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如明火一簇,剎那間便燎燙了她的心。
曾參商猛地轉過身,對上他的目光,皮笑肉不笑地道:「沈大人說笑了,我有什麼不敢的?」
沈無塵於她身後三步處負手而立,逆著光,看不大清眉眼,只見他嘴角微微向下,臉色不甚明朗。
陽光撲面照下來,熱且刺眼。
過身微風仍冷,可她卻是渾身都在冒汗。
眼前男子閉口不言,儒雅之范肆溢身周,可卻令人感到莫名惶恐。
她動動膝蓋,撇開眼,轉身想走。
沈無塵卻開了口,「那就好。」語氣淡淡,辨不出情緒若何。
曾參商笑容僵硬,「此處風大,沈大人大病將愈,還是早些回府休息去罷……在下先走了。」
不等他有所反應,她便轉身,心砰砰地跳。
「站住。」
她的腳便粘在了地上,心中恨恨的,復又回頭看他,臉上笑意全無,「沈大人還有何事?」
沈無塵朝她走過一步,陽光削面,襯得一張臉更是清肅,「皇上許你出入禁中,不是讓你這般對宮女說教的。」
曾參商展開拳,將掌心上的汗水在袍側擦了擦。
果然是全聽見了。
她一撇嘴,抬起下巴直直去看他的眼,挑釁道:「怎麼,沈大人要去告我御狀?」
沈無塵搖頭,目光卻又深了幾分。低聲道:「那個宮女你少招惹。」
曾參商一聽這話便怒了,沒想到她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
她眼中火苗撲閃,「在下謹遵沈大人教導。只是在下不才,比不上沈大人胸懷韜略,招惹不起皇上。只能招惹宮女過過癮了。」
沈無塵聞言,眼角略略一抽,面上黑紅相錯,握起的拳背青筋凸現,忍了半晌,才道:「謬讚了。」
她再不多言,冷冷看他一眼,轉身便走。
他在身後又叫她。「我話還未說完。」
她愈加惱怒,停了步子轉身大聲道:「大人還有何事統統一次全說了,莫要捉弄人!」
沈無塵面色亦冷,盯著她道:「皇上欲幸西苑習騎射,此事可是你的主意?」
這話如同當頭一桶冷水,瞬時澆滅了她心底怒火。
曾參商心底有些虛,看他兩眼,尷尬道:「沈大人先前不是一直臥病在府麼,怎會知道這事……」
沈無塵打斷她道:「雖是告病,但朝中大小事情我亦有所耳聞。一路看文學」
她望向別處。搓搓手跺跺腳,小聲支吾道:「甚冷,在下一日滴水未進,此時餓得難受。還想先走……」
沈無塵走過來,挑眉看她,「那便找個暖和地地方說。」
她抬眼,氣道:「你……」
他已越過她往前走去,聲音飄過來,「騎馬來的?」
她憤憤然跟上去,「是。」
沈無塵不再多言,一路出了禁中。過了御街後至宣德門外,才又對她道:「坐我的車駕。」
說罷一掀袍擺,直往路那邊的四輪青軸鑲花馬車走去。
曾參商心中暗罵了聲可惡,頗不情願地跟在他後面,待至車前就見沈府的小廝地已來迎沈無塵,又是遞手爐又是接披風的。模樣甚是恭敬。
她翻翻白眼。這大官的架勢……
沈無塵回頭一眼望過來,淡淡道:「上車。」
曾參商心中縱有不甘。也不敢真的將他往死裡得罪,只得依言上車坐好,看他在外吩咐了小廝兩句,也上得車來,不禁垂了眼不再四處看。
車簾一落,裡面便黯了不少,頗有窒悶之感。
狹小的車廂內,他挨得這麼近,她幾乎能聞見他身上那淡淡的藥味,如煙縹緲,擾了她的思緒。
曾參商額角沁出幾粒汗珠,頗感不自在,身子不禁往一側讓過些,「是去哪兒?」
沈無塵也不看她,只是道:「沈府。」
她一驚,盯向他,「你你……你帶我回府做什麼?」
他瞥她一眼,目光含嘲帶諷,「先前說我大病將愈、當早些回府休息的人,是你。」
曾參商啞口無言,心中只想一拳揮上去,打翻他這穩若淡漠之樣!
可卻是不能。
她捏捏拳頭,心底挫敗地一歎,身子重重*上車板,再不看他。
沈無塵隔了半晌,忽而道:「上回,多謝你。」
她眼睫微微一動,抬頭看他,見他面上無甚表情,心中恍惚一刻,竟不知先前那話是不是他說地……不由輕聲道:「謝我……什麼?」
他這才側過臉來看她,嘴角一扯,「雪中救我一事。」
她臉一下紅起來,閉了嘴不吭氣。
謝她……也不知他這是不是在故意諷刺她!
那夜雖是把他從雪裡撈出來送進候館裡面去,可一路上她可是沒少折磨他,踹他罵他,怕他暈過去不省人事,就一直掐著他的胳膊不鬆手……
曾參商偷偷瞟一眼他的右臂,不知那衣袍之下是不是還有青紫之痕。小
他不怨恨她便是好事了,她壓根不奢望他會真的謝她。
沈無塵看著她,彷彿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似的,低笑道:「別把我想得那麼不堪。」
她一哽,更不知還能說什麼,扭過頭伸手去撩車窗側簾,裝模作樣地往車外張望。
車行數十條街,過了樓子橋後街景便繁華喧囂起來。
遠遠街角處。京城第一樓逸天樓的豎匾映目而來,金描蒼勁隸書於陽光下熠熠生輝。
曾參商看著那酒樓上迎風展揚的彩旗,不禁嚥了下口水,小聲嘀咕道:「肚子還餓著呢……」
沈無塵側目看她,嘴角不留痕跡劃過一抹笑。叫車駕停下,撩起簾子吩咐小廝去那樓裡讓人送幾樣酒菜到沈府上。
曾參商眨眨眼,心中略有所動,他待她這般好,倒叫她無所適從起來,當下也不敢再看他,只倚著車窗前緣盯著逸天樓門口一個勁地瞧。
沈無塵在一旁坐著,問她道:「你今年二十二?」
她隨口「嗯」了一聲。不知他問這要做什麼,目光只是被那樓裡剛出來地兩個人吸引去了。
沈無塵見她心不在焉,不禁看過來,「在想什麼?」
曾參商下巴輕抬,朝逸天樓門口指去,「衛尉寺的劉奇大人,我想下車去同他打個招呼。」
沈無塵眉峰橫揚,順她所指看過去,望了一瞬後,眸子忽地瞇了起來。閉緊了唇不再開口說話。
曾參商正欲起身下車,卻見那兩人已散開各自走了,不禁失望地一歎,回頭再看沈無塵。就見他目光凝重,直盯著先前與劉奇說話的那人背影,一路望過去。
她略感好奇,「沈大人認得那人?」
沈無塵眼角一動,收回目光,低眼看她道:「只見得背影,許是認錯了。」
曾參商抬眼再望,就見那人一身白衫漸行漸遠。脊背挺直,縱是從後而看也知那人定是一身好風致。
沈無塵伸手將車窗側簾放下來,遮過她地目光,冷冷對外吩咐道:「回府。」
曾參商心奇不已,不知他為何突然變成這樣,想問卻又不知能不能問。正在心中琢磨時。就聽他道:「為何見了劉大人想要去打招呼?」
她訕訕一笑,「今日皇上問我。將來是不是不願進太常寺……」
沈無塵雙手交握起來,輕笑道:「依你的性子,定是不願了。」
她點點頭,扯扯袍邊,不知怎麼同他說。
他瞥她一眼,又道:「怎麼,是想去衛尉寺?」
她見他一下便猜中了,也就不刻意隱瞞,又點了點頭。
沈無塵輕輕歎了一聲,道:「枉你聰明過人,卻不知皇上地心思。」
她皺眉,「沈大人什麼意思?」
沈無塵道:「皇上恐怕是想要你去戶部。」
「戶部?」她眉頭更緊,顯是不情願,「去戶部做什麼……」
他目光透著不滿,「就衝你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要把你扔去戶部斂財。」他見她開口欲問,便又繼續道:「這些日子以來朝中地動靜你還看不出麼?東面南岵境內……怕是要大興兵事。」
她心中一下子便明白了,抬手去撥那車簾垂旒,不緊不慢道:「聖心難測,沈大人倒是看得清楚。」
沈無塵聽她這話,眉頭不由一動,復又沉眉低思,良久才道:「皇上欲幸西苑習騎射,怕也不是因你提了才定議的。」
曾參商摸摸鼻子,不屑道:「本就不是我主動提的,那一日是皇上先問我懂不懂騎射諸事,我說略懂,皇上才說,過些天去西苑一趟……」
沈無塵忽而轉頭盯住她,「殿前司諸班裡會騎射的人不在少數,皇上為什麼要你伴駕?」
曾參商心中小驚,竟沒料到沈無塵如此犀利!
英歡問她此事,是看在她同是女子之身,行事當是便利不少才要她伴駕的……可這話又怎能對沈無塵說!
慌亂過後,她定定神,低聲道:「我又如何能知道皇上的意圖?沈大人既是善於揣摩聖意,不如自己猜去……」
沈無塵卻不再說話,交握著地雙手越捏越緊,人似石僵。
回京十日內,由樞府過送往各路禁軍的急令不下數十件,而英歡先前本是執意要狄風歸京觀大婚之典地,現下也不再提了……軍器監及驛傳二處的官員近日來也頻頻入宮覲見,想來英歡這回是真定了主意了。
外加昨日聽說英歡欲幸西苑習騎射,更讓他感到心中沒底,腦中隱隱冒出個念頭,卻是一直不敢往深處去想……
鬧市之聲漸遠,過了州橋河,朱牆宅影幢幢映目,又行過幾條街後,馬車才是一停。
沈無塵下車,才回身便見曾參商已經跳下來了,不禁撇嘴道:「往後別動不動就跳上跳下的,沒個樣子。」
曾參商一惱,「又不是姑娘家,怎麼不能跳?」
沈無塵緩緩往內行去,口中道:「急什麼,誰說你是姑娘家了?」他回頭看她一眼,眼中輕閃,「已是受皇恩能夠出入禁中的人了,行事也該懂個分寸。」
曾參商看著他這神色,不禁一臊,這才知是自己想差了,簡直就是做賊心虛……任憑他隨口說什麼,自己就先往女扮男裝上去想了。
沈府後院花廳裡已擺了逸天樓送來的酒菜,一張桃木小几做工精巧,旁邊擺了兩隻黑漆木凳,廳前簾珠被人掛起,兩個丫鬟規規矩矩候在一邊,見他們過來,低頭輕聲道:「大人。」
沈無塵撩袍入座,看著曾參商坐好,目光晃過她的臉,移至桌上菜碟上,低聲道:「先吃再說。」
曾參商聽他這麼說了,便毫不客氣,拾箸既食,一副狼吞虎嚥之樣。
沈無塵嘴角悄悄彎了彎,抬手一揮,將兩個丫鬟遣退,又對她道:「當心噎死。」
說著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
曾參商抬眼看看他,握住那酒杯,卻是不喝,反問他道:「你怎麼不吃?」
沈無塵掃一眼桌上酒菜,「太醫說,這些日子忌食油膩之物。」
她舔舔嘴角,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放下筷子,「那你……」
沈無塵目光在她臉上亂晃,看了她半晌才輕聲道:「我看著你吃。」
曾參商被他這目光攪得頓無胃口,只覺肚子裡地酒燒得她整個人都熱起來,臉上也是火燒似地紅,只覺尷尬萬分,不禁主動找話道:「先前說東面戰事,此次可是要同鄴齊聯手伐岵?」
沈無塵微點一下頭,「兩國既是締盟,定當如此。」
曾參商手指劃了劃那杯口,眉毛輕佻,抬眼看他一眼,好似想到了什麼,卻是欲言又止地模樣。
沈無塵望著她,「有話直說。」
曾參商支吾道:「怕說了沈大人怒。」
沈無塵似笑非笑道:「你還會怕我?」
曾參商癟癟嘴角,又看他一眼,這才撐肘於桌上,*他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小聲道:「沈大人有沒有現,皇上與鄴齊皇帝陛下之間,有絲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