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天喜帝 卷三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卷三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四
    宮中金鐘又撞,三下,聲音漸沉漸遠,如水波悠悠而蕩,自外東門一路傳至寢殿。

    紅日破雲而出,萬丈金茫耀遍重重朱牆五彩琉璃瓦,灑透茫茫白雪,碎金泛銀鋪就一地。

    鐘聲沉厚,水紋般蘊浮推就,震得人耳根略微帶痛。

    吉時已到。

    玉用珉玉五十簡,寶用赤金高一寸。

    行宮正殿庭階下北向設皇后受冊寶位,中書侍郎及奉冊寶官常服入殿,執事人絳衣介幘,詣垂拱殿門就次,以俟冊降。

    宮中西角紫宣殿開,有朱漆金塗銀裝芳亭輦緩緩而出,踏雪而行,其後內外命婦亦隨,宛如宣紙朱墨一朵梅,待至正殿西側乃止。

    朱底青花龍鳳繡簾輕起,內侍伏腰垂,迎英儷芹出輦。

    殿外西向落副次,內侍引英儷芹入閣,服衣,候冊寶使至。

    九龍四鳳為寇飾,一十二株花博鬢。

    衣重貴繁複,深青織成,翟文赤質,五色十二等。

    青紗中單,上以朱錦,下以綠錦,白玉雙佩,青襪青舄,舄飾以金。

    閣中暗香浮動,又兼暖意及身,人人面上均帶了桃色。

    裝成,英儷芹起身,華服厚重垂身而下,敞袖緣側層層金線朱色相壓,一動,腰間雙組玄色大綬便輕緩而飄,上有翡翠玉環三枚,晶透盈目。

    鏡前,陪嫁宮女腆著臉。將她身前的青衣革帶系得緊了些,垂在一側輕聲慢語道:「公主今日這般美,鄴齊皇帝陛下倘是見了,定會一見傾

    英儷芹望著身前廣尺之鏡,臉微微作紅。眉頭輕動,卻是不語。

    天下雍容富貴之尊服,世間女子欽羨之高位……

    就在她身前,可心中卻無絲毫波瀾。

    袖中手指動了動,彎成個圈,說到底,她不過是二國締盟的一枚棋子罷了。

    只是,英歡既能以女子之身而扛起邰萬里江山。她又為何不能將這一場無念之姻帶來地苦楚吞下肚去。

    其實什麼也不必做。

    左不過便是個忍字罷了。

    身後有鄴齊宮女捧匣而來,自匣中取出一鐲耀玉,恭敬地呈上來,復又行了禮,才道:「此物是太后賜予公主的。」

    英儷芹抬手輕彎,將手腕裸出,由著那宮女將玉鐲套上她的腕間。

    碧玉垂滾而下,壓了壓她的

    殿外燦陽之光透過窗蔑撲閃而入,可心間卻是沉沉烏雲一片。

    未及歎息時,閣外便響起簇簇落舁之音。

    她轉身。朝外望去。

    一側侍奉待冊宮女均是明禮之人,一聽這聲音,俱是抿唇一笑,而後走去門口候在兩側。一路看中文

    就聽外面有低低的男聲傳進來:「冊寶使許迪、副使李隨奉制授皇后冊寶。」

    有內侍趨步而入。同一側所侍宮女們共引英儷芹離閣,以次入詣殿庭。

    她面上端著淡笑,袖中之手卻是死死絞在一起。

    步步壓磚,步步壓心。

    入得正殿,降立庭中北向位,眼望前方俯伏之眾,心中一陣陣緊抽。

    內侍上前一步,朗聲於眾前宣贊表。宣畢,伏地而拜。

    眾皆拜。

    許迪奉冊、李隨奉寶,直身至她腳下,低頭抬手,捧冊寶以進授。

    她神思恍然,赤金之色如匕之鋒。灼痛她眼。

    她下階一步。緊著呼吸接過冊寶,再授以內侍。內侍捧冊寶復又宣贊,而後殿上眾再拜。

    內臣引內外命婦俱稱賀於下,宮女引英儷芹升坐於上,觀眾人行大禮。

    她垂眼,不敢視下,手腕微顫,碧鐲隨顫,冰涼沁心。

    耳邊稱賀高呼之聲不絕,惶惶間諸音皆彌,什麼都聽不見。

    不願留於此處。

    不願捨國而為鄴齊之後。

    不願……見那個傳說中貪色霸道地男人。

    她呼吸愈緊,額上汗粒驟湧,心中慌亂紛繁,坐於高位上卻不知所措。

    身後有宮女輕聲提醒她道:「皇后當由內侍導以降坐還閣了……」

    恍然驚醒。

    皇后。

    皇后。

    皇后。

    從此她便是鄴齊的皇后。

    英儷芹猛地起身,頭一暈,腳下險些不穩,身後兩個宮女忙來將她扶穩,「皇后當心。」

    內外命婦班退,冊寶使西向而立,四名內侍執黃仗於前相引,出殿後上輦行駕,朝宮後寢殿行去。

    輦官皮靴壓雪之音刺耳,搖晃之中更覺暈眩。

    合巹宴開,那男人……

    她只消一想,緊張之情便頓湧於心,手心滿是汗水。

    不願見他。怎生都不願見他。

    輦下一震一晃,隨即而停。

    繡簾被掀起,黃褥腳踏在前,宮女內侍候成一片,待她出輦。

    寢殿前白雪皚皚一片,零星腳印紛亂,卻是冷清。

    她右腳才踏出,身子未穩時便見前方有人匆匆行來,對著幾名內侍飛快耳語了一番。

    內侍均是一怔,面露難信之色,又忙去同冊寶使副低聲相談。

    片刻後才有人上前行禮,叩於厚雪之上,也不抬頭,只是道:「皇上臨有急事,辰時出宮至今未歸……」

    英儷芹聞言生生愣住

    冊後之日,他竟不留於宮中,而之前卻也未得通稟相報!

    她心口一酸竟覺屈辱,開口顫聲相問道:「皇上去了何處?」

    那人想了想,頭壓得更低,聲音更小,「邰皇帝陛下早起離宮。皇上率眾衛出宮送行至東江之畔……」

    英儷芹面上驟然起霜,只覺這冰天雪地空曠無垠,可卻立不住她一個人,身子瑟瑟抖,嘴唇也紫了去。

    紫貂大裘擋不住沁骨寒意。

    腦中忽明忽現,有些東西漸漸清晰起來。

    ……邰天家女子,眼睛都是這顏色……美,真美……他就喜歡這個。你知是不知?

    ……倘若他不喜歡你,你是否會傷心?

    生辰之夜英歡對她所說種種之言,此時在腦中無比清晰。

    心中隱隱有些明瞭,可卻不敢肯定

    倘若這是真的,那也太過驚世駭俗了些!

    無綱無常,天理不容!

    她慢慢閉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這奇冷之氣,往後踏了一步……

    縱是所想為真,過了今日,往後也不見得再有機會。

    糾結又有何用。

    東江。東江。浮冰,撲面凌頰,凍徹一潮心海。

    六軍在前引路,龍墀垂旒輕揚。華蓋綵衣並黑甲銀槍,漫漫踱上浮桁。

    英歡立於輅前,止輅不進,心底思情綿揚不休,逆風回望去,眼睫霎時被江邊陡寒潮氣塑了一層冰膜,眸光似水波動淺蕩,透過江霧一路抵至東岸重重黃仗之間的那一人。

    賀喜身如寒松。挺挺立於馬上,下巴微抬,褐眸淺闔,定定地望向她。

    身上長氅順風而翻,氅下玄色錦袍已被江氣浸透,寒魄逼人。刺骨撩心。心似跌宕於千年冰澗之中,眼看她就要轉身。不禁重吸一口氣,幾不能把持住自己心中烈湧之潮。

    江霧厚重,她寬袖於風中霧裡若隱若現,款款而揚,似赤雉之羽,妖灩成行。

    兩兩相望,誰也不願就這麼轉身回頭,就這麼背道而馳。

    誰也不知……

    將來還能不能再見,若能再見,又當是何年何日。

    黑馬尥蹄,向前邁過一步。

    他大掌勒著韁,唇抿至緊得不能再緊,放馬一步便想再放一步,步步逼近她身,將她留下……

    將她留在他身邊!

    從未有過一刻,似這般渴望一個女人,恨自己身上之尊位,恨自己手中之權重,恨自己一生一世需得為掌中這江山貼上自己地命。

    馬蹄踏上浮桁接岸之處,雪沫蓋過馬掌,掩了俊黑之澤。

    他終於狠狠收韁,右掌虎口處被韁繩磨得幾欲滲血,卻不知痛,只知她就要在他眼前離去。

    天下萬物皆可得,惟獨求不得這一人。

    英歡遠遠將他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他縱馬輕行至浮桁之邊,心中諸情幾欲噴湧而出,恨不能就這般回頭,撲入他懷中,不再離去。

    微卷長睫沾霧而濕,眼角一片冰涼。

    她側過臉,腳下動了動,終於將身子轉過來。

    再強些。

    他的話仍在她耳側,暖熱的氣息仍拂於她唇間。

    再強些,才能不畏世人之言。

    才能再見他!

    她揚袖指側,命人起駕,而後直直入輅,再未回頭。

    知道他仍立於江岸浮桁邊,遙望著她,看著她走,知道他的目光一直隨著她地金輅緩緩而行,不曾離開,不曾移動。

    縱是不回頭,她也都知道。

    離情滿腹令人愁,江冰潮氣灌心尖。

    她坐於輅中,心口揪得緊緊地,直待過了浮桁,人至東江西岸,人才驀地一鬆,渾身俱是冷汗。

    輅外有人輕稟:「陛下,沈大人有事欲奏。」

    她命人放慢行,又掀了側簾,見沈無塵立身於馬上,正朝這邊而來。不待他下馬行禮,便挑眉直問道:「何事?」

    沈無塵低,「前一日浮桁舟斷板裂之事。」

    英歡瞇了瞇眼,「究竟如何,已經查清楚了?」

    沈無塵抬眼。腳下輕夾馬肚,在一旁跟上,「還未查清,不過倒是有了些眉目。禮部隨行中有一人於斷桁處撿到了一根響箭落羽。」

    英歡握簾之手一緊,眸霧盡散,只留犀利之光,「接著說。」

    沈無塵面色沉沉,「是邰之箭。」

    英歡緊了眉。略一思索便吩咐道:「你親自去盤問那人一番,看看是否有差錯。待過城休憩之時,將那人帶來與朕看看。」

    沈無塵低應一聲,領命便退。

    他回身策馬至鹵簿儀仗之後,於隨行諸臣車駕當中,尋著禮部官員問了一番,便有人帶他往更後面行去,邊喚人出來相見邊道:「是在禮部主客員外郎徐大人下面任差的……」

    沈無塵聞言挑了挑眉毛,再抬眼時便見來人已至他面前。

    「見過……沈大人。」聲音清亮乾脆,語氣卻有粘滑之意。

    沈無塵翻身下馬。一抖袍擺,側目看向他。

    來者俊雅非凡,看上去甚是年輕,身形瘦且矮。一雙眼湛澈透亮,眉目清秀,紅唇皓齒,站在那裡竟是頭也不低地直盯著他瞧。

    沈無塵不禁來了興趣,這少年一般的人竟也能當地起徐知達的手下,不由向前一步,問道:「叫什麼?」

    「姓曾,雙名參商。」仍是清脆萬方之音。叫人心中一涼,甚是舒爽。

    沈無塵又將他打量一番,微微一笑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曾參商隨意點點頭,眼中一亮一亮的,「沈大人好學識。」

    語氣不恭不敬。竟還帶著些不屑之意。

    倒也奇怪。

    朝中何人聞他不是退讓三分。又怎會行此無禮之舉。

    沈無塵沉眉略思,心底咯登咯登兩下。神色斂了些,仍作平常清肅之態,看向他,低聲問道:「你我可是頭一回見面?」

    曾參商仍是一副隨意模樣,看了他兩眼便撇開目光,輕笑一聲道:「沈大人朝中何人不曾見過……只是我曾見過大人,大人並未注意到我罷了。」

    沈無塵*上前一步,掩去週遭人等目光,肅穩之面忽地泛出絲嘲意,「曾參商,三年前進士科二甲第三十九名,我還是記得的。」

    曾參商咧嘴一笑,面色隨即轉陰,往後退了半步,聲音略變,卻仍是盯著他道:「沈大人是來奉旨問話的,還是盤詢在下身世地?」

    沈無塵眼神上下浮了浮,嘴角輕輕一撇,看著他道:「當年因這性子而失了狀元之位,今日難道也想因這性子而失了身上官服?」

    曾參商面色一僵,小臉變得煞白煞白,嘴唇輕抖,顯是被他此言氣得不輕,「原來沈大人還記得。」

    沈無塵背了手至身後,「雖比不上你博聞強記,但我對做過地事情,一向都還記得清楚。」

    曾參商眉頭蹙起,一雙大眼裡泛出些血絲,恨恨盯了他一會兒,才扭過頭看向別處,「沈大人要問什麼便問,此處甚冷,莫要凍壞了大人貴體。」

    沈無塵又看了他半晌,忽然道:「長得靈秀似女子,開口卻如此不顧禮數,枉擔了這滿腹學識。」

    曾參商臉色驀地漲紅,憤恨道:「你說誰像女子?」

    沈無塵瞥他一眼,搖了搖頭,歎道:「性子當真該斂一斂了。」他一停,曾參商便要再開口,可一觸上他轉冰的眼光,便咬了唇不再言。

    沈無塵抬手拂去面上落雪,眼神定定看向他,「響箭落羽為邰之箭獨有,此話你敢拿性命相擔?」

    某人出場,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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