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愷飛快轉身,望見城門已開一縫,立時沖騎陣左翼狂吼一聲,令其入城以攻。
兩列前鋒步兵疾將撞車撤走。
隨一聲尖嘯,左前方馬陣側翼飛馳向巍州西城之門,一路之上火箭猶然未滅,焦黑之血粘稠不堪,馬蹄染血踏火,衝向城門之銳不可當。
將近城門那一剎,城門陡然自內大開,兩架白刃數插、猙獰似獸的刀車被南岵守城之兵疾推出。
只一順,就見前方血濺七尺,戰馬遇刀而翻,士兵滾馬落地,甲盔觸地之聲紛紛不休,打頭陣欲破城而入的左翼騎兵損一折二,後面數千人馬立時止步不進。
曾參商深吸一口氣,垂下眼睫,手緊緊攥住馬韁,心還未從先前親手張弓射殺敵軍的激震中平復下來,此時更見不得這種血飛人倒馬哀嘶的景象。
方愷咬牙,右臂猛地豎起手中長槍,大聲怒喝道:「攻!」
曾參商聞言驀然抬頭,竟不敢信。
左翼騎兵聞言皆握緊了手中槊戈,看向城門口的刀車時眼底均是血紅一片,聽得將令,齊齊高吼出聲:「衝!」
鐵甲似浪而動,人馬若洪前淌。
氣如風揚,士不懼死。
最前面的邰士兵們躍馬而下,一列將倒一列又上,數人手持長槍聚於一處,拚命狠頂刀車無刃之處,以血肉之軀生生衝開一路。
後面人馬轟然踏屍以入。拼將砍刺城門內側南岵守兵。
曾參商看著眼前血幕戰景,嘴唇都在哆嗦,手緊緊攥著身下馬韁,萬沒料到方愷會下如此狠令,而邰士兵們竟是如此不惜己命
只為一勝!
方愷扭頭。見她神色慌茫,驅馬過來,揚手衝她坐騎之前揮了一空鞭,低喝道:「早晚都得習慣這種事,莫要於戰場上露出這神色!」
她心底似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猛地喘過一口氣,俯身便朝馬下一側嘔了起來,像是要將五臟六肺全都吐出來。
兵事之慘烈。人命如螻蟻……
她嘔得眼裡都要滴出水來,頭昏身軟,手撐在馬鞍上,抖得不能自持。
「才知真正的沙場與你心中所想甚遠?」方愷的聲音自前方傳來,語氣略帶不屑,「久居廟堂之高,對你們而言,軍中士兵們地性命不過是奏報折子上的幾筆數字罷了……以為這廣疆闊土都是不費任何就能得來的?!」
曾參商慢慢抬手,抹了把嘴,眼裡滑出一粒水。順甲而落。
不是淚。
只是因身子太難受才……
方愷默了一瞬,低聲道:「真是沒用。」轉身飛鞭快馬便朝前衝去,口中大喊道:「中軍散開待令,右翼隨我一道上!」
轟轟戰聲無休無止。將她耳膜震得僵痛萬分。
伏在馬背上動不了。
她果真是……沒用。
頭雖低著,心雖顫著,但城中突起沖天火光一片時,她卻猛地撐起身子,抬頭望去。
內城東面紅光耀夜,火勢兇猛無比。
一望西面城門,守兵竟是一時全撤,方愷本欲帶軍追攻而入。卻在見了內城大火之後,急令全軍留地以待。
曾參商腦中飛翻亂轉,心中之前陰霾如被風掃,一時盡拋腦後,只顧急急整甲正身,而後策馬衝將過去。口中大喊:「方將軍!」
方愷見她人已回復常態。嘴角不由一撇,直盯著她奔馳過來。卻不說話。
「內城東面……」她急喘,隨後一頓。
方愷皺眉,低低「嗯」了一聲,扯了扯掌中馬韁,不語。
曾參商見他這神色,想見當是同她想的一樣巍州內城東面乃邵定易所居之處,從南岵宮中封樁庫攜至中宛的殘財也盡數屯於那裡,此時東面起火,莫不是邵定易又要棄城以逃,寧可燒燬大量財物,也不肯叫鄴齊邰佔了去!
她不禁一急,怒道:「方將軍既是明白,為何還不叫大軍入城救火?!」須知此次二國合軍共伐,邰意在囚人,而鄴齊旨在奪財,倘是邰大軍眼睜睜看著封樁庫被火燒燬而不入城施阻,那負責牽制南岵城西大營、以便方愷之部能順利攻破西城地七萬鄴齊大軍又怎會罷休,而兩軍之間又會成何局面!
方愷冷眉低眼,側身對著她,壓低了聲音道:「休得干涉軍令!西門守軍全無,南北二面未破,它內城東面縱火以誘,你知我大軍進城之後不會遭伏兵來襲?!」
說罷,斜睨她一眼,就要驅馬回至陣前
後頸處忽而一冰。
方愷眼瞇人僵,緩緩半轉過頭,頸後冷硬之物亦隨著他的動作而移至頸側,他低眼去看,喉下一寸處,赫然正是他先前才給曾參商的那把彎刀。
鋒刃利亮,映著遠處城中越燃越熊烈的火光。
曾參商一震手腕,盯著他,飛快道:「哪怕城中伏兵不可數計,你也得率軍入城救火!否則,」她頓了下,眼中光芒凌厲,「我以監軍之身,將你當場軍法處置!」夜晚。
英歡著一身窄袍,沿著營道上的馬過之痕,在空空蕩蕩的大營中獨自走著。
天邊夕陽西移甚慢,青藍之天半晌才見一絲灰。
自五路大軍南下至今,二日二夜;自賀喜率軍北上至今,二日一夜;自洪微領兵追尋至今。一日一夜。
時時刻刻都是煎熬。
南面未聞有報,北面未聞有報。
她獨自一人留營守待,等得都要瘋了。
想都不敢想,倘是南面巍州難以攻下,北面賀喜不敵援軍。該要如何是好!
靴底壓著足下鬆軟的土,眉落眸垂。
身上之尊掌中之權何人能媲,明明是天底下最不當有懼之人,卻偏偏比世間所有人都要害怕
……明明是天底下最當心想既得之人,卻偏偏比世間所有人都要愛得卑微、隱忍、心抑。
縱是死生於前,人慌思憂,都不得叫旁人看出她心底分毫惶亂。
英歡停下,抬睫遠眺。見東面中軍大帳外幕蒼黑,一派死氣沉沉之象,心中不由一梗,眼角微微酸。
肩上之責所經諸事,如萬石一般壓於她心她身,本以為莫論何事都撼她不動,可人到底還是心有所限。
失了狄風,如何還能再失了他。
可他手狠心狠,計令一定,便逼得她動也動不得。
兩營空空。不知何向,她不能棄營以出,更沒法追他而去。
只得就這般,什麼都不做。幹幹地等。
卻沒法兒什麼都不想。
手心一合,就憶起夜沉沉人寂寂的那一次,他牽了她地手,一路慢走回營。
他說,真想再也不放開她的手。
她又何嘗不是。
可轉身一剎,他便離她遠去,連去了哪裡都不曾告訴她。
天色漸漸黑下來。
東面有士兵快步朝她走來,借微光看去。見是邰禁軍小兵。
英歡抬手飛快以袖拂過眼角,定了定心,才正身望向他,道:「著你去問的事,可是問到了?」
士兵點頭,走近些行過禮。才稟道:「按陛下的話去東面營中問過了。尚留守兵同營中夥兵都說,鄴齊皇帝陛下走時只命全軍帶了二日口糧。」
英歡眉頭微動。「下去罷。」
士兵垂而退,再無多言。
她心底恍而一動,足下驀然轉向,朝行帳西面馬廄走去。
只二日口糧而已。
以他心思縝密之度,定是早有成算,若勝,則當今日入夜將歸,若敗,則……
英歡輕一咬牙,步子更是快了許多,頭頂蒼夜愈暗,月輪緩緩而上。
西面馬廄前二兵,見她未使人備馬卻親身而來,不由慌忙上前去迎,「陛下。」
英歡定睛以望,一抹淡笑自唇角溜過,隨意道:「營中甚曠,無事可做,朕幾日未動,想騎馬出營轉轉。」
兩人忙入廄將青鬃御馬牽出來,手忙腳亂地套鞍掛轡,一人小心問道:「可要通傳禁軍護駕?」
英歡伸手去握馬韁,踩蹬翻身,一躍而上,臉上笑意盡滅,眸光亦涼,看那二人道:「不須。」
帝氣凜凜,二人望她策馬向北疾行而去,一時無言,亦不敢去傳禁軍守營之兵。
營北大門守兵見她馭馬直衝而來,怔愣之下不敢阻攔御駕,口中疾呼「陛下」之聲被她人馬之風攪得碎散,只一瞬便見她已出大營,未留一言一字。
英歡半伏於馬背之上,抽鞭甚急甚猛,朝闌倉山北面行去,躍溝跨壑,直至上山小徑前才減了馬,勒韁輕夾馬身,令馬兒攀坡而上。
人在營中是無論如何再也待不住。
山高遠望,惟有此處能眺見北面平川千里,看他歸來,抑或……久不見歸。
馬行至山腰半坡時,身後遠方隱隱傳來馬蹄震地之聲,勢如大浪湧翻之猛之疾,非數千人馬可造。
她頓而勒韁止馬,轉身回望。
半山之上,向北隱約可見蒼夜之緣其下有廣密黑點在動,她僵著,手微有抖意,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
風過一刻,越來越大,遠處人馬之形隱可辨清,看其遠不見底之廣袤寬陣,竟有數萬之眾!
她心底陡然一驚一抽,血液直衝腦門
惟能想到的便是,中宛五萬大軍!
顧不得想賀喜此時如何、洪微又是如何,人急急驅馬下山,意欲回營統軍駐營以守。
萬沒想到,中宛大軍竟會直撲此處!
山路陡峻,上山容易下山難,她人馬將至山腳時,北面騎兵之陣已近迫眼前,馬蹄齊齊踏地之聲震耳欲聾,似山倒海摧,勢不可擋。
英歡咬牙,停於山腳碎石之後,夜色掩了其姿其容,又過幾瞬,便有騎兵前鋒之陣自山北前方疾馳而過,度飛快,人馬一閃而過。
遠處蹄揚之風吹得她眼痛人僵,整個人都失了神,見甲冑馬轡片片自眼前飛過,人朝陣後望去,恍見其間帥旗一動而展。
……甚是熟悉。
神思未及轉旋之時,就見硬盔白纓、玄甲黑馬、一騎一人自前方疾行而過,掠起風土一片。
她地心瞬時提至嗓子眼間,雖知這不可能,可眼前之象卻又分分明明,當下狠狠一踢馬肚,便朝前方騎兵之陣衝過去
才行數十步而已,遠處那人突然吁停勒韁,白纓於夜色下緩緩一抖,人馬於下一瞬飛快轉向,單騎出陣,朝她奔來。
她窒住,呼吸不得,眼睜睜看他手中鞭起鞭落,風嘯嘯馬嘶嘶,萬馬向西齊行,惟他一人逆陣向她獨馳。
仍是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這陣中帥旗,這幾萬鄴齊騎兵,這一人一騎……
怎會是他!
眸間凝水之時,就見他人馬已在身前數步,盔纓散亂,人馬俱喘,素月清輝之下,薄唇衝她微微彎起。
「過來。」他伸鞭,眼中滾亮,對她道。
聲音至低,語氣至弱,可她卻聽得真真切切。
淚水嘩地湧出來。
她哽泣著,驅馬上前,才近他身時,手中馬韁便被他長臂一伸扯了過去,二馬並頭之剎,耳邊傳來他輕微喟歎之聲
「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