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血。
山谷之間,枯芥之地,屍骸歪枕漫山遍野。
火焚過的焦黑色處處皆是,血腥味,腐臭味,鐵甲利盾被燒後的金屬灼燃味,瀰漫在空氣中,填滿了每一處谷隙山縫。
令人窒息。
黑壓壓的天際沉雲欲雨,狂風捲過,刮起地上炭似枯葉,吹得遍地都是。
又冷又熱。
她一腳輕一腳重地急急在走,不知要找什麼,卻在拚命不停地找。
錦履已被濃血沾透,一步下去一個血印。
心似被挖了個洞,空蕩蕩的,任冷風穿胸而過,疼也不知。
腳下磕磕絆絆,耳邊山風呼鳴,眼前時暗時亮。
哭的笑的,痛苦的歡樂的,一張張臉,年輕的臉,自眼前劃過。
碎甲裂盾,斷槍折劍,殘肢敗體,血目亂。
她胸中緊窒,幾欲嘔出,腳下更疾,眼前更黑,身邊更冷。
沒人伴著她。
滾滾塵囂之間,蒼青厲電劈天而過,雷鳴轟轟而至,大雨傾盆而下。
她人俱濕,眼睫顫上顫下,有淚滑出。
心跳得越來越快,四下去看,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此處,卻是無論如何都看不見。
都是屍體,只有屍體。
恍惚間看見前方那熟悉的黑甲,銀槍在側,人倒地。
瘋一樣地衝過去。腳下雨血流混成河,幾要將她淹沒。
她喘著氣停下來,在雨中蹲下去,手抖著伸出去,翻撿地上的落甲。
一張臉露出來。
那麼熟悉。那麼蒼黑,那麼疲憊。
她驚喘,心似被人從中撕成兩半,痛得指尖都麻,看著那張染血之面,頭疼欲裂,卻憶不起這是誰。
她不認識他。
不認識這死去地是誰!
那人安靜地躺在屍血成河似山的谷間,攥緊的掌間露出一抹玉白之光。
在這烏天大雨之下。格外耀眼。
她驚竦至極,心間巨潮狂翻,腦中就要想起他……
她抱住頭,大叫出聲,猛地起身
香木雕花,龍騰雲紋。
外面燦陽照進來,柔茫碎落一地金。
滿額滿身都是汗,羅衫全濕,似雨及膚。
心仍在狂跳,頭仍是劇痛。夢中那一幕幕黑暗血腥的畫面,仍是清晰無比。
英歡垂眼,微微鬆開握緊的手,輕喘一口氣。十六k文學
是夢。
可夢中地那張臉……
心剎然僵痛。睫濕淚凝。
雖知是夢,亦難釋懷。
有宮女在外,聽見她的驚叫聲,忙疾步入內,「陛下?」
英歡掀被下榻,抬手攏,面作定色,輕聲問道:「朕睡了多久?」
「未時將至。」宮女垂答道,「奴婢們正要喚陛下起身,陛下便自己醒了。」
英歡伸手,由她伺候換衣,又問:「曾大人來了麼?」
宮女點點頭,「已在殿外候著了。」
英歡轉過身。自去繫腰間綢帶。「傳她進來罷。」
宮女未作多言,領命而下。
她繫了綢帶的手滯在半空中。人一下子又恍惚起來。
那個夢,那麼真。
殿門開了又合,曾參商聽旨入殿,至她身前行禮,「陛下。」
她卻仍在愣。
「陛下?」曾參商抬頭,輕聲又喚。
英歡這才回神,眼中淺光微跳,目光轉至她臉上,「在衛尉寺,諸事如何?」
曾參商笑笑,「都好。」
英歡輕輕抬手,將她招近了些,挑眉,細細打量了她一番,微彎了唇,「比在戶部累多了罷?」見她點頭,又隨手指了一處,「坐罷。」
「臣不累!」曾參商忙道,只站不坐,抬眼悄悄去看英歡,見她今日神色恍恍,心中更覺不對勁。
人在衛尉寺,東面軍情自是知道一些。
半月前邰鄴齊合師共伐巍州南岵殘部,可至今京中未聞之報;幾日來樞府向東面的信令不下數封,卻也未有回音。
國中朝政軍事,未有似此役者。
誰能不急,誰能不慌。
更何況是英歡。
曾參商見她又是半晌不言,面色不善,額角有汗,不由開口道:「陛下若是今日身子不適,臣改日再來。」
英歡低眉不動,半天才低聲道:「也好。」
心中諸事無思量,腦中滿滿都是那場夢。
曾參商低低一歎,就要行禮而退時,殿外卻又有人來叩:「樞密使許彥、廖相求見。」
英歡驀地抬眼,隨即飛快起身,「宣!」
詔才傳出,許彥及廖峻便疾步而入,進殿便跪,行禮之後遲遲不起,面黑眉鎖。
曾參商立在一旁,微有怔疑,從未見過這副場面
中書樞府素來不和,少有二府重臣同時求見之事。
英歡上前一步,看二人幾眼,「起來說話。」
二人隔了半晌才慢慢起身,仍是低了頭,未有一人先行開
英歡低眼,一下便見許彥手中的折報。
未帶紅旗,不是捷報。
心口一緊,再抬眼去看二人面上沉黯之色,頭不禁一暈。
她往案邊移去兩步,未急開口,待心神漸穩。才問:「東面有報?」
許彥終是抬眼,嘴唇稍動,卻仍不言,只是點點頭,手中折報握得更緊了些。
英歡目光探至廖峻臉上。忽而低聲一笑,「怎麼了,何事驚得動你二人同時前來?」
廖峻額上紋痕深深,抬眼看她,「陛下……」開了口,卻是說不下去。
曾參商乍然回神,以為是因她在,忙急著道:「陛下。臣先告退。」
英歡一把攔住她,「留下。」又望向許彥,「但說無妨。」
語作鎮定,心卻在抖,不讓曾參商走,是怕她一個人聽不得將至之事。
許彥仍是不語,側了頭去看廖峻。
英歡胸口急火驟燃,厲聲喝道:「說!」
許彥面色一僵,上前兩步,低頭抬手。將那折報呈至英歡面前,「陛下。」
英歡一語畢後人在顫,手伸出去時抖得不能自禁,半天才握住那折報。一把展開,闔眸一瞬,才又睜開,低眼去看。
一目數行匆匆閱畢,人無反應。
兩隻手攥緊了那折紙,一個字一個字地又看了一遍。
密密麻麻幾千言,化至她眼前的,便只四個字。
四字似針。直直戳進她眼中。
頭頂天靈骨蓋錚鳴一聲。
骨椎節節驟斷。
寒意似劍,劈心而入。
手一鬆,任那折報落至地上。
眼前一黑,腳下一軟,人朝後倒去,身子重重磕上御案之沿。
「陛下!」「陛下!」……
耳邊驚喘聲、大叫聲急急不休。被人手忙腳亂地扶起。聽見有人要去宣太醫,才疾聲道:「朕不需太醫!」
夢中黑暗沉窒的感覺層層逼來。血腥味讓她腹中翻湧,那張熟悉地臉,那抹白玉之光……
頭疼欲裂,似要被痛折磨至瘋。
半晌都睜不得眼,只覺一睜眼,便又要見那四字。
「陛下……」
她地手死死掐著身旁之人的胳膊,過了許久,才緩緩抬起眼皮,一眼便見曾參商泛紅的眼眶和緊咬的嘴唇,又聽她喃喃道:「陛下……」
「朕沒事。」她鬆開手,低頭去看地上折報,眼底火燙,卻無一淚。
許彥廖峻見她人醒無礙,均向後退了幾步,低聲道:「陛下節哀。」
「朕沒事!」英歡猛地抬眼,目光如劍,大聲道:「朕沒事!聽不懂麼!為何要節哀?誰死了?誰?!」
許彥不忍看她,垂了眼道:「狄……」
英歡未等他說完便回身,伸手一掌摑下御案上地筆架朱硯,又猛地拂袖,將其上諸物統統掃至地上。
裂的裂,碎的碎,刺耳響聲在殿中震盪。
朱墨似血,碎瓷似心。
她扶住案沿,大喘不停,心狂跳,人在抖,胸口之火簇簇在燃,一低頭,便又見被她仍至地上的折報。
狄風……
狄風戰死!
她額角炸裂似的痛,反身握住案上沉沉紙鎮,便要朝地上狠狠砸去
胳膊卻被人在半空拉住。
曾參商輕輕鬆開她,垂下頭,哽咽道:「陛下節哀。」
青石紙鎮重重落地。
濺起微塵一片。
英歡朝後退一步,背*御案,抬頭去看許彥,目光灼燃焚人,「你們瞞了朕多久?」
許彥低頭,「臣等斷不敢欺瞞陛下,此報今日才至樞府。」
而後彎腰,伸手將那折報撿起來,輕彈其上落灰。
低低一歎。
三月十三日晨,狄風率部至巍州以西,久候鄴齊大軍不至,途遇中宛騎兵,於祭百坡後血戰半日不敵,以身戰死。
五千將兵怒而出谷以戰,盡為中宛大軍所剿。
十三日夜,鄴齊軍至巍州以東,聞邰軍敗、狄風戰死,退兵歸雲州。
不過是晚了半日。
半日而已!
十四日,瀧州邰大軍聞狄風戰死,群憤激湧難壓,出城夜襲中宛大軍,敗,方愷領軍向西退走,邰失瀧州。
十七日,於宏、林鋒楠二部聞之,棄城不顧,出兵向東,與方愷麾下風聖軍餘部合師於越州以西百里,欲揮師東進,攻伐鄴齊雲州,以報狄風戰死之仇。
十九日,中宛大軍兵分二路,直取邰所佔倉、順二州,城中守軍數寡不敵,邰失二州。
二十一日,北戩出兵南下。
短短七日,邰大軍主帥戰死,所佔三城先後失守,方愷、於宏、林鋒楠三軍各自為令,罔顧樞府急令、中宛南岵重兵,一意向東,欲與鄴齊大軍為戰。
狄風既死,三城既失,邰將兵悲憤,軍心散亂,士氣萎頓,所剩十一萬大軍竟無人能轄。
無人能轄。
放眼朝中,何人能有狄風之統馭之力,何人能得狄風之軍中威名,何人能在此時出征中宛、挽此狂瀾!
英歡眼望許彥手中折報,渾身都燙起來,開口卻是冷意迫人:「這是要造反了不成……」
十一萬大軍,三將率部,竟然不接樞府之令!
當真是膽大包天
若要論罪,盡誅三將九族亦不為過!
只是為了給狄風報仇,便不管不顧五國大軍膠著之勢,向東欲與鄴齊為戰!
鄴齊……
她急喘一口氣,扶在案沿的手一把掐緊。
鄴齊占賓州。
她垂眼,睫在微顫。
燕朗之部北上之後疾折南,賀喜率軍東進佔賓州,而後才遣麾下之將南下伐巍。
由是晚了半日。
就這半日,便讓狄風沒了命,便讓邰一役折損五千精兵,便讓她先後失了三城重鎮,便讓邰十一萬大軍目無君令、只欲東進報仇!
人在痛、在恨、在躁。
可卻不能痛、不能恨、不能躁。
亦沒時間讓她痛、讓她恨、讓她躁!
東面戰事將傾,每時每刻都有人死有人傷,一旦邰與鄴齊當真於中宛境內交戰,五國之勢將會成什麼局面,誰敢言之!
「陛下,」廖峻終是開了口,「派何人為新帥,二府未得有議。」
事已至此,再多遮掩亦無用,自是直接了當。
可這直接了當,又令她胸口陡窒。
誰能將怒軍壓制不進,誰能穩得住軍中之亂,誰能統號得了三軍異部,讓十一萬禁軍盡數聽命於一人!
國中除卻狄風,可還有人能做得到?!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此時人在京中,縱是一日數十詔出,亦無法讓東線大軍止步不進!
手掐得愈緊,眼中烈火熊燃。
「朕。」
英歡開口,語氣沉沉似千鈞,眸火燎過幾人面上驚色,又道:「朕御駕親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