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天喜帝 卷二 一則以歡,一則以喜 歡喜二十七
    夜風凌袍而過,吹皺心潮。

    英歡近殿卻不入,足踏宮階,停在外面,閉了閉眼。

    遠處宮燈亮影搖晃,有侍女疾步行來,「陛下……」

    她睜眼,看一眼來人,點了一下頭,「備熱水。」於是抬腳進殿。

    心中卻在低歎,事事有人在側有人覷,想獨得清靜都是難事。

    夜已過了大半,天邊隱隱泛青,人未眠,想來也不得眠。

    雲母屏風鋪開,褪衣祛衫,屏退了左右侍女,不要人伺候,自入內而沐浴。

    檀木腳踏上有明黃軟布,踩在足下,溫軟慰人。

    水溫將好,不熱亦不涼,上面花瓣浮蕩,淺淺滌漾,水紋沿波而開,水色透澈見底。

    英歡伸手,拂過水面,撩起點水至腿側,低眼,抬腿而入。

    她咬唇,身下刺痛襲來,肩側被他咬傷的地方沾了水,火辣辣的。

    有血絲浮上來,淡淡的,漾開來,慢慢沒了痕跡。

    她仍在痛,仍在流血,雖是不多,卻極難耐,又不可言,只得忍著。

    手抽過一側軟巾,浸了香豆粉,沾了水,慢慢擦拭身子。

    頸側,鎖骨,乳下,腰間。

    全是他的味道,全留他的痕跡,點點驚心,蓋也蓋不住。

    股根酸痛,下身是碰也碰不得,那痛確是灼人,如若他是想讓她記得,那麼她便記得。

    永不會忘。

    她仰頭,長散在桶壁外面,輕輕吐出一口氣,眼睛望向殿頂,琉璃金耀目,心中不知能想什麼。

    身子浸在水中,初時劇痛漸漸消了,到後來,也麻木了。

    她淡笑,扔了軟巾,由它上下浮沉,慢慢沒下去。

    心裡再難再痛,也終歸是會麻木,會不在乎,會忘了的罷。

    思緒亂飄,人在水中不知浸了有多久,手指指肚都有些泛白皺。

    外面候著的侍女們不放心,輕輕喚道:「陛下……?」

    英歡回過神來,這才現指間花瓣已被自己揉碎,瑰紅的汁液漫過掌間細紋,如同那血,那血。

    花綻花落,不過一夜之事。

    她的手掠過水面,將掌中碎花漂去,而後自水中起身,對外面低應一聲,「去吩咐宮中執事,傳狄風覲見。」

    *

    殿中燭火未熄,直至天明。

    早膳撤畢,狄風推門而出之時,恰巧遇上公服衣冠齊整萬分的沈無塵。

    沈無塵寬袖迎風而展,在宮階下抬眼看見狄風,微一怔愣,「你……此時怎會在這兒?」

    狄風快步走下來,不答他這話,只是問道:「才從城外回來?」

    沈無塵笑笑,「是。」

    狄風眉頭緊緊,面色未松,點點頭,「皇上正在等你。」說完就要走。

    沈無塵扯住他袍袖,低聲問:「皇上夜裡傳你,可是有什麼事?」

    狄風看著他,眼中漆黑,嘴唇動動,卻終是搖了搖頭,「沒旁的事,不過是吩咐了些回京途中鎖事。」

    沈無塵聽得「回京」二字,手一鬆,低歎道:「你以後……」頓了頓,「罷了。」也不再看狄風,嘴角僵著,待宮人稟報過後,便進了殿去。

    狄風看著殿門在他身後關上,才轉身,停了一下,就大步朝前走去。

    英歡半夜急傳他覲見,留他至天明,所言之事讓他心中大駭,幾不能應。

    奈何英歡執意相迫,他無法不應。

    她竟肯信那男人,竟肯要那男人助她行此險計……

    狄風攥了攥拳,既然她肯信他,那他便信她!

    …………

    沈無塵入殿站定,斂袖行禮,低著頭道:「陛下。」

    英歡語氣略顯疲倦,輕輕一聲:「坐罷。」

    他這才慢慢抬頭,朝她看過去。

    面色嫣紅,唇卻不帶血色,天氣雖熱,可身上卻加了件豎領褙子。

    沈無塵心下不禁略作思索,隱隱有些明瞭。

    英歡望著他,「人走了?」

    他點頭,「臣一早,親自送出城外的。」

    英歡側過頭,手指輕劃案邊茶盅,一時無言。

    沈無塵卻開口,繼續道:「早晨待他走後,景陽殿中的宮人來報,說是現件怪事兒。」

    英歡抬頭,瞇了瞇眼睛,「何事?」

    沈無塵避開目光,略有遲疑,聲音低了不少,「……說是偏殿寢塌上的錦單不見了。」

    英歡稍稍一愣,隨即臉上紅雲驟現,滾燙滾燙,泛及耳根頸側,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那榻上錦單……

    有她的血。

    可那妖孽,他拿了做什麼!

    她的心砰砰在跳,手握住案角,緩了半晌,待心緒稍平,才又抬頭去看沈無塵,開口道:「昨晚宴上那個侍女,除了。」

    沈無塵眼見她神色變了幾下,心中雖是詫異,可卻不能問,只得應道:「臣知道了。」

    英歡心中被他先前那句話攪得波瀾起伏,也再說不得別的,「巳時起駕離城歸京,諸事都安排好了?」

    沈無塵點點頭,「陛下放心。」他看一眼英歡,「臣……」

    英歡挑眉,「有話就說。」

    沈無塵低了眼,「狄將軍他回京後……」

    英歡起身,意在逐人,「朕自有思量,此事不是你操心的。」

    沈無塵默然,片刻後才道:「臣明白了。」

    英歡已然往殿內行去,不再同他多言,長紗曳地,鋪就一路雍華之紅。

    狄風之命,一身榮辱,她全交付與了那人。

    但望那人……不會負她。

    *

    巳時出城,日頭當空而照,艷比當日。

    人馬都有些疲憊之態,走得不快。

    狄風領風聖軍在兩側護駕,自馭馬在前而行,氣勢壓陣。

    英歡坐於車中,心神凝著,車簾未落,時不時地朝外張望,手一直捏著衣角,放不下心來。

    四輪馬車比玉輅小了不少,雖時時顛簸,卻行得輕便。

    出城已近三十里路,卻仍無動靜,四處皆寂,惟有馬蹄踏沙之聲,時輕時重,略顯凌亂。

    英歡心中忽然有些不安,抬手將側簾卷高了些,朝外望去。

    遠方一人急行而來,至狄風身側乃止,抬頭對狄風稟著些什麼,她離得遠,是一點也聽不清。

    那人歸陣後,狄風勒韁停馬,朝後一轉,急策幾步過來馬車這邊,「陛下,鄴齊大軍拔營,朝東行去了。」

    英歡心底猛地一沉,一個字都說不出。

    到底還是錯信了他。

    他前一夜那個「好」字,此時在她耳邊猶響,可他卻已率軍東去,與她背道而馳!

    英歡咬唇,手將身下黃褥攥緊,如若這樣,那便不要怪她!

    她抬頭對上狄風目光,正欲開口,卻聽車外有士兵於遠處喊道:「將軍,你看!」

    狄風飛快轉身,揚眉朝後望去,而後一抽鞭,快馬奔回陣前。

    英歡被擋著,看不清外面,心中一急,索性將車叫停,讓人把前簾掀起。

    一陣急風闖進車內,夾雜著沙塵氣味,熱浪及身,叫人心上麻。

    英歡抬頭去看,遠處一個黑點疾趨近,可看清是一人一馬。

    心中忽而一涼。

    那人策馬而來,度飛快,不消一刻,人便至風聖軍陣前百步有餘。

    玄甲白纓,手握長槍,身下馬體通黑亮。

    英歡呼吸一窒,眼睛動也不動地望著遠處,手指在微顫。

    她以為他已離去,她竟不敢信那人是他。

    可他這是在做什麼!

    她要他率軍前來,佯做襲駕之態,可他卻放大軍東行,隻身一騎而來!

    英歡掌心滿是汗水,摸不透那人何意,只能望著他,望著狄風,望著邰涗將士們。

    他……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遠處那人急停,身下戰馬仰頭出長長嘶鳴之聲,蹄刨沙塵,人馬俱是不羈之勢。

    他擲槍於地,眼睛盯著狄風,手緩緩探至身後,抽弓至前。

    搭箭。張弦。

    青銅稜刃映著烈日,一剎那間晃花了她的眼。

    寒氣逼人。

    他手腕輕動,臂肘一側。

    那弓,那箭,那鏃,瞬時轉向。

    三稜之槽,交刃泛光。

    正對她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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