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遠去,事情又回到正常的軌道上。
余慈和於舟不緊不慢地飛行,路上問幾句余慈一年來閉關的收穫,余慈一一作答。不過讓余慈奇怪的是,老道看起來倒真像是漫無目的地飛行,漫無目的地說話,難道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只是「聊聊」而已?
看起來……不像。
慢慢的,老道變了話題:「你在宗門呆了這麼些時間,對這裡應該是比較熟了?」
余慈沒聽懂,呃了一聲,算是回應。
老道便笑著指向側方一座山峰:「那是什麼地方?」
「……」
「哈,那是基加山哪】門裡名稱最怪的地方,是當年一位從西方佛國而來的前輩圓寂之地,因此而得名,這種信息,阿慈你平時也要留心才是。」
余慈沒法回答,他自從到山門以來,除了修煉就是閉關,僅有的一點兒空閒時間,光是記山門裡複雜的路徑已經夠頭痛的了,哪有閒情關心這個。
於舟其實也沒有在意,他的心情好像挺不錯,笑瞇瞇地繼續前行,隨手指向幾個比較偏僻的地方,考較余慈的記憶力,也以余慈窘為樂。
幾次三番,余慈終於忍不住告饒,老道這麼一出,讓他心裡怪不是滋味兒的,好像和離塵宗山門脫了節,完全就是個外人。老道哈哈一笑,終於不再逗他,把話題移到了前面與夏伯陽等人的衝突上面。
「那個夏伯陽表面浮躁,實則沉穩,尺度把握得極好,你不要被他瞞過。」
「是。」
余慈一點兒也不意外,夏伯陽這人,肯定不是省油的燈,當初在劍仙秘境,他早早就脫開了沉劍窟主人的掌控,其修為、心機和決斷,樣樣出挑,余慈絕不會小看了他。
於舟老道則點醒他道:「自從上一劫,千山教和飛魂城聯姻以來,兩家就是一人鼻孔出氣,在洗玉盟中,自成一派,和清虛道德宗、四明宗等是不同的。」
「弟子明白。」
余慈從容回答:「演了今天這出,不外乎劍園之事。想著『以點破面』,在弟子這兒打開突破口。可惜,他們是打錯了算盤……」
「你能想到這裡,我也就放心了。」
於舟點頭讚許,隨後他忽然沉降劍光,對余慈招手道:「今天難得回山門一趟,我帶你去看這裡最有趣的景致。」
余慈折,忙馭符跟上。
一路沉降,余慈估摸有兩百里路程,眼看就到了擎天山柱腳下。
雖然摘星主樓高踞半空,幾達千里,擎天山柱的實際高度卻是要縮一截的,因為它本身和真正的大地,也有相當一段距離。即便如此,當人們仰頭,看到這高可參雲,似乎連貫天地的龐然大物時,仍可興起敬畏之心。
如果看得再細緻一些,繞行而上的山路,階梯密密伸展,只見其端,難見其終,同樣是讓人驚歎不已的鬼斧神工之作。
不過,於舟老道帶他到這兒來,就是為了看這個?余慈不敢確認,專門又問了句:
「問心路?」
「是啊,問心路。」
余慈乾笑了一聲,仰頭去看,開鑿在擎天山柱上的石階路徑,寬不過五尺,兩人並行都有些狹窄,初時這一段還是直的,慢慢地就開始繞行,窄徑時隱時現,最終完全隱沒在層層雲霧之中。
此時,於舟輕聲道:「在我年輕的時候,宗門還沒有對這兒設限,當時可真熱鬧啊,每天到這裡假借『問心』之名修煉的同門,都有幾十上百個。一天到晚,就看他們上下穿梭,或者乾脆佔了山道,晚上一不小心,就敢踩著一個。」
說著他甚至有些興奮起來:「那時候還有一個傳說,說是不用任何別的方式,只以肉身力量,一個台階一個台階走上去的弟子,宗門就會滿足他一個願望,又或者是境界提升之類——記著,中途可是不能歇息的!」
余慈咧了咧嘴。
於舟笑得很開心:「這當然是個謊話,也不知是哪個缺德的傢伙想出來的,不過當時可是瞞過了不少人,魯德、千寶、猴,通通都上了當,拚死拚活地往上爬,就想著從宗門那裡得點兒好處。哈哈,那時候大夥兒已經把問心路行程算出來了,垂直高度八百七十四里,台階四百五十九萬餘級。
「要說純憑肉身爬上去,辛苦個幾天也就是了,可最拿人的是,要逐級走上去,中間完全不讓休息,差不多就是保持一個節奏,這個誰受得了?說不得只好一個個慘敗,讓那個謊話持續了好長時間。」
余慈也聽得來了興趣:「那於觀主……有沒有走過?」
「不瞞你,走過的。」
於舟撫鬚搖頭,似是懷念,又像在感慨:「陪著人走了幾回,都沒有做到盡善盡美,不過路上風景卻是記憶甚深,相當獨特。」
說著,他就來了情緒,撫掌笑道:「來來來,咱們今天,就再走一回!
「啊?」
「哈,別怕,咱們就是走一程,沒什麼限制,跑跑蹦蹦什麼的,都沒問題。」
余慈撓撓頭,覺得今天是於舟老道有問題才對Λ中如此想法,但他還是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兩人當即登上山道,也並沒有刻意加,就是信馬由韁,時快時慢,老道「講古」的時候慢一些,說話的間隙再快一些≤的來說,度還是挺快的,不過四百多萬級的階梯還是太恐怖了,兩人這麼個走法,走到天黑,路程也不過走了就是一半多一點兒。
大概是余慈還有十多天摘星主樓修煉時間的緣故,宗門對問心路的禁令並沒有落實,至少一直沒有人來打擾他們,長長的山道上只有他們兩人♀期間,於舟老道說了很多話,余慈能記著的其實不多,大部分都是和那些魯德、千寶那些朋友當年在山道上的見聞。
山道兩旁,符法靈光偶爾閃滅,但大部時分都離得很遠。問心路上,像是這座擎天山柱上的符菉真空區,按照於舟的說法,這是設計時為使登山者靜心之故。
夜已極深,再過一段時間,大概就是破曉時分,不知道什麼時候,於舟也不再說話,兩人只是默默趕路,山道寂靜,連鳥鳴都不見,這麼一來,余慈反而有些不習慣,沉默了半晌,他就想主動挑起個什麼話題。
便在此時,於舟以指比唇,壓低了嗓子道:「聽!」
余慈一驚,以為是有什麼變故,立刻豎起耳朵。然而除了山風吹過,草葉磨擦搖擺的微聲,再無他物。
他萬分不解,只能目視於舟,要個答案。
「你這樣兒的,就叫沒慧根。」
於舟一巴掌拍他在後腦勺上,並不甚重,但余慈還是有點兒尷尬。老道搖頭,伸一根手指,上下比劃:「仔細聽,用心聽,這裡其實有個曲子來著。」
「……」
余完全暈了,只見老道抬頭看山道上空點點星光,手指按著某種節拍,在虛空中划動,又輕輕哼起了曲調。余慈似明非明,但在老道的帶動下,他漸覺得風聲似弱還強,在手指的舞動下,真的有了一些節奏。
就這樣,老道含糊地哼著,兩人又往上走,悠遠的調子和著山道清風,繚繞耳畔,終於在某刻吹捲上天,漸次高亢,以至長歌嘹亮: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慇勤問我歸何處……慇勤問我歸何處!」
余慈聽得呆了,這曲辭流傳極廣,是上古時代一位清照女仙所做,余慈也是聽過的,老道只唱了上半闕,余意未盡,辭句已迴繞重疊,意味難明。卻有一股蒼涼悠遠的感受,裹著心臟,將人的靈魂都拋向無盡的星空之中。
不自覺地,余慈也抬頭看天,莫名地就想:星空深邃無盡,何處方是歸宿?
隨即他心頭悚然一動,猛地叫道:「於觀主!」
於舟訝然,扭臉看他,這副涅當即把余慈給悶了一記,難道只是錯覺?他很快,他就現了異處,張著嘴,盯著於舟的頭面處,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在那上面,時光正在逆轉。
須慢慢摻入一些灰黑顏色,蒼老的面孔也漸漸抹去了皺紋痕跡,變得光潤青春,就像是在界河源頭那樣—換沒那麼劇烈,但一步步的反而更是驚心動魄。
余慈又驚又喜,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於舟身上蓬勃而起的生機,是如此強烈,以至於讓人感到窒息。
「於觀主,你,你……」
話沒說完,遠方天空,一道強光撕裂天際,隱約有嘯音傳來,引得萬壑呼應。
於舟老道示意余慈去看:「西峰蜇伏多年,終於一鳴驚人。如今步虛登空,宗門又多一個強手。」
余慈哪有心情去管那些,華西峰破關是理所當然,可於舟老道現在所展示的,又是什麼?
老道微笑不答,依舊前行,在他身上,時光逆流的現象仍未停止,須漸轉烏黑,皮膚緊湊光滑,還有,便連那步伐也矯健許多,讓余慈追得好生辛苦。
突然,老道停下:「天要亮了!」
余慈抬頭,現在確是破曉時分,但有山體的遮蔽,山道上還是暗得很。但是之前一路疾奔,峰頂離得已是不遠,老道偏偏就駐足不前。
在余慈莫名其妙的時候,忽聽老道輕聲吟唱,是接續的前面的詞句:「我報路長嗟日暮……」
這可不應景哪。
老道的唱辭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依舊接綴而下,已是英姿勃的青春面孔上,笑容卻是深邃難明: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仙謾有真人渡。」
余慈胸口忽然悶得厲害,他張口欲言,於舟的手卻先一下步按在他的肩膀上,目光投注,手指上的力氣好大:
「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蓬舟吹取三山去!」
歌聲悠悠,繼以長笑,余慈眼前突起劍光,於舟老道化為一道長虹,直往摘星樓上而去。
余慈一驚,力狂追,但度差了一截,如何追得上?
等他咬牙衝到峰頂,人跡全無,他又往樓上去,可是今日摘星主樓,竟然沒人用功,空蕩蕩的,讓人心頭涼♀一刻,余慈忽然有種不真實的幻夢感,看著已經很熟悉的景物,他莫名覺得,難道剛剛的一切,都是夢嗎?
耳畔忽有劍吟清鳴,他心頭一緊,身子越欄而出,再往上去。
上面是聚星台,是他從未涉足過的地方。
等他翻上去,入眼的就是平台正中央直直插入地面的連鞘長劍。劍名曰:
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