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天喜帝 卷三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十三
    滿滿一帳都是人。

    披盔戴甲,色澤陡亮,帳中糙燭火苗跳動,映得人人臉上驚詫之情更是詭異非常。

    帥案被移置帳間,其上罩了張油布,布上鋪了一大張透光薄牛皮。

    眾人之間,賀喜挺鋌而立,身著玄甲,臂下夾盔,盔纓白落落的,根根順展。

    英歡兀自僵在帳口,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任帳中諸人肆無忌憚地打量她,自己飛快一掃帳內諸人。

    一看便知是集將議事之景。

    可他先前分明說過,鄴齊軍中此次只有餘肖、江平二將,現下當已領兵直撲南面巍州,可為何

    仍有幾人著了將甲,站在他身側。

    她蹙眉,轉眼去看他。

    賀喜薄唇彎了一下,之前甫一見她入帳時的驚詫之色已收,右手抬起,在寒礪案沿上輕輕一敲。

    帳中其餘人等瞬時回過神來,紛紛低頭頓甲,向英歡齊聲道:「陛下。」

    英歡聽了,一時更是窘迫萬分,臉上雖作冷色,手心裡卻滲出幾粒汗。

    自己不顧禮數地闖進鄴齊中軍大帳中,擾了他的正事,眾將齊對、待她開口,可她又不知該說什麼。

    ……當真是進退維谷。

    她心間飛滾萬念,急著想要尋個正經說辭以應,卻看見他笑意深深,繞過帥案,朝她走來。

    足下由是更僵。不明他要做什麼。

    賀喜過案之時側目看了一眼身旁小將,那小將頓悟似的,立時上前去將案上那張薄牛皮捲起來。

    她先前只見那牛皮上繪了圖字,因站得遠,並未看清其上究竟何物。此時待那小將收卷時再一瞥,隱見像是地圖。

    還未來得及細想,睫轉一瞬,他人便至身前。

    玄甲冷戾,昂藏七尺之身恰將身後眾人的目光替她遮去。

    賀喜看著她,順口一道:「以為你早就睡了

    英歡素面斜影輕蕭,抬眼對上他地目光,笑意暖融。非在怪她,不禁壓低了聲音輕聲道:「大軍南下,夜裡實在清冷,心裡面……」

    實在不安,難以入眠。

    為帝十三年,第一次御駕出征在外,第一次親睹大軍開拔,第一次知道縱是徒守帷幄亦非易事。

    身邊空空之時,心中可偎之人,只有他。

    賀喜看著她。眼中光亮迫人,似是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下一瞬便對身後眾人高聲冷冷吩咐道:「留在帳中等朕。」

    身雖未轉,可其後眾人皆是垂稱命。立在原處一動不動。

    他長臂撐起帳簾,笑著看她。

    她會意,垂睫轉身,輕步出帳,身後男人跟著出來,帳簾重落。

    星光萃燦,懸冷清輝,蒼涼夜幕綴石朵朵。淺風非疾卻侵人。

    英歡目光轉圜一方,鄴齊中軍大帳周圍仍無守衛,憶起先前帳中幾人之前在帳外似是見過,想來當是夜深營空無人擾,才被他叫入帳去的。

    天猶未亮,卻召這許多將領親隨入帳議事。這是要做什麼。

    二日前定令那次。不知他心中還盤算了它事,怎的今夜竟像是瞞著她要行何計似的。

    心中雖疑。欲開口相問,可鄴齊軍政大事又豈是她疑涉得了的。

    可若不問,心中卻是更疑……

    伐巍之令乃他所定,雖說方愷服之無異,可邰營中兵馬傾巢已出,鄴齊大營卻仍留了他一萬親軍

    人一下子便如張弦之弓一般,心中緊不可耐。

    多年相峙相對互相猜忌,此時憶起他那滿腹心機狠辣手段,不由猛地升起一念。

    倘若此次他是借伐巍之機欲圖它地……

    英歡驀然轉身,眉尖攢緊,見他下巴微仰,正望天上繁星,容思淡漠、波瀾絲毫不起,仿若先前之事如煙既過,並無被他擱在心上

    不禁又猶疑起來,心中更是忽上忽下,定不下來。

    想起那一日在她行帳中,他攬著她,低聲道,終此一生,定不負你所信。

    雖是那般低深沉摯,然到底……能不能信他。

    正左思右想時,腕間忽而一緊,她眸光一晃,就見他微微垂,正在看她,大掌輕捏她地手腕,而後移下去,握住。

    乾燥骨硬,有力而又溫暖。

    「信我。」他頭又低下來些,對她道,聲音緩而穩。

    她看他,手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卻又被他握得更緊。

    乾乾蒼穹夜下,兩軍大營之中,他就這般旁若無人、毫不顧忌、光明正大地握住她的手,不放。

    他深知她在想什麼。

    她蹙一下眉,動一下眼,彎一下唇,一舉一動其間何意,他全能看懂。

    相鬥相識,相念相愛,天下萬萬人,惟他能知她心。

    英歡僵了半瞬,突然莫名一笑,不過短短三日而已,便從他口中聽得兩次似諾之言,她與他之間的那根坦信之梁,當真是危且脆。

    只是他既是辨出她心已生疑,那她也便不須再多慮

    她盯住他的眼,直截了當問他道:「到底瞞了我何事?」

    賀喜眼映星光,眸色於夜下卻是更黯,看著她,低聲道:「午後接報,六日前鄴齊大軍於賓州城外遭襲,帳間幾將是連夜從東趕來的。」

    她微一挑眉,竟沒料到會是這答案。

    如此說來也是合理,倒是自己先前……莽撞了。

    他嘴角紋痕刺眼。半晌又道:「此事乃鄴齊軍機要密,未與你提也算不得什麼,況且今夜兵巍州,又不得讓營中將兵知曉此事,以免亂軍心挫士氣……,本以為你入夜後便歇息了。未曾想到你竟會找來。」

    英歡微窘,自知白怪罪了他,心中一時惆悵,先前質問他的口氣卻也收不回來,只得干站在原處,半天才抬睫瞥他一眼。

    他笑意正濃,望著她的目光頗能溺人。

    這番亂糟糟一攪,心中之前因徒留空營地緊張和忐忑之情頓時全無。

    她朝他一笑。半側過身子,道:「是我多慮了。你且去忙,我回帳去。」說罷便要抽手而走。

    賀喜牽住她地手指,前邁一步,低笑道:「我送你回去。」粗糙長指輕輕揉搓了她的手心一下。

    奇癢奇麻,她心底一酥,駁不出口,夜色掩了她面上綻紅之容,半晌才一點頭,輕聲道:「只得到兩營相匯之處。不得叫邰營中守兵瞧見了。」

    他驀地笑出聲來,而後沉沉一歎,牽了她的手往前走,一步連一步。奇慢,奇慢。

    頭頂星轉夜移,天際隱隱泛白。

    英歡微低了眼,看著足下淡影,二人步子相諧,身形相偎,般配萬分。

    頭一次,被他這樣握著手。同他並肩其行。

    心底驀動愈來愈大,悄悄斜目看他,見他神色依然如常,側臉陡峭剛硬,可手略微一動,就覺出他掌間在微微滲汗。

    不由輕笑。

    原來心中緊動、情思翻湧之人。不獨是她。

    賀喜用力一握她的手。低聲問她道:「笑什麼?」

    她搖頭,仍是笑。但見遠處邰營帳可見,不禁一晃手腕,小聲道:「你……回去罷。」

    他停下,轉身對她,低下頭湊近她地臉,道:「其實我不怕叫他們看見。」而後笑了一下,笑中深意她一眼既明。

    他不怕,但是他知她怕。

    他站直身子,慢慢地鬆開她的手,看著她,嘴角一揚,又道:「真想能一直握著你的手,再也不放。」

    餘生盡耗,只想同她在一起。

    英歡眼眶忽而凝淚,自己也不知是怎麼了,不過聞得他這帶笑一言,竟是比生離死別還讓人揪心。

    她慌慌忙轉過身子,待心中狂起之瀾小了些,才又回頭,看他道:「賓州之事若有變數,莫要瞞我。」

    不想再看他一人獨自扛下那種種之難,縱是不能替他分愁,亦不想被他次次隱瞞。

    賀喜點頭,笑意略淡,道:「只管放心去睡,二十萬大軍才,最早一路也要待今日入夜後才近巍州外城,你在營中擔心亦沒用。」

    英歡微微一笑,聽他兩句話,心便一下放了下來,道:看了看他,緩緩轉身,自向前行。

    十步之後忍不住又回頭看,恰見他才轉身,大步飛揚往回走去,身上玄甲色泛鴉青,一路漸漸隱入夜色當中。

    直到再也看不見。

    一覺竟是無夢,睡得極其香甜。

    醒來時日已西落,於遠處闌倉山巔銜了道火紅金茫,燙眼燙

    英歡攏衣出帳,吸幾口外面山間清風,心情頓好,欲叫人傳膳之時卻見幾個守衛神色均是古怪,不由蹙眉道:「怎麼?」

    一禁軍士兵上前,低聲禮道:「今晨,鄴齊皇帝陛下抽點東面營中留守之兵八千人,出營北上,至此時猶然未歸。」

    她心裡一驚,盯住那士兵,緊聲追問道:「可知是去了哪裡?」

    士兵搖頭,握戟道:「問過東面營中的守兵,卻道聖意不可洩,又道昨夜裡陛下去過東面大營,當是早已知曉。」

    英歡一時火起,一把抽過那士兵腰間佩劍,冷眼一瞥,再未多言,轉身飛快便往東面營中走去。

    合營之處有兩個鄴齊士兵,見她過營忙上前相攔,道:「陛下,皇上不在營中……」

    英歡冷笑,「朕知道他不在,」她抬眼看看這兩人,辨出是昨夜在中軍大帳中是見過的,不由緊緊一攥劍柄,沉聲道:「鄴齊守營之兵,八千人馬去了何處?」

    兩個士兵互望一眼,皆垂道:「不知。」

    她嘴角微垂,面上冷笑也消,猛地抬手揚劍,卡在其中一人頸間,冷冷道:「朕為二軍主帥,斬你一個小卒,不需旁人來言。」

    那小兵未料到她會這般冷戾,一時抖起來,卻仍道:「……真的不知。」

    英歡望著他,腕間一用力,劍鋒染血,他頸間被劃開一條淺

    另一名守兵急著叫道:「陛下!」

    她冷眼一掃,「說不說?」

    被脅那人臉色僵白,顫著道:「回陛下地話,昨日接北面來報,中宛燕朗一部派兵五萬南下,像是先得二軍伐巍之策,欲解巍州之急。」

    英歡眼瞳一縮,眉頭緊皺。

    那小兵以為她是不滿他之所言,慌忙又接道:「皇上今日抽點營中八千人馬,親率大軍北上,意在阻其所進。」

    掌中之劍砰然落地,濺起沙灰一片。英歡手抖得握不成拳,死命咬著牙,不敢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昨夜所道賓州大軍遭襲

    分明就是騙她之辭!

    這才想起他之前甲冑俱全,堂然就是一副即將率軍出兵之樣,可她竟被他三言二語就攪得失了神。

    燕朗之部,中宛大軍五萬,他竟敢只抽八千兵馬便北上阻援

    瘋了不成!

    難怪不願告訴她,寧可騙她也要瞞她。

    她想要冷笑,可人卻僵乏難耐,臉上連一絲生色都作不出,眼前血幕片片,又想起狄風戰死的那個夢。

    他知她恨燕朗入骨,這是要替她報仇。

    她怒火中燒,一腳踢飛地上之劍,心底一陣陣地抽痛……她不需他這般為了她,以命相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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