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無塵臉色甚白,被英歡之言梗住,勸諫之話再也說不出
在朝這麼多年,從沒見過她這樣。
十一年來勤勉為民、納諫懷德的那個明君,此時變得像氣躁心煩的尋常女子,明理卻不講理,只念一己之悲喜。
明明應當再諫再勸,可他聽著她這話,卻怎麼都說不出來。
他知她苦了十一年,日日夜夜心疲神焦,其間的種種委屈和種種難處,說出來何人能信,何人能知,何人能明。
長久以來犯顏逆諫之膽,是她給他的;可他卻從未料到有一天,她竟會不再聽他勸,說要任性。
她就是要任性這一回,他又能怎樣?!
英歡伸指輕撩眼睫,偏過頭,「這麼多年來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朕都知道。」
沈無塵抬頭,眉更緊。
英歡望他一眼,道:「在你沈無塵心中,這天底下再無比朕更無情的女人,是不是?」
沈無塵面上微一抽搐,低頭道:「臣斷不敢在心中如此誹測陛下。」
英歡看著他這萬年如一的淡然神色,心火驟起,抿緊唇,抬手猛地一把扼住他的喉,看著他面露漸驚之色,才低聲冷笑道:「你可知,朕有時真恨不能殺了你.
沈無塵由著她的指骨硌在他喉頭,呼吸不能,開口亦不能,只能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看了她良久,才慢慢地閡了眼。
英歡手指略鬆,敞袖垂蘇在他頸間微微晃著,赤緗相交映如輝,「涼城那一夜。你暗勸朕去找他,圖的不就是想要鄴齊與邰締盟麼?」
沈無塵咽沫,喉間甚啞,剛要說話時她的手指卻又屈緊了三分,聲音低中帶怨,「可你竟真當朕地心是石頭做的!回京之後轉眼便同那班老臣一道勸朕成婚!你以為朕無心無情多年久矣,再痛一次也不過如淡風細雲是不是?!」
說話間,她眼角漸漸紅了去。分不清是怒意而就的血絲,還是心底浪湧酸楚之情,縱是眼中凝水,也被胸間盛火蒸乾了,只剩干僵之意,眼痛心亦痛。
她盯他良久,忽而一鬆手,臂垂袖掩,撇開眼,往一旁走兩步停下。不再說話。
君臣相知十一年,平穩相得如鏡之面,卻不料這一次相沖,竟是如此不計後果之烈。
英歡吸了一大口氣。將心中之火壓了壓,才又道:「狄風一事,你敢說你心中沒存怨氣?」
沈無塵臉色沉沉,喉間指印猶在,什麼都說不出,只是握了握拳,搖頭再搖頭……
她低笑,眼中寒意愈重。「欺君之罪你倒是不怕,既是怨朕,又何怕說出來。」
他低,想到千里之外不肯歸京的狄風,便是咬牙。
他是怨她,他知狄風對她心意如何。更知這十餘年來她根本就是無心無情。誰人能擢得了她的眼,誰人能攏得住她地
可卻沒料到。一趟杵州之行,她竟遇上了那人。
從此她便不再是她,往日那個於男子身上不留情的西歡王,心中便只一人長存。
涼城一夜他暗勸她是為國,歸京之後迫她成婚亦是為國,如今知道她想要親送康憲郡主,勸阻之辭幾欲脫口而出,卻不是為國。
他看不得狄風在外為她守疆之時,她於大婚之前卻要去見那個男人。
明明已下大婚之詔,明明已知兩人永不可能相守,卻還要如此不計後果行此之事,真的不像她,卻想不通她到底為何忍不了這一回。
縱是任性這一場,卻又能如何?
縱是見那人一面,她又能怎樣?
沈無塵看著她,「臣還望陛下能夠三思。鄴齊皇帝陛下意欲親迎郡主,居心何在仍不可論;更何況鄴齊定期於二月,又近陛下大婚之典,倘是有個萬一,陛下該如何面對天下萬民,又要置寧殿中於何地?」
英歡聞言,拾過案上瓷洗狠狠摔至地上,「你少說寧墨,這事兒與他何干!」
沈無塵退之不及,任那碎瓷濺至袍下,抬眼深深望過去,「陛下今日何故火氣如此之大?」
英歡撫在案邊的手在微抖,良久不言。
她今日之舉實非明君當為,堪堪枉擔了過去十一年間的厚德之名。
可她偏偏就是聽不得沈無塵那一句句的勸諫之言,只消一想到千里之外的那個人,心中便諸情翻騰,雜湧不休,胸窒萬分。
先前夜夜宮燈之下,是她親自翻閱那厚厚的宗室名錄,是她親手於諸多宗室之女中,為那人擇定皇后之選。
她以為她不在乎他地後位,她以為她不在乎他那夜的旦旦誓言。
可當他說,他要納後,他要尚邰宗室之女,他要罷奉迎使而親迎,他要她御駕親送以彰心誠
她怒不可忍,痛亦不可忍!
一直都知他心狠手辣,一直都知信不得他的真心,可縱是知道又有何用!
該傷之處仍被傷,該痛之處仍在痛。
一切只因,不該存情之時存了情,不該奢念之事奢了念。
怪只怪自己,怨只怨自己,何故要遷怒於沈無塵身上?
英歡扶案之手穩了穩,回頭看向他,臉上怒意淡去不少,「康憲郡主何時能抵京?」
沈無塵見她言辭稍和,也便不論前事,只是答道:「還需十日。」
英歡走去倚進軟榻上,又看他一眼,「朕欲封她為康憲公主。」
沈無塵皺眉,「此事無例可循,甚不合矩。」
康憲郡主英儷芹,已歿宣國公第三女,高宗同母之弟懷王之孫,初封康憲縣主,後因宣國公早歿,先帝憐之甚盛,遂封其為康憲郡主,自幼隨母出京,長於南都,性子恭順溫婉,頗兼大氣之范。
英歡擇定她時,滿朝臣工無人持異,縱覽邰宗室所繫諸女,沒有一人比她身世顯赫,又因懷王與宣國公均早已離世,縱是她將來在鄴齊得勢,也不會於邰國中帶來絲毫迫難。
只是當初先帝封國公之女為郡主,已是懷慈逾矩之舉,倘若英歡封她為公主,那便當真是於祖制不合了。
英歡聽見沈無塵之言,也不覺怪,似是早知他會反對,因是不急,穩坐於榻上,定定地瞧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才道:「若是不封她為公主,又怎能配得起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