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醒來之後,為了脫困,余慈進行過無數次嘗試,但無一不是失敗。
他雖說是越來越熟悉永淪之地的狀態,也漸漸學會了在「米粒」上騰挪變幻,大做文章,可封住他的那層厚殼,也太過頑固。
「厚殼」是由三方元氣堆積而成,只是永淪死氣佔了大頭。可說到「永淪死氣」,何謂「死氣」?就余慈這些年來的感受,永淪之地死寂空無,哪怕是最微弱的元氣波蕩,也不曾有過。
他不免懷疑,所謂的「永淪」死氣,更像是被「污染」的其餘兩方元氣轉化而成。當然,這只是一個猜測,余慈這兩年所做之事,也與它無干。
余慈早就明白,一切問題的關鍵,其實都是落腳到掌控力上。
本就是給捆縛手腳,身不由己,又談何破殼突圍呢?
一切都要從基礎做起,從基本的控制力做起。用這個標準,可將「厚殼」分成三部分,即易控制、難控制以及無法控制的。
這樣一來,真界和承啟天兩方元氣,有玄武真意統馭,最易下手;有它們做抓手,在相應的虛空區域上,也能做一些事兒;但一切都到永淪之地為止——直到眼下,余慈還沒有真正探入永淪之地,暫時也沒有這個打算。
以此標準看待,承啟天無疑是最核心的區域。
一來它連接真界和永淪之地,是絕無爭議的樞紐;二來它是心內虛空的「突出部」,是余慈與外界天地最接近的地方。三方元氣匯聚之後,這裡似穩實亂,明面上格局不變,實際暗中激烈動盪,變化萬千,也蘊含著無限可能,想要突破「厚殼」,唯有從這裡著手。
余慈從醒來那日起,一直在努力,在這兒,他從旁觀者,變為參與者,也意圖在將來,成為控制者。至於他努力的方式,就是細察入微,把握機會。
李閃就是一個機會。
不管李閃此人的實力有多麼弱小,他信奉余慈為神主,堪稱是有里程碑意義的。以往余慈與寇楮、幽蕊等人心神聯繫,發展所謂信眾,是以神意星芒為基本,高屋建瓴,以上就下,信眾得來之易,莫過於此。
可李閃不一樣,雖然是半路截胡,但也錯有錯著,某種意義上,他才是余慈的信眾裡,頭一個「正尺」。
目前來說,李閃還處在較懵懂的狀態,他對自己的情況、余慈的情況、彼此的作用,都缺乏足夠的認識,但越是這樣,他的表現越具有代表性,其價值就越大。
兩年來,余慈對李閃有了較為深入的認識。
李閃是那種比較有心計,也有主見的人,和余慈也缺乏認知和情感基礎,最初,其信力說不上有多麼穩固,表現得若即若離,和余慈的「連線」經常斷掉。說起來,在二者的關係上,這裡反而是他佔據了主動。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大約半年左右,隨著李閃的修行逐漸加深,對信力的理解逐漸明晰,對余慈賦予的法力依賴逐漸加重,他們之間的聯繫也就越來越穩固,主導權也終於開始轉移。
這大概才是正炒態吧。
對余慈來說,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想到如元始魔主、羅剎鬼王,也有將主動權拱手讓人的狀況,他的感覺就非常奇妙。
他在李閃身上,真的學到不少東西,這也是他看重李閃的最大因素。
此時的李閃,剛剛完成他的第二次祈告,心神有些疲憊,就坐在船艙裡,細思接下來的行止。
船下,已經有兩個修士沉了底,是被李閃用積蓄的符菉瞬間擊殺,雖是乾淨利落,可如今他們的情況著實不妙,因為敵人的包圍圈,已經逐漸鎖定了相關區域。
這兩日,李閃愈發可以肯定,那個攜假貨而去的花妖,必然是發現了其中的問題,並且回溯根源,找到了破綻所在。
想那大通行以一商家之力,造出移山雲舟,又主導航路多年,仍未見有勢力取而代之,在移山雲舟的管理上,是相當嚴格的,雲舟上乘客的生死,必然都要統計在案,只要花妖留心,就能發現,大通行統計的屍身,只有一具,這與她和鬼厭製造的事實不符。
李閃也沒想著遮掩,在他看來,南國廣大,人口眾多,又是水道縱橫,地勢複雜,偌大的地界,隨便一個藏身,花妖難道還能掘地三尺,挖他們出來?
前面一個來月,確實是比較輕鬆地混過去了,但這兩天,好日子到頭了,他和孫婕藏身的位置,多次被窺探,然後就是無休止的追捕。
李閃估計,參與到追捕中來的修士,起碼有百人之數,那花妖似乎是撬動了某個本地勢力,借此搜索,方有這般高效,如此手段,哪像是傳說中獨往獨來之輩?
他越來越吃力。
孫婕被鬼厭的九藏秘火正面擊中,五臟六腑都受重創,本是必死,卻被他用延生度厄本星咒,救回了性命。可這符菉再玄妙,也還不是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丹,吊命可以,這傷勢卻是只能慢慢調養,沒有別的好法子可用。
帶著一個重傷號,輾轉騰挪多有不便,如今他是藏在船上,順水飄流,還好一些,可若再受驚擾,折騰兩回,也不用那些人動手,孫婕一縷香魂,便要歸天去了。
他歎了口氣。
見他這涅,旁邊女子素手執壺,為他倒了一杯溫涼的茶水,李閃道了聲謝,啜了兩口,抬頭問道:「身子可還能支撐嗎?」
孫婕低首道:「還好。」
此時的孫婕,已經不像在移山雲舟上那般,打扮得花枝招展。
她臉色蒼白,雙眸無神,未施脂粉,本是打下了三分姿色,然而身上很隨意地披著一襲顏色素淡的寬袍,腰間繫著絲帶,袍下卻裸出一對雪足,有些慵懶隨性,偏又眉目帶愁,恰似一位孤夢方醒,閨怨未盡的少婦,淒婉可憐,自有另一番滋味。
尤其是她多年沉淪慾海,不管心態如何,舉手投足間,自然帶一股嫵媚風流,對異性的吸引力,絲毫不減。
在她身邊,李閃賞心悅目,但要說沉迷,倒也未必。
李閃是個非常理智的人,在北荒多年的掙扎打拼,早把他心中最後一點兒不切實際的部分給磨消掉。當然,理智不等於無情,他鄉遇故知,本就能觸發人濃烈的情感,李閃何獨能免?
所以他才捨去這年來的積累,從敬奉的那位主上那邊,請來仙符,硬是將孫婕救起,這是他的情感底線,裡面也有自恃靠山的緣故。
救了之後,就是另一番情況,況且,孫婕的態度,也有所瀕。
孫婕疑惑,且憂懼著。
自己的情況自己最清楚,孫婕可以確認,在移山雲舟上,她確實已經死掉了——就算還有一息尚存,卻也是進入到了不可逆的死亡進程中,除非是服用仙丹一級的丹藥,才有可能逆轉生死。
可事實是,李閃輕輕巧巧就把她救了回來。
孫婕不自覺輕撫額頭,在她眉心深處,留著一點星芒,此星芒統馭全身氣機,以獨特的方式流轉,從中萌生一點生機,連綿不絕,周遍全身。
正因為有此一著,縱然她如今還是五癆七傷,重傷難癒,卻還是迸性命。
這究竟是什麼法門?
孫婕問過李閃,可這位童年舊識,也是語焉不詳。她還問過道意玉蟬的事兒,事實上,李閃也多次主動和她提起,詢問她背後那人的底細。
孫婕對鬼厭之事,倒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兩人由此談及玉蟬來歷,李閃回答說,是「教門聖物」,聽到「教門」之類的字眼,孫婕心中本能就有疑懼之感。
可怖的童年,如漆黑的鴉翼,與她的血肉粘連在一起,如影隨形,她當時第一個念頭就是:李閃還跟著赤陰女仙?
就算後面李閃否認,這個心結總是難除。
看著在一邊啜茶思忖的李閃,陰鬱的情緒像烏雲般漫過心頭,她突然開口:「阿閃,你還是走吧。」
李閃一愕,扭頭看她。
「我看得出來,你雖是修為不濟,卻有許多辦法,那些人圍不住你的,只是因為有我拖累……」
她說的無疑是實情,不過李閃救她下來,不是聽她說這些的,他皺起眉頭,正要說話,又聽孫婕道:「當初,在教中,我最佩服的人是魚刺哥哥,做夢都想學他那般逃出生天,自由自在,若能做到,已是滿足。
「後來當真出逃成功,卻轉眼落入鬼厭手中,成了他的鼎爐,神魂受制,生不如死,至此方知,這世間處處都是險惡,非雙仙教所獨有,或許只有寂滅,方是最舒心的歸宿。阿閃,你便當是成全我……」
李閃沒有即刻回應,孫婕極度悲哀陰鬱的心境,多少也影響到了他,這處船艙就顯得太狹小壓抑了。
一口將涼茶飲盡,些微涼意浸入肺腑,倒是稍洗心頭晦暗,他暗忖道:孫婕經歷苦楚太多,眼界也給逼給小了,我當年也是如此罷,如今……
想到那一位依舊有些模糊的「主上」,他心中忽地一振——就是剛剛煩惱歎氣的時候,他也沒有為自家性命擔憂過,尤其是最近連續兩次祈告都有回應,反饋還有所增強。
有辦法的……
正想著,船艙外空氣爆鳴聲炸開,來勢太猛,李閃只覺得頭上一涼,整個艙頂都給掀飛了,這時才響起吼嘯之音:
「莫要走了鬼厭同黨!」
高估自己了,不過明天中午會有一更。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