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近地看著他,那雙褐眸中映出她的臉,她知她面色如火,可卻挪不開眼。
他的目光,那般溫柔,雖是只此一瞬,可卻有如天長地久。
風將他身後黑色大氅高高撩起,翻飛張騰,如龍升於天,蔽去了眾人目光。
刀槍相觸之音不絕於耳,他擋她於身前,她看不清他身後之象,心中不由一急。
風漸止,他的黑氅緩緩而落,他的手陡然滑開,由著那道道卷梁垂下,遮住她的臉。
英歡只覺手被他緊緊一攥,抬頭就見他眼中寒了三分,聽見他壓低了聲音,對她道:「門峽一帶昨日突降大雨,山路沖阻,龔明德大軍不得西進,只怕陛下要失望了。」
她心上大驚,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感到腕間力道一鬆,他側身而過,讓出身後風聖軍陣至她眼前。
這男人如何能知道她的計策!
英歡只覺渾身冷,心中剎那間思慮過千,隨即望向狄風,猛地一揚袖,高聲道:「傳令下去,禮犒鄴齊大軍,迎何將軍入城!」
狄風神色詫然,卻毫不置噱,掌中長劍朝左用力一揮,風聖軍陣前兩翼將士立即收箭避刃,退至兩側,陣口大開。
賀喜望著她,嘴角輕勾,大聲道:「謝陛下!」
英歡攥緊了拳,指甲陷入掌心,盯著這男人,心中又痛又恨。
他看見她這神色,嘴角揚得更高,眼中卻是愈冷,開口,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對她道:「隔了這麼久,你還是想殺我。」
英歡唇在抖,又聽他低聲道:「可惜不能讓你如願。」
賀喜褐眸一閃,幾大步上前,拔起地上長槍,握於掌中,陡然揚臂,狠狠朝前一擲。
長槍劃空而過,帶起刺耳一道弧音,風裂之聲竄入耳中,耳根震痛。
菱銅槍尖,脊高刃薄,穩穩地埋入前方陣中沙地,椆木槍桿上下飛快抖蕩幾下,所過之痕恰是兩國大軍對陣之中,絲毫沒有偏差。
準得不可思議。
風聖軍將士們目光如刀,齊刷刷地掃至他身上,面上神色均是陡轉萬變,隱隱帶了崇佩之意。
賀喜嘴角略動,手臂垂至身側,下巴微抬,眼睛望向那邊。
對面鄴齊大軍陣中無人號令,將士們卻齊齊卸槍下馬,鎧甲擦震之聲此起彼伏,鐵青之茫耀日而亂。
幾萬將士動作整齊劃一,擲槍於地,頓甲而立,高聲疾呼道:「陛下!陛下!陛下!」
三聲高呼,天動地搖,鳥顫人驚。
英歡臉色白,身子僵硬,再也說不出話來。
邰涗將士們人人皆撼,以為鄴齊大軍是在拜她;可她心中卻明,那幾萬鐵騎口中所呼之人——只是他。
妖孽!
英歡側目看他,卻見他額角掛汗,臉色僵青。
未及細想,便見他轉過頭來,薄唇微咧,「忘了告訴陛下,鄴齊上東道十五萬大軍,明日夜裡便至鄴齊西境。」
她心頭火苗陡然竄起,咬牙望著他,恨不能此時奪刀將他砍倒在地。
可卻是無論如何也動他不得。
龔明德之部遇雨不能趕赴此處,涼城便只剩風聖軍;鄴齊大軍鐵血陣容已見,縱是狄風亦不敢斷言能勝;若是入城之後動手將他除之,只怕明晚鄴齊大軍便會攻破邰涗東境!
好手段,好計謀,好心思!
賀喜眼神似刃,看向她,壓低了聲音道:「我就知道,信不得你。」
英歡眼中怒火將撲,深深吸了一口氣,「彼此彼此。」
兩軍陣中,兩人相望,頭頂耀日當空而照,四下卻是冷寂萬分。
…………
大歷十一年八月十六日,上赴南都涼城,親犒鄴齊大軍於西郊,後執鄴齊大將何平生之手歸城,小宴行宮垂拱殿,以示惠慈。
是夜,鄴齊大軍於涼城西郊紮營,而上獨留何平生於城中。
…………
南都涼城行宮已建三百餘年,其間朝代更迭,幾易其主,殿角廊間,略顯滄桑。
垂拱殿位在行宮之東,於諸殿中最小,只比京中宮內朵殿略大一些。
英歡迎何平生至城中,著有司以邰涗朝之小宴禮款之。
殿內通明如日,諸臣列殿而坐,樂伎行歌板,又有教坊色長二人,於殿上欄杆邊看盞斟御酒。
宴共行酒九盞,杯杯剔透,為邰涗上等花釀。
侍女紫繡抹額,輕拾袖口,笑顏如花,半跪於賀喜身旁,手腕微提,替他玉杯中斟了八成滿,「何將軍請用。」
賀喜垂眸,嘴角勾起,手將玉杯轉了半圈,問那侍女道:「可是醉花酒?」
侍女微怔,「不是。」
賀喜抬眼,目光飄至位於上座的英歡,依舊笑著道:「那倒可惜了。在下有幸曾飲得邰涗醉花酒,堪稱世間絕品,一直惦念不忘。」
狄風於對面聞之,臉色微變,抬頭去看英歡。
沈無塵亦是聽出賀喜話中之意,心中歎了一聲,卻是不語。
只有呂封不解,笑望賀喜,問道:「何將軍,那醉花酒雖好,卻比不得眼前這御酒。」
賀喜挑眉,眼中笑意愈濃,「醉花酒似人,品酒便是品人。眼前御酒雖是珍貴,可卻沒有那種風致。」
幾句話字字清晰,悠悠傳入英歡耳中,叫她心尖微微一顫。
這人話中有話。
忽而想起那一日在奉樂樓,他火辣直白的目光,他大膽放肆的行徑……回憶中的醉花酒,香濃醇厚,味存齒間,三日不散。
他說,品酒便是品人……那一日他壓著她的杯口,喉結微滾,一點點喝下她沾過的酒……
英歡臉上著了火似的,手中玉杯也變得滾燙,再也握不住。
再也不能想。
這男人,就似浸了毒的醉花酒,雖極醇美,卻要人的命。
自率五萬大軍親入邰涗境內為她解困,卻於其後百般算計她。
她從來都未算得贏他……但她也絕不願輸給此人!
英歡朝下望去,那人此時已然卸了甲冑,單穿一件細錦黑袍,身上戾氣消了不少,不似先前在城外那般攝人。
他比先前,瘦了。
她微微一喘,撇開目光,心思又開始搖晃。
在他身側隨侍的侍女看著他,臉色愈來愈紅,竟是副小女兒懷羞的模樣。
英歡餘光瞥見,心中一擰,不由地暗自冷笑。
她怎的忘了,這男人就算沒了身上尊位相加,仍是出色得誘人。
那鄴齊後宮中的三千佳麗……
英歡胸口忽然變得極悶,冷眼看向那侍女,「不好好侍候,愣著做什麼?」
那侍女一驚,「陛下恕罪!」
慌亂之下手腕一抖,托著的銀質酒盅便掉了下去,砸在賀喜右肩上,酒灑了他一袍子。
英歡面色轉怒,正要開口,卻見沈無塵起身上前,命人將那侍女帶下去,然後回身對她稟道:「陛下,莫要因此擾了興致。」
隨後又轉身對賀喜道:「何將軍莫要怪罪,那侍女在下已著人去罰。將軍今日勞頓,回頭在下遣人拿乾淨衣物給將軍。」
賀喜點頭,面上笑容有些僵硬,額角又現出些汗粒,「在下今日確是累極了。」
英歡蹙眉,想起先前在城外時,他也露出過此態,當時自己未曾細想,可眼下再看,卻覺怪異。
不由看向他的右肩……
她眼中水光微漾,忽然拂袖,對眾人道:「朕倦了,撤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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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什麼,推倒還是不推倒,這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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