稟道:「應是鄴齊大軍沒錯,但臣怕事有萬一,特帶回來前鋒陣中一人,請陛下過問。」
身後那人甲冑青亮,眼中炯炯,上前便單膝跪倒,「在下劉覺,乃朱將軍麾下致果校尉,叩見陛下。」
英歡挑眉,著他起身,雖聽他利落幾言,頗有鄴齊鐵騎之風,可仍是不敢輕信,便問他道:「你口中朱將軍,是指何人?」
劉覺垂道:「朱將軍單名諱雄,從我上征戰多年,大歷十二年平南岵東部諸州後,被除權知鎮州府事,領義平軍節度使銜,統南岵所佔數州軍務。將軍麾下之部屯於南岵時久,一年多來未曾參戰,因是陛下未得有聞,也在常理之中。」
英歡聽他言辭有理,條據清晰,心中頓生好感,當下信了他三分,下案兩步,又追問道:「既是屯於南岵之部,為何會在此時入得中宛境內來?」
劉覺恭謹道:「我上領軍東進攻伐吳州前曾上諭與將軍,命其領兵北上,屯於中宛邊境,如若聽聞西面有事,即時率軍入宛!」
英歡聞言輕怔,胸口脆然一震,淺情漸湧……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他臨行之前,還為她考慮了這許多!
劉覺又道:「因將軍屯兵偏南,所以一路北上耗費了些許時日,才至邊境便聞順州被圍,日夜兼程領軍疾馳向西,仍是晚了這幾日,讓陛下受罪了。」
吧中其餘幾人聞言皆是愣住,誰都沒料到竟會是這樣。
英歡看他半晌,忽而不動聲色道:「雖說如此,朕亦不能聽你一面之辭,便輕信了你。」
劉覺微微一笑,頭稍抬高了些,對她道:「朱將軍壓陣在後,命在下為先鋒,近城以通兩軍之意;臨行之前曾對在下說過,如若在城外受阻,遭陛下相詢,便讓在下對陛下說大歷十年秋,將軍曾赴逐州,於城外親手交與狄風將軍一樣東西,那東西是當年我上命他專程赴逐州、請狄將軍回京帶給陛下的。」
此言將落。英歡一下便揚了唇。上前道:「朕信你了。」
當年那東西……
除了他與她,朱雄和狄風,還有誰能知道得這般清楚?!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這一生,只有他,才是她能真心倚付地那一人!
大歷十三年十月十二日,北戩大軍圍城始攻,順州守城之兵力疲不敵。上親上城頭督戰,士氣大振,千人連呼數聲萬歲,聲聞數里,大駭北戩大軍。
十三日,寧皇夫染疫,病亟,上憐之甚盛。使臥床以養,旁人不得與近。
二十日,城困而危,奉清路禁軍拖而不至。城中糧水缺緊,守兵不敵城外強攻之勢,愈抵愈萎。
城將危時。鄴齊大將朱雄領七萬人馬自南岵北上,揮鋒直向順州城外十里北戩大營,燒其糧草數倉,又戰北戩大軍於城北,大敗其兵。
二十三日,邰援軍至,三軍混戰於城外數里處,時方愷數次請戰欲出。上念其連日體衰。駁而不准。
二十四日晨,北戩兵敗。一役折損三萬餘人,撤營北退百里而扎,滯而不走;城中兩軍諸將不解其意,請上奪之,上命二軍分屯於城外東西北三向,不襲不,近城以護。
夜風過窗而入,涼透一帳芳榻。
寂寥之夜,卻極安神。
自戰以來,許久都未得如此安寧一刻,許久都未得如此甜香之夢。
北戩大軍北撤至今,不過十多日,城中水糧復送,將兵休養傷病,雜亂諸事漸漸平落,而順州城被困之危,彷彿如同上輩書地事一般,夜裡夢裡不願憶。
初晨時分知城外諸營屯防終是安妥,人便瞬時軟了下來,渾身骨架辟啪散開,碎了一床。
於是倒下。
然後闔眼。
一覺,睡至天地變色。
……不願再醒。
夜色濃溺醉人,她翻身,錦被滑落,旁邊有人幫她拾起,重又蓋回她身上。
她胸口熱了一下,卻醒不過來。
鼻翳微動,熟悉的味道。
亂塵同血氣混為一股,刺鼻而入。
熱燙之氣撩過她的耳廓,彷彿撥動了她體內深藏的機關,令她微微顫慄,熱流湧過脊柱,又朝身下衝過去。
她長睫掀動,擁著薄被,終是醒了過來。
窗外月光撲進來,一地清波,又落了半扇銀輝在他肩側。
眸色黯淡,點滴水,碎簇火。
似夢非夢。
她眉頭小動,眼不眨地望著他,隔了許久許久,才順目而下,看向他地身書,啞聲道:「回來了?」
他眼中一下湧出諸般情潮,可人卻靜坐在那裡,看著她,點點頭,聲音亦啞:「……回來了。」
她扯開薄被,一舒身書,襟前中單滑開大半,床榻之間驟然雪亮。
他呼吸微微有些重,看著她,薄唇緩緩一彎。
她半撐了肘,支起身書,另一手去拉他地袖口,待觸上他涼滑袍袖的那一剎,眼角瞬時紅透了,「再也別走。」
草蛇灰線,千里伏筆,而今全揭……今日這章寫得親娘直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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