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鏡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回程
    轉眼就是半個月的時間過去,春暖時節將近,天氣愈和暖,絕壁城中卻是暗流湧動,各宗還處在磨合期,都在努力適應沒有白日府的日子,在為白日府覆亡後,資源分配和空白的添補耗盡心思。

    這一日,天陰,似乎很快就有一場雨雪。

    史嵩坐在書房內,瞑目養神,手肩撫在斷肩處。

    他今年已經二百七十餘歲,距離還丹修士三百年的壽元極限已經非常接近,肉身又受此重創,生機流失,更上一層的消已是渺茫,然而生命終結前,了結了數十年的大敵,心中黯然之餘,又是難言的輕鬆。

    只有事後回顧,才能真正看明白道理。當年的絕壁城,金煥就是耀眼的太陽,日正中天,將旁人全都遮蔽在陰影中,威勢無雙。可如今,太陽被射落,他史嵩想要代之而起,卻現還是有所欠缺,不得不和無回劍門、玄陰教、淨水壇同分一杯羹。對此,他出奇地沒有懊惱失落,而是非常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如今絕壁城難再有一家獨大的局面,萬靈門遷回絕壁城已成定局,在城中的利益爭取也非常順利,但要想坐穩位子,還要努力經營。在現階段下,和那位余仙長處好關係,無疑是最重要也最有效的法子。

    早點兒派人去南方,把小九接回來吧,那丫頭不是和余慈很是相得麼……

    想著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史嵩微笑起來,取過案上沏好的茶水,輕呷一口,這時熟悉的氣息從外院走進來,那是胡丹,萬靈門真正的擎天柱。

    「唔,趁個時間,把門主的位置交付出去吧。胡師弟當然是最好的人選。」史嵩這麼想著。

    他與胡丹雖出自同門,也是同一個師傅,但年齡差距頗大》嵩還曾在師尊逝世後,代師授藝,與胡丹的關係亦父亦兄,比對自家的幾個兒子還要放心。只是,胡丹的心思太野了,一直想到外面更廣闊的天地去闖蕩,尋求更進一步,這本無可厚非,可萬靈門卻是離不開他,如今金煥這大敵已去,還要早早用宗門責任把他拴住才成。

    心中計較之際,胡丹跨門而入,叫了聲「師兄」。

    史嵩見其面色凝重,有些奇怪:「怎麼?」

    「止心觀來人了。」

    「止心觀?」

    史嵩一時沒轉換過思路,猶在迷惑之際,胡丹已壓低聲音補充:「止心觀派寶德道長前來,協助謝仙長打理絕壁城防務。至於余仙長……即刻便要回返了。」

    「滋」地一聲響,史嵩手上茶杯裡,茶水瞬間蒸,隨即茶杯粉碎。

    *********

    絕壁城中流動著濃重的不安氣氛。

    不安的源頭來自於離塵宗的某個決定:一手主導了白日府滅門之事的余慈余仙長,不再負責協助謝嚴仙長維持絕壁城防務的任務,被宗門召回,繼任的寶德道長已經在宣讀了宗門諭令後,正式走馬上任。

    這是怎麼了?又要變天麼?

    敏感的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會缺乏。尤其是經過一場大變故之後,這類人的比例更是大幅攀升。

    「據說是玄陰教告了狀,前幾天不是劍拔弩張的,眼看要打起來麼。」

    「大約還是控制不力,天裂谷動亂以來,都沒那夜死的人多。」

    「嘿,必然是因為戳了馬蜂窩,別的不說,那落日谷的虎鬚也是他能捋的?」

    流言滿城,但不管怎樣,事實就擺在眼前——余慈,這位絕壁城近日來的風雲人物,忽然被拿開了,且有了一個身份相當的代替人選。更重要的是,城中真正的、唯一的大人物謝嚴仙長,對此一直保持沉默。

    許多人變得緊張,他們大都是參加了當夜覆滅白日府行動的,原本以為,這余慈就是代表了離塵宗的意志,才橫下心來做一票狠的,可如今這又算是怎麼回事?

    如果本門弟子都被拉回去受罰,他們這些真正下手的,又會是個什麼下場?

    余慈啊余慈,你可把人給害苦了!

    絕壁城眾人或驚或怒、或怨或恨的意念,作為當事人,余慈並無所覺。他在車廂錦榻上閉目養神,魚龍浮游在他身邊,二者沒有出一點兒聲音。駕車的車伕若不是已經瞭解了這位仙長老爺的脾氣,說不定要以為車裡面的人死過去了。

    這是離開絕壁城的第五天。

    車聲隆隆,在荒野上飛馳。四匹神駿的步雲獸放力狂奔,翻山越嶺,如履平地。

    這是追日車,本是金煥的座駕,當初金煥攜金川、匡言啟等前往止心觀,乘坐的就是此車。白日府覆滅後,此車歸了萬靈門,而這回史嵩特意拿它出來,以之送余慈回觀,除了禮數周到,還有一份希冀在其中。

    這裡面的心思,便連駕車的車伕都看出來了。

    「是想著仙長老爺不要出事吧。」

    車伕腦子裡也在胡思亂想。仙長路上大部分時間都保持著沉默,看起來是個心情不佳的樣子,想來城中流言並非無端。到了止心觀,和那邊的宗門內線撬頭,還要盡快把確切消息傳回去才是。

    正想著,烏光一閃,仙長老爺的那條魚龍在車外玩夠了,從簾幕的縫隙裡鑽進去。

    車伕瞥去一眼,覺得這小傢伙好像又大了些,而且度也有加快。也不知仙長老爺是拿什麼喂的?

    魚龍在車廂內游動,與之同時,有一條更為神異的「魚龍」游在余慈的「心內虛空」之中。

    余慈的心神一直駐留在「心內虛空」中,此刻裡面空曠了很多。中央小湖依然存在,可是周圍的山林圖景已經不見了,只有小湖上「魚龍」狂舞,似乎有無窮無盡的精力。

    由於「魚龍」的強勢影響,虛空的動盪一直在持續,從二十天前開始,便從未停止過,不過慢慢地也有了急緩強弱的變化,便如此時。

    虛空震盪正緩緩平息。中央小湖上,「魚龍」雖還在狂舞不休,但此刻,它更多還是在吞雲吐霧,且已經成了規模,正面四面八方散開。由於動盪餘波未止,「心內虛空」中已起了風,吹動雲霧,慢慢升舉,隨著規模越來越大,便像是千里烏雲,籠蓋四野。穹頂明月也半遮半掩,最終完全隱沒在烏雲之後,心內虛空的天已經陰了下去。

    隨後,淅瀝小雨便灑落下來。

    雨露滋養,潤澤大地的感覺極是清新舒暢。飛雨落湖,水霧接天,那條魚龍活動範圍順勢轉移到了天上去,在雨幕雲層中時隱時現,乍看去,頗有行雲布雨的神通涅。

    余慈的心神其實是和「魚龍」聯繫在一起的,視角分離只是因為習慣問題。他能夠很清楚地感覺到,在雲層中翻騰的「魚龍」,正將身上一層層濃郁精純的元氣揮出來,化為雲霧雨水,絲絲縷縷降下。

    「心內虛空」呈現的景象,都是他血肉神魂的真實反映♀證明此刻在余慈體內,也有津/液分泌,滋潤身體筋絡臟器等。余慈估計著,這應是「魚龍脊柱」搶入心內虛空時,帶進來的原身的精氣,此時卻都便宜了余慈。

    近段時間以來,「心內虛空」一直都是這個局面。開始時是受魚龍影響,虛空諸景在動盪中繞其旋轉;而在旋轉一段時間後,魚龍又會行雲布雨,滋潤周邊。就是在這樣的不斷循環下,這股由從外部天地搶進來的精氣,和余慈的血肉神魂慢慢渾融交織,不分彼此,正是一個彼此適應的過程。

    受此精氣津/液滋養,余慈明顯感覺著身體恢復度加快,尤其是受損嚴重的神魂,原本要一年半載才能恢復的重創,至此不過二十天,就恢復了七七八八,其進度讓所有人都覺得驚訝。

    體察著「心內虛空」的情況,余慈估計著,大概再有半個多月,這個適應過程便差不多功行圓滿了,他倒要看看,那時候會有什麼變化。

    「雨勢」漸止,眼看「心內虛空」又要開始下一輪的震盪旋轉。黑暗天幕卻突生變化,一圈圈一片片山巒林木影像,突兀呈現,圍繞中央小湖,層層鋪開,像是國手的潑墨山水,神妙無方,而又真切動人。

    余慈心神一震,這景象,自從遠離絕壁城五十里之後,便再沒見過了吧?

    真想念啊!

    心神從「心內虛空」彈了出來。錦榻上,余慈驀地睜眼,看著縷刻花紋的車廂頂板,思索片刻,敲響了車壁。

    天色已經入夜了,駕著追日車的車伕其實已很是困盹。還好經過幾天的相處,他知道車裡的仙長老爺雖說不太愛說話,心腸還是不錯的,便準備向車內的仙長老爺請示,今夜便在附近紮營……

    便在此時,他聽到裡面敲車壁的聲響。他本能地應了聲:

    「仙長有何吩咐?」

    「你下車往回跑吧,越快越好。」

    「啊?」

    車伕正莫名其妙的時候,車廂裡忽有勁氣湧出,猝不及防之下,將他打落在塵埃。要知此時追日車是以高行進的,雖然夜間度稍慢,但這麼一落下去,車伕還是摔了個頭破血流。

    他慘聲呻吟,又驚又惱,抬頭看時,追日車已經奔出半里開外。而此刻,一道弧光自車前虛空中來,抹過狂奔的追雲獸的頸部,再穿透車身。黑夜大幕下,看不到血液噴濺,只見四匹追雲獸齊齊栽倒,帶著那部名貴的車駕轟然側翻。

    破碎的車廂裡,余慈身形飛射而出,卻有一個冷冷聲音,如影隨形:

    「卑瑣逃奴,今日我便行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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