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隸知道,顧峻雄現在迫切需要自己冷靜一下,好好想一想。
門大敞著,深夜的涼風捲進屋中,讓屋內炙熱的空氣清涼了許多。
片刻後,吳晨和楚暮相繼回來,在朱隸近前耳語了兩句。
朱隸微微點頭。
「王爺既然身體無恙,在下想去看看小王爺,方才為小王爺身體考慮,點了小王爺的昏睡穴,不知小王爺現在可醒了?」南軍醫終於從僵化中活了過來,起身說道。
「不知南軍醫這一去,可還回來?」朱隸看著走向門口的南軍醫,聲音中帶著跟南軍醫說話時從未有過的冷漠。
南軍醫腳步一頓,疑惑地轉過身:「王爺可是身體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在下去看過小王爺就回來。」
「本王倒沒有什麼不舒服,本王只是怕不問南軍醫一聲,南軍醫再沒有機會跟本王告別。」朱隸的聲調仍然冷冷的,夾著絲絲的狠厲。
眾人都被朱隸突然變化的態度弄糊塗了,詫然地看看朱隸,又看看南軍醫。
算起來,南軍醫與朱隸也相識二十年了,雖然很少在一起,但朱隸一直對南軍醫很信任也很尊重,這一點大家都看在眼裡,朱隸今日對南軍醫的態度,整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不僅沒有信任、尊重,甚至能感到朱隸對南軍醫的仇恨。
南軍醫望著朱隸,臉上也呈現詫異、不解的表情:「王爺此話何意?」
朱隸卻說了一句大家都沒聽懂的話:「南軍醫,你來解釋解釋。」
「王爺怕你就此逃走。」南軍醫開口了,卻不是站在門口的南軍醫,而是劉成。
劉成緩緩撕下附在臉上的一張人皮面具,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竟然與站在門口的南軍醫一模一樣。
吳晨和楚暮一愣之後,對望一眼,一個閃身,封住了「南軍醫」的退路。
「你是誰?」南軍醫故作震驚,盯著劉成問道。
「在下南國志,江湖朋友稱呼在下藥王。」藥王慢條斯理地說道。
「藥王?你果然在朱隸的軍中。」「南軍醫」變色道。
「毒仙到了,我這個藥王能不到嗎?」藥王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
「我雖然假扮了你,但我並不是毒仙,毒仙是她。」南軍醫也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蒼白而鬆弛的面孔。
「卿卿只是你的弟子,你才是真正的毒仙。」朱隸言之鑿鑿,「你還是燕飛和吳翰文的師傅,謝念瓊」
眾人的目光刷地集中了謝念瓊身上。
他就是當年敢以五分之一的兵力與朱元璋百萬大軍抗衡的謝念瓊?
時間果然對誰都是公平的,鬆弛的皮膚,不再挺拔的腰身,以及那雙微微渾濁的雙目,無不提醒這大家,當年叱吒風雲的人物,如今也老了。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謝念瓊被朱隸喝破身份,倒是平靜地走回來坐到桌旁,自己倒了茶。
「確定你就是謝念瓊,是半個時辰之前。但本王知道你不是南軍醫,是你走進沁香園的那一刻。」朱隸的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謝念瓊,目光中的怒火像是要將謝念瓊燃燒。
謝念瓊絲毫不在意朱隸的憤怒,隨意地捧著茶杯,目光淡然地望著朱隸:「你恨我?」
「燕飛是你的徒弟,你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下毒手,你還算是人嗎?」如果不是身體尚未恢復,朱隸現在就想殺了謝念瓊。
「早在我叔叔死的那一刻,我已經沒有什麼感情了,燕飛也罷,吳翰文也罷,包括朱梓,他們都是我復國的棋子,師傅,只是個稱呼,他們一樣可以稱呼我別的,例如,像其他人一樣,稱呼我主子。」
朱隸望著謝念瓊,帶著怒火的面容漸漸融化,最後竟在嘴角浮上了一縷笑容,站起身,隨手拂了一下衣擺:「是本王錯了,本王竟然將你當成了燕飛的長輩。」朱隸走到門口,低聲對門外的親兵吩咐了幾句,返身又走回來坐下,閒閒地拿起茶杯,「本王可以像你請教幾個問題嗎?」
「請,我也有問題要請教王爺。」謝念瓊語調輕鬆,彷彿跟朱隸不是再聊十幾年的恩怨,而是在談論十多年的往事。
「你雖不承認是燕飛的師傅,到底也是你把燕飛撫養長大,本王尊稱你一聲前輩,算是替燕飛叫的,謝前輩,燕飛的母親可還在?」朱隸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要替燕飛打聽的事情,他一定要問清楚了,將來找機會告訴燕飛。
謝念瓊看了朱隸一會,他知道朱隸滿腹疑問,卻沒有想到朱隸的第一個問題,竟是問燕飛的母親。
「燕飛一直很怕水,你知道為什麼嗎?」謝念瓊沒有直接回答。
下西洋時,燕飛因為怕水,兩次險些遇難,還累得朱隸也差點死了,後來終於克服了恐懼,學會了潛泳。
「本王曾經猜測,燕飛兒時溺過水,在心裡埋下對水的恐懼感。」朱隸沉思地說道。
謝念瓊點點頭:「你猜得沒錯,我遇到燕飛時,他們母子二人正被人追殺,燕飛同她的母親藏在水,燕飛能活著,全靠他**用口將自己的氣息一點點渡給他,他們母子被救上來時,他**已經死了。」
朱隸痛苦地低下頭,他能想像的到燕飛的母親實在憋不住氣息時,喝一口水,再將緩過來的氣息渡給燕飛,好偉大的母愛燕飛當是雖然很小,這一幕卻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
「既然燕飛的母親死了,你是怎麼知道他的身份的。」知道燕飛的身份後,朱隸從沒有懷疑過,但有機會求證,朱隸也不想放棄。
「保護燕飛母子的侍衛後來找了來,那個人你也知道,他後來的名字叫吳金水。」
朱隸倏地抬起頭,吳金水曾經是安南國的侍衛,他不是苗人?
怪不得謝念瓊兵敗後,吳金水會收留他,吳金水是感激謝念瓊救了燕飛一命,並收養了燕飛。
只是這份感激的代價太大了,竟是滅門。
謝念瓊猜到了朱隸所想,淡然說道:「吳家被滅門並不完全因為我,吳金水一直是安南國人,安南國也一直有野心將版圖擴大一些。」
朱隸默然,朱元璋一定是掌握了什麼情報,所以直接將吳金水滿門滅了,只是天不亡吳家,還是逃出個吳翰文,想必吳翰文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當年挑動苗疆暴*,恐怕也是安南國的安排。
「燕飛的父親為什麼一直沒有認回燕飛?」朱隸很慶幸是自己在問,不是燕飛,燕飛的父親安南陳朝太上皇藝宗皇帝洪武二十八年才去世,正是那一年,朱隸把瘦得一身皮包骨頭的燕飛,救回開封農莊養傷。
燕飛是安南陳朝藝宗皇帝陳暊唯一的兒子,是他和妾室,最終奪取陳朝皇位的黎季犛的女兒黎艷所生。
陳裕宗大治十二年(1369年),陳裕宗駕崩,因無後嗣,便立楊日禮繼位。楊日禮名義上是陳明宗之孫,恭肅王陳元昱之子,但其實是優伶楊姜之子。與陳氏皇族並無血緣關係,楊日禮的身世以及他登基後不理國事,日日縱酒陰欲,引起朝廷大臣們的強烈不滿,以太宰恭靖王陳元卓為守的大臣力圖將楊日禮趕下台,卻不料事情最終失敗,恭靖王陳元卓等被殺,當時作為太師的燕飛的父王陳暊得訊後,被迫攜眷出逃,那時燕飛還不到兩週歲。
為了逃離追兵,陳暊和黎艷分開走了兩條路,結果黎艷和燕飛被追兵追上,燕飛為謝念瓊所救,黎燕不幸身亡。
十個月後,陳暊與朝臣章肅國上侯陳元旦,天寧公主及其弟恭宣王相會清化府大吏江共同起兵,於當年的十一月率眾攻下皇宮。廢了楊日禮。陳暊登基當上了皇帝。
「你覺得,如果藝宗皇帝當初認回燕飛,燕飛還能活到今天嗎?」謝念瓊說得輕飄飄的,朱隸卻感到異常得沉重,皇室爭權,絕對是天底下最骯髒,最黑暗是事情。
藝宗在位僅僅兩年之後,就將皇位讓給了他的弟弟恭宣王陳曔,既後來的睿宗,這其中有什麼緣故,已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藝宗始終沒有認回燕飛,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但他一定想不到,他死後,燕飛還是逃不開作為陳朝皇子的身份。
「十多年前,你為什麼要下蠱毒害燕飛?」當年要不是吳翰文的母親相救,燕飛早已作古了。
「並不是一定非是燕飛,你和燕飛兩個人,下在誰身上都行。」謝念瓊不愧為殺手組織的鼻祖,說起殺人的話題,比討論天氣還輕鬆。
「為什麼?」朱隸脫口而問,謝念瓊卻沒有回答,只是笑了。
朱隸問得太愚蠢了,朱隸對於當時燕王及燕軍的作用不言而喻,傷他或者傷了燕飛,都會讓他不得不離開燕王一段時間,這對燕王和燕軍都是不小的損失,如果死了,當然更有利。
謝念瓊這樣做當然不是為了幫助朱允炆,朱隸明白,謝念瓊的目的是希望朱允炆和當時的燕王拚個兩敗俱傷,他好坐收漁翁之利,只是可惜,朱隸和燕飛離開燕王的那一年,朝廷並沒有抓住時機,沒打硬仗,更沒有出現謝念瓊希望的兩敗俱傷,而朱隸和燕飛回來後,燕軍更是一改劣勢,僅在幾個月的時間裡攻下了南京。
「當年在奉天殿,使用催眠術迷惑允炆的人,可是你?」朱隸冷然問道。
謝念瓊一驚,脫口而問:「你從何得知?你見到朱允文了?」
謝念瓊對朱允炆使用催眠術的事情,只有三個人知道,謝念瓊,朱允炆和徐增壽,徐增壽死了,朱隸知道此事,只能是朱允炆說的。
「允炆已經走了,他的後半生,過得很安逸。」安不安逸沒有人知道,朱隸這樣說,不過是自己安慰自己。
「我當年是想把朱允炆帶走的,讓朱棣當不了皇帝,可惜還在敗在了你的手上。」謝念瓊歎息了一聲。
是敗在朱隸手上,還是敗在歷史手上,朱隸不知道。
「是你殺了我四哥。」十多年了,朱隸想到徐增壽,心口的血還在緩緩流出。
「他死得其所。」
朱隸長歎一聲,謝念瓊說得對,四哥死在允炆手上,一定是無怨無悔。所有這些人中,徐增壽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朱允炆。
「那天隨你去奉天殿的另一個人是誰?」朱隸問道。
「你認識。」謝念瓊只說了三個字。
吳翰文,朱隸一直不希望是他,但確實是他,是他在四哥的後背上印了上清晰的掌印,是他最終將四哥送上了允炆的劍鋒。
朱隸用手扶著頭,頭又開始疼了,拚命的疼,卻還是比不上朱隸胸口疼。
「四哥。」張輔看到朱隸臉色蒼白,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關切地叫道。
藥王也趕緊走過來,伸手探查朱隸的脈動。
半晌,藥王取出一個藥丸,塞入朱隸的口中。
「你不用費心了,他活不過今天,這裡的人,都活不過今天。」謝念瓊好整以暇地說道。
「你呢?」朱隸抬起頭,依舊銳利的目光望著謝念瓊。
「我老了,有你們這些人陪葬,我死也沒有什麼遺憾的。」謝念瓊悠閒地說道。
謝念瓊的話並沒有引起大家的驚慌,都是經歷過風浪的人,明知謝念瓊不會是危言聳聽,但只要看到朱隸鎮定的神情,就知道朱隸早已有所準備,就算事出朱隸的計劃,不得不面對生死,這些人也都能做到坦然面對。
「你殺了燕飛,誰在為你統領安南?」
「我不殺他,他也不會為我統領安南了,燕飛想起了你,醒來也是個白癡。」
朱隸的目光變了變,垂下了眼眸。
這場計謀最大的失誤,就是沒有讓人沒擋住燕飛。
「你問的問題,我都回答了,我也想問你幾個問題。」謝念瓊坦然望著朱隸。
「問吧。」朱隸揉了揉眉頭,藥王的藥很好用,頭已經不那麼疼了。
「你什麼時候懷疑柳卿卿身份的?」
柳卿卿仍然跪坐在地上,聽到謝念瓊的問題,柳卿卿也抬起了頭。
朱隸轉頭望著柳卿卿,沉默了半晌說道:「第二次在溫泉見面之後。」
柳卿卿驚訝地望著朱隸,忽然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一直在欺騙我?你對我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是假的?」
朱隸沒吭聲,只是移開了目光。
謝念瓊玩味了笑了一下,柳卿卿是真得喜歡上了朱隸,可惜這個男人從來沒有為她動過心。
「為什麼會懷疑柳卿卿的身份?」謝念瓊追問道。
「因為張輔說過,朱能死以前,也見過柳卿卿,而柳卿卿與本王相遇,安排得太刻意了,柳卿卿畢竟是姨太太,哪能到露天的溫泉池中泡溫泉,即使深夜也不該去,想泡溫泉,讓人把溫泉水運回去就好。」
「哈哈哈,這確實是個敗筆,可是我實在想不出別的方法,讓你們相遇後能肌膚相親。」謝念瓊居然哈哈大笑,但聽完他的話,連朱隸也臉紅了。
這老頭真是什麼都敢說。
「讓本王救出柳卿卿的那一幕,也設計得不怎麼樣,先讓朱嫿引出本王,在讓本王發現被綁在床上的柳卿卿。這裡漏洞太多了,顧峻雄知道我們當天晚上會去他的府宅。如果真囚禁了柳卿卿,就算沒有人看著,也該把她關好了不讓她出聲,還有朱嫿明顯在帶路。另外那天晚上光線雖然不好,但顧峻雄臉上多少應該帶點憤怒的表情,一個男人帶走了他的姨太太,就算他根本不想要的姨太太,但面子上倒底是我給他帶了綠帽子,他表現得太鎮定了?」朱隸一口氣說了好幾條,對於朱隸這樣的人,一個計謀中出現一個漏洞都能被朱隸抓住,這麼多漏洞,朱隸再不知道是圈套就怪了。
「你沒想過,是我故意給你留下的漏洞嗎?」謝念瓊問道。
「想過,所以對你們遲遲沒有下手,一直在等,但柳卿卿的一切行動告訴我沒有,她到本王身邊的目的只有一個:下毒。」
柳卿卿滿面淚花地看著低著頭喝茶,目光刻意避開他的朱隸,是,她到朱隸身邊的目的的確只是為了下毒,但她對朱隸的情義也是真心實意的,從她下毒的第一天開始,她已經準備好了跟朱隸一起死了,即使朱隸怨恨她,不要她。
「你裝病的本事很強,卿卿得了我七分真傳,竟一直沒有察覺你並沒有中毒。我在府中三天,也被你騙過了。」
朱隸呵呵苦笑道:「前輩謬讚,本王並沒有裝病,本王是真的病了,卿卿下的毒,開始的症狀本就像風寒,本王也確實得了風寒,只是遲遲不好,確是藥王的功勞,至於這三天,有藥王天天照顧本王的飲食和湯藥,真正跟前輩對戰的,是藥王大師,除了高熱是表面的,本王體內所有的反映都是真實的,這一個月,本王過得並不舒服。」
朱隸輕歎一口氣,朱能最後的一個月的感受,必然與自己現在大同小異,朱能,老四吃一個月的苦,終於把你的死因找出來了,你可以安息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