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歡手指繞綬,穿過身前三枚白玉環,動作矜慢,聽得他口中之言,紅唇竟是一翹,小笑了聲,而後不動聲色地睨他一眼,道:「說笑也得有個分寸。」
治下岢肅似他,莫論如何也不可能會對方愷說出這種話來。
更何況二軍共戰甫歸,遠談不上氣和融洽,他又怎敢對邰之帥坦道如此無常逾矩之言。
定是拿她作趣罷了。
賀喜看她抖裙撫褶,不由唇彎而笑,也不多說,只俯下腰去收撿了那馬扎上的折報,走去外帳放好。
再回來時見她正鬆了重新在綰,不由走去她身後,接了她手上的花鈿,低聲道:「我來。」
她任他替她攏盤起,也不避阻,垂了睫道:「本是想在宴開之前回帳將衣裙換了的,被你這麼一攪,眼下回也回不成,倒要叫人看笑話了。」
他拇指壓,挑簪插進去,垂親了一下她的臉,燙聲道:「艷無人及,何須衣妝。」
英歡伸手摸摸束,而後轉身,輕瞪他一眼,道:「誰言要盛妝了?本是想回去換窄袍素氅的……」
大營將兵之中,她若一襲輕衫長裙便去持宴伺饗,實是太不合制。
賀喜一把扯過她的胳膊,將她拉近,眸間星燦,低聲道:「就這模樣去,最好不過。」他目光漸柔漸溺,看她半晌,又道:「大營之中甲盾鏗鏘。見之甚常,你長時剛刃有加,倒應讓將兵們看看你嬌灩之容。」
她長睫微動,欲開口,卻被他長指掩了唇。
他揉了下她的唇瓣。繼續道:「也好讓他們明白,這一國之重,萬軍之擔,究竟是何人在撐在負。」
英歡眼角忽而一紅,唇輕顫,不再言語。
半天一點頭。
賀喜眸黯人挺,牽過她的手朝外帳走去,臨至簾前覺出她在輕掙不由低笑,慢慢鬆開了她地腕,側身撩簾,道:「是耽擱得有些久了。」
她拂袖掩腕,遮去他掌間殘存熱意,停了停,待面上紅色稍平,才拾裙抬腳出帳。
外面火光燃燃耀夜,幕無星夜,遠營俱是沸鬧之聲。
酒肉香氣撲鼻。營道兩側烏凳馬扎列之不盡,校尉以上諸將正在為兩軍各營戰士們饗酒,大喝大笑之聲不絕於耳。
營中空地已擺了簡幾低凳,只是二帝聖駕未至。兩軍將領們無人敢上前入座就席。
守帳親兵幾人看賀喜英歡出來,忙上前見駕,欲執戈伴二人過去,卻被賀喜攔下,不叫人隨。
初夏夜風涼習,泠玉輕響,環珮作音,裙紗尾揚。
他側目低頭。薄唇淺咧,看她素面顯白,黑如夜,凝亮眼中映了遠處火光,不由微一頓足。
她不看他,卻知他盯著她不放。不由低嗔一聲。「這樣子若叫旁人瞧見了,像什麼話!」
賀喜斂了目光。卻仍在笑,壓了腳下步子,同她一道往前面置案擺宴空地中間走去。
不及百步,遠遠的已有人看見他二人過來,近處喧鬧之聲小了些。
兩側案連數十丈,規模甚大。
東西兩面各置黑漆木案一張,是為帝座。
他遠望一番,停下來,眉間微皺,面色不悅,而後抬眼朝另一側看去,眸邃容峻,冷冷低喝一聲:「謝明遠。」
前面黑甲男子早已候著,聽他在喚,立時快步過來,「陛下。」
賀喜負手,也不看他,只吩咐道:「並案。」
聲寒人硬。
西面營道間,酒落濺泥。
大碗盛酒,大聲笑鬧,品階略低的一幫小校們將曾參商圍在中間,一個連一個地衝她敬酒。
平日裡私底下都知她是英歡心腹,又看她是監軍,因是誰都不敢輕言頑笑。
然今日之機難得,也不顧她女子身份,都要搶著來灌她一灌。
曾參商實擋不得,齜牙咧嘴地順了兩三人之意喝了之後,只覺腹中火燒火撩,軍中之酒比不得京中那般醇香,滿是干烈辣意,令人難禁。
她欲退卻退不得,被人哄嚷著堵了去路,若不喝旁人敬的酒,又說不過去……只得咬了牙一碗接一碗地捧過來,仰脖便倒。
袍襟都濕了半邊。
人歪斜之剎,身後有人推搡了她一把,搶了她手中大碗,對前面一幫校尉們怒喝道:「曾大人文臣之身,豈容你們這般胡鬧!」
曾參商扭頭去看,見是方愷,不由搗他一拳,嗆道:「方將軍,無礙……」
胳膊一疼,人便被他往外拉去,一路圍堵士兵們都如風斬長草一般朝兩邊避去,不敢擋方愷足下之行。
她拚命掙,「方將軍!」
待到了一處人少之地,方愷才一把鬆了她,身子背光,看不甚清他臉上神色,卻能覺出他一身沉肅之氣。
曾參商擦擦臉上脖子上沾了的酒,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何事?」
「幾句話要問你。」他道。
她皺眉,氣消七分,「……要問快問,一會兒皇上來了!」
方愷站直身子,低眼看她,嘴動了半天,才問出第一句來:「你同沈相之間……」
曾參商臉噌得起了火,不等他問完便低下頭,飛快道:「嗯。」
方愷嘴角一硬,隔了好半天,才又問道:「皇上她……同鄴齊皇帝陛下之間地傳聞,可是真的?」
她本是覺得尷尬,隨意踢著地上石子……乍然聽他問這話,一下驚跳起來,「皇上之事,豈容你我在背後罔議!」
說著轉身便要走。
他卻伸手按住她地肩,低聲道:「我麾下十萬大軍為國浴血陷陣利戰。狄帥其時更是以身戰死!……難道我就討不得一句實話?」
曾參商身子僵住,半天才小聲道:「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方愷不答,只皺眉道:「如此說來,竟是真的了?!」
先前聽聞英歡去東面中軍大帳議事,遲等不歸,他才過帳請駕,卻聽賀喜說……她在歇息。
雖只四字,可那男人神色若何。他一眼就明。
心搐不平,猶不敢信!
曾參商不耐地一掙,蹙眉看他,「方將軍,你何必非要……」
方愷打斷她,又問:「此事你早就知道?!」
她默然,點點頭。
他眉間更緊,再問:「此事沈相也早就知道?!」
她又點點頭。
他頹然鬆手,半晌之後猛地一攥拳,「怎會如此!」
她抬眼看他。不知說什麼才好。
英歡久居軍中,同賀喜之間情愫暗湧,長時下來哪裡瞞得過這些高階大將們的眼睛。
她雖不知聖心是如何打算的,但對著鐵血昂強、一心為國的將帥。又實說不出謊話來。
而方愷既是能抓她來問,想必定是知道了什麼,那她妄自隱瞞亦無用。
見方愷一副人僵面硬之樣,她不禁上前半步,抬手輕拍一下他胸前甲冑,低聲道:「我先前得知此事時,心情當與將軍一樣。」
他拳鋒泛白,低頭看她。
她停了停。看著他,又道:「……莫論何因,眼下二軍止戈,二國和睦,難道不是好事?數萬大軍因合力共伐而少流了多少血、少費了多少力,將軍當比我更明白罷?」
方愷仍是動也不動。臉上一陣陣地黑。
曾參商看著他這神色。心口不禁一緊,心中念轉飛快。陷眉略思,對他疾言道:「將軍一時想不通我地話也無妨,只是萬莫做傻事!」
他咬牙,「我能做什麼傻事?」
她眉陷更深,道:「將軍若想用兵起事,且不論此當何罪,便是衝著東面那十幾萬大軍,你以為你能成事?」見方愷面色劇變,她才一鬆氣,又勸道:「皇上體國為民這麼多年,何時因私情而置大體於不顧過……朝史百卷,向來只聞兵伐昏君,皇上可是昏君?!」
方愷皺眉,卻是不語,良久才朝地上狠啐一口,轉身就要走。
遠處忽聞箭嘯之聲。
響箭利鏃,三矢齊鳴!
方知聖駕已至。
二軍諸將百尉,聞箭嘯之聲,忙從營道上收心而歸,立於營中宴案兩側,以候聖駕。
先前相對兩案已遵賀喜之意,並做一長案,置於空地之北,東西各銜數十散案,以攝兩軍大將。
營中喧鬧之聲霎時小了不少。
待營道兩面兵退戈收,玄袍薰裳錯落而行,二帝近至火亮之處時,兩軍將領們全都閉了嘴。
就等他二人入座,大開慶功之宴。
篝火明亮,將甲兵刃,凜凜開目。
英歡身上衫裙輕飄慢揚,在這一陣骨硬髓堅之眾中,掃過一圈柔風。
知他們都在看她,目不轉睛地看她,縱是不合君臣之儀也在看她……臉不由竄粉,抬睫去看身側男人。
賀喜眉揚人挺,峻龐在火光耀映下更顯刃戾,足下步子漸漸慢了下來,一路伴她至北面長案之前時,才猛地一停。
疾轉身,立於她身前半步,阻了她前行之道。
低眼,彎唇,笑著看她。
英歡亦停,怔然對上他地目光,見他眸間冷藏萬尺深意,卻不知他要做什麼。
火苗一簇簇在跳,柴木燒燃之聲辟啪作響。
幾百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二人。
周圍靜得要命。
他肩膀微微一動,眉揚更高,抬臂,衝她伸過手來。
她心中驟悸,指尖瞬時麻。
玄袍涼錦如水在顫,他的手指骨硬分明,大掌盡展於她面前。
她急喘一口氣,不敢信他竟在二軍大宴將開之際、諸將百尉目光擢攝之下,以帝之身對她行此之舉!
「手給我。」他刀唇輕開,低低而語,聲音只她才能聽見。
眸間沉邃,目光溺人,笑意惑心。
只一剎,身周音彌光消,數萬大軍形同無物,眼中只有他一人。
天滯地結,火滅水涸,神僵人窒。
她心在狂抖,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緩緩抬手,夜風撩起敞袖涼羅,擦過他的指尖。
玉管五指微微在顫,放進他掌心中。
他眼縮沉笑,低眼一瞬,而後一把攥過她的手,牢牢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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