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洛陽城,依舊清寒。太陽散發的是柔和的光,照在雪地上,晃的讓人睜不開眼。
眉黛遠山,眸清似秋水,一步步,踏上九重玉階,抬眼望了望洛陽宮,依舊宮簷飛展,依舊宮闕巍峨;不變的朝堂,變的是爭鬥的人。
天色尚早,破曉微寒,晨曦未然,一襲絳紫色錦緞朝服,花鳥紋飾繡在裙擺與廣袖之上,金色滾邊上是祥雲圖案,華貴非常。凌虛髮髻上配以花釵六束,象徵著官階品位;眉心一抹梅花鈿,頓覺清麗脫俗;項上帶著瓔珞綴著的是東海明珠。端的是清淨高雅,卻週身散發著悲傷寂寥。
許君竹回朝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洛陽城,女皇命文武百官一清早便在紫宸大殿迎接。
百官分成兩隊,站立在石階兩側,看著許君竹一步一步的走上去,一個個神情肅然,誰人不知,陛下登臨天下,是她在暗地裡悉心謀劃;而今願望達成,自然少不了對她的恩寵。
故作的笑意冷然,帶著正當恩寵的得意,從蘇昭明身邊走過,沒有顧盼,亦沒有不安,面色從容似古井的水,幽深的沒有一絲波瀾。她不知道蘇昭明此時的神情,那清澈的雙眸是否還如以前那般,溫良如玉,笑意溫溫?
腳穿著雲形白錦緞棉靴,步子沉穩,心中暗忖:見到如此的自己,他的心中一定是驚訝萬分吧。
走到大殿門外,隱約間可以看見那個高坐正殿中央的女人。提起裙擺邁進朝堂,眾臣們跟隨在許君竹的身後,走進紫宸殿。
「微臣許君竹,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跪下身子,行大禮叩拜,神色莊重的看著面前的女人。這是天後登基之後,她給她行的第一個大禮。
「愛卿平身。」手臂微抬,示意她免禮,音色威嚴卻帶著絲縷的祥和。
朗聲答謝,抬起頭,目光恰與陛下碰觸,嘴角噙著一絲笑意,若有若無,看不出喜悲。眼前的女人,不再是當年的天後,而是名正言順的皇帝。黑紅色相間的朝服,肩挑日月,背負星辰,裙擺是鳳舞九天,頭戴冠冕,冕旒垂下,面容若隱若現。
「傳朕旨意擢升許君竹為鳳閣長史,總攬鳳閣事物。」
此言一出,眾大臣並不驚訝,這實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臣謝陛下恩典。」許君竹再次叩拜。
蘭心苑已經重新被裝飾一新,陛下的恩寵可見一斑。衣袖滑過內室的窗欞,院外的鳳尾依舊翠綠。不變的院落,不變的景,變的卻是這宮闈朝堂中的人。
「小姐,有人拜訪。」謝瑤環走進內室,輕聲道,神色帶著幾分閃爍。
凝視了她半晌,嘴角揚起輕微的笑,看她的神色,許君竹已經料到,拜訪的人定是蘇昭明。
緩步走到廳堂,天青衣衫的男子站在面前,五個月未見,他一點都沒有變,依舊的溫潤面龐,只是眸底帶著興許愁意。
那一霎,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痛。
「不知蘇大人造訪,有何貴幹。」舒緩眉色,言語變的漫不經心。
蘇昭明有些怔忪,沒想到許君竹一句話便已將他聚到千里之外。忍住心中的痛,輕聲道:「你過的好嗎?」
許君竹心底一顫,許久未見,原來他還是掛念著自己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勇氣帶著自己離開?
掩藏眉眼間的動容,冷下心腸,走到他的身旁,一雙妙目凝視著他,冷哼:「蘇大人這說的是哪裡話,我過的好不好,哪需的大人操心。」
他嘴角邊溫柔的笑,隨著君竹的話語漸漸的消失,眼眸中帶著三分震驚、七分心痛:「君竹,你何必如此?」
見他如此,許君竹的心竟有一絲的暢快,原來,他在乎。
緊盯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字咬的清楚:「是你逼的。」
蘇昭明的面容變的幽深似水,面上再沒任何表情,嘴角是一抹淡然,凝望著許君竹:「是我逼的,還是你逼自己的?」
許君竹倏然一怔,愣在那裡,她亦沒有想到,蘇昭明會如此說。
負手而立,背對著許君竹,身子僵直,輕輕閉上眼:「罷了,你恨我是應該的,是我失信於你。你若信我,便不要參與這爭鬥,或許有天能全身而退。」
「我既然敢回來,便已經做好了萬劫不復的準備。」嗓音依舊決然,忍住不讓自己顫抖。
驀地轉身,蘇昭明難以置信的看著許君竹,眼底含著的全是痛心,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猛地抱住她,語氣沉痛:「你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告訴我原因。」
許君竹咬了咬唇,血書的事情一股腦的映在腦中,唇破,湧出幾滴鮮血。
「我出不了朝堂,是形勢所逼,可是你呢,為何要如此決絕,為何現在會變成這般模樣?你若恨我,何必要折磨自己,在朝廷這兩年你難道不知這裡的骯髒,這裡的爾虞我詐,你能肯定你全身而退?我只希望你好,只希望你能過的幸福,卻不希望你陷入到這無盡的算計當中,你知道嗎?」
聽到這裡,許君竹早已淚如雨下,猛地推開他,望著他,淚珠顆顆滑落,微抿了抿嘴唇,血咽進喉嚨中,絲絲甜腥:「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你應該明白我,一旦做了決定,就再難改變。我留在朝堂,不止因為我恨你,更因為其他。」
「你到底和顧文游之間有什麼秘密?」蘇昭明緊盯著她,冷冷問道,「為何,現在淡然如他,竟也走上朝堂。」
「你說什麼?顧大哥他……」許君竹身子一震,她知道顧文游是她在世上的唯一親人,卻沒想到,他也陷入這個地方,難道是因為報仇嗎?
許君竹眼眸中的慌亂,全被蘇昭明看在眼裡,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顧文游和君竹還有玉虛寶藏一定有關聯。
蘇昭明沒有再回答許君竹的話,所有的一切,全都化作一聲歎息。抬眼望向窗外,冬日的蒼穹積著厚厚的雲層,舉目望去,天地間似是相連,壓的人喘不過氣。
「孩子還好嗎?我想看看他。」良久,蘇昭明打破了沉悶,輕聲開口,帶著懇求。
「是個女兒,叫晚晴。」許君竹輕聲道,揮了揮手,示意瑤環將孩子抱過來。
蘇昭明接過孩子,在懷中輕搖,溫柔的笑容再次浮現,一臉的父愛:「是個可愛的孩子。」抬眉看了眼許君竹,輕歎,「可惜不該呆在這深宮之中。」
許君竹心弦一緊,曾經在這裡,他們笑著討論孩子的名字,曾經在蘇府,她放下話語,這個孩子只姓許。似乎有針刺痛了她的心,一把奪過孩子,冷聲道:「我曾說過,這孩子和蘇家再沒半點關係,大人要是沒別的事情,就請離開吧。」
柔和的面色倏地冰冷,青山隱隱,神色悠悠,止水之態,望著許君竹,藏起心中的痛,換做隱忍,雙手抱拳,作了一揖,不再多言,嘴角微揚,笑的苦澀,卻也帶著絲縷柔情,轉過身子,絕塵而去。
蘇昭明的背影漸行漸遠,亦如他們的心,離得越來越遠,藏起內心的愛,兩個人都去偽裝,換來的卻是滿心的痛楚。
呆呆的站立在廳堂中央,望著懷抱中的晚晴。蘇昭明說的沒錯,廟堂險惡,這深宮亦是驚險,晚晴是她唯一的牽掛,她不能將這孩子留在這裡,難保有天會因她受制於人,不能交給蘇昭明,那麼交給誰好呢?
這神都洛陽城內,自己唯一信任的,怕也只有他了吧,也只有他,能夠保晚晴的周全。
「瑤環,備車,我們去狄府。」打定主意,就這麼做了,或許這才是唯一安全的方式。
官府巷的狄府樸素依舊,廳堂依舊沒有絲毫的裝飾,幾隻梨花木椅,僅此而已。
「許小姐,許久不見。」沉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依舊那般熟悉。
轉過身,熟悉的面容映入眼簾,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是好,低眉輕語:「許久不見。」
「你榮升為鳳閣長史,定有人前去慶賀,怎麼跑到這裡來了。」狄仁傑依舊笑著,眼神中儘是關心。
「自是有事情相求,才會來的,再者說,我回來還未見你。」凝視狄仁傑,一時間竟有幾分悵然。
狄仁傑笑而不語,轉身坐在椅子上,輕聲道:「小姐請坐,我去喚瑤琴、雪劍過來,想必你也想她們的緊了。」
許君竹走到座椅旁坐下,笑著道:「也好。」
「你真的忍心和蘇昭明就這麼分開了?」沉默了許久,狄仁傑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冷笑一聲,帶著說不出的蕭索寂寥:「休書都寫了,還能後悔嗎?」
「你不後悔就好。」狄仁傑不再多言,他隱約的清楚許君竹此次回來的意圖,也不想多問去干涉她的自由,他一向覺得許君竹是個冷靜女子,自然不會做出什麼危害百姓的事來,唯一希望的,是她不要越陷越深的好。
「小姐。」一聲溫婉的呼喚,打破了廳內的沉寂。
站起身,記憶中的粉衣女子已經站在眼前,清亮的雙眸,溫婉的面容,什麼都沒有變。
「還好吧。」問候輕聲出口,許君竹卻覺的自己的聲音竟有些顫抖。
瑤琴雪劍一同跪在地上,淚水從眼眶奪出:「過的很好,真的很好,大人和夫人都待我們很好。」
「陶甘、馬榮呢?」許君竹托起她們的手,繼續問,在她心中,還是丈夫對她們好才最重要。
「也很好。」瑤琴已經泣不成聲。
鬆開她們的手,笑著坐在座椅上:「很好,便已是不錯。」
又看了看雪劍,笑著道:「都嫁給人做妻子了,你那毛躁的性子可要收斂些了。」
雪劍抿著唇,努力的讓自己不哭,狠狠的點點頭。
抬起眼眸,只見瑤琴、雪劍的身後站立著一名婦人,衣著樸素,容貌雖不算美,卻也端的嫻靜。看她的打扮,許君竹便已猜出她便是狄仁傑的妻子。
「想必這就是狄夫人吧。」許君竹站起身,面帶著淡淡的微笑,上前施禮。
狄夫人心中一動,向許君竹回禮,心中暗忖:原來她就是許君竹,這樣的女子,果真不一般,也怪不得……
狄仁傑見此,走上前笑道:「這是內子,這兩個孩子,是我的長子光遠和次子景輝。」
許君竹看了眼狄仁傑的兩個兒子,一個七歲,另一個不過五歲,卻都生的乾淨,滿是靈氣。
「還不知道你竟然有這麼兩個靈氣的孩子。」說罷蹲下身子,解下隨身佩戴的一個玉環放到狄光遠手上,將一隻荷包放到景輝手上,笑著道:「這個送給你們兩個,拿去玩吧。」
兩個孩子收好東西,隨即跑出廳堂,出去玩了。
待大家坐定,許君竹收起臉上的笑意,神色間帶著絲縷鄭重:「其實這次來找大人,是有私事想要求你幫忙的。」
狄仁傑聽她如此說,料定是大事,沉思片刻緩緩道:「不知小姐有何事相托?」
許君竹看了眼旁邊的謝瑤環,結果她懷中的孩子,走到廳中央,緩緩跪下。
狄仁傑夫婦二人皆十分驚訝,未想到許君竹竟會行此大禮。狄夫人急忙走上前扶著許君竹,沉靜的臉上平添了幾分掩不住的驚異,輕聲道:「小姐何必如此,站起來說話便是。」
許君竹並不動彈,依舊跪在那裡,抬眼看著狄仁傑,輕聲道:「我離開的日子,生下了個女兒,取名叫晚晴,就是這個孩子。」說到這裡,低頭看了眼懷中的嬰兒頓了頓,繼續道,「大人是知道的,我和蘇昭明已經再無夫妻情分,如今我身在深宮,自是無力保護這個孩子的周全,只希望大人和夫人能夠幫幫我,幫我將她撫養成人。」
許君竹話音剛落,狄仁傑急忙起身:「這怎生使得,我們……」
「求大人答應我。」不等狄仁傑的話說完,許君竹搶白道,「大人應該明白君竹此時所處的環境,難道你忍心讓這個孩子成為我的掣肘,忍心讓她也陷入這深宮之中嗎?」抬眼望著二人,眼池晶瑩,淚水似斷了線的珠子,不斷滑落臉頰,緊緊抱住懷中的孩子,聲音已然哽咽,「我難道不想親手撫養她長大,見不到自己的親生母親,這種痛我怎不知,我難道想讓她承受和我一般的痛苦嗎?可是,形勢如此,我只能這樣做!」
句句話說的在理,期許的眼神望著他,那一瞬,狄仁傑竟也有些動容。是啊,晚晴還是個孩子,廟堂艱險,他也不忍心讓這個孩子生活在危險之中。低眉思索片刻,再看了看自己的夫人,沉靜的面容也有絲縷的悲傷,清澈的雙眸凝望著他,似是在暗示讓他答應下來。
「好吧,我答應你。」如水的聲音響徹廳堂,再次開口,答應她的請求,「你放心,我會像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待她。」
「快起來吧。」狄夫人聲音輕柔,溫暖的手牽起許君竹,將她扶起。
許君竹站起身,將孩子交給狄夫人,久久凝望晚晴,帶著絲絲不捨。
「許小姐,有件事,我也想問問你。」狄仁傑幽沉了面色,輕聲開口。
狄夫人見狄仁傑要談論政事,便不再呆在客廳,帶著瑤琴、雪劍走下廳堂。
「有什麼事大人儘管問。」許君竹坐回到座椅上,
「小姐可認識顧文游這個人?」
一時間怔忪在那裡,一臉的驚詫:「你怎麼會知道他?」
狄仁傑淡然一笑:「他是今年科舉進士頭名,誰又不知呢?」
「什麼,他是今年的進士頭名?」許君竹忽的站起身,走到狄仁傑的身旁,睜大了清澈的眼看著他,「難道蘇昭明說的是真的了。」
「他在翰林院任職,和他相交不深,但感覺他是個處事淡然,不似做官的材料,為什麼會強迫自己來著官場之中?你可知道這其中的原因?」狄仁傑看著許君竹,想從她那裡得到答案。他知道顧文游和蘇昭明相交甚密,許君竹定然知道這個人。
心事暗結,低眉看他一眼,幽邃的眸消融點點清冷的光輝,瞬間便已是萬千思忖。
顧文游的真實身份,她又怎能不知,現在她才真正的明白為什麼當時顧文游會如此激烈的反對她去做陛下的謀臣。滅族之恨,不共戴天。他一定也是在玉虛地宮內知道了些什麼,才會步入朝堂,一心要報仇雪恨的。可是,這一切能告訴狄仁傑嗎?當然不能,否則,不只是顧文游,就連自己也會跟著萬劫不復。
背對著狄仁傑,雙眼遙望著屋外的天空,思忖片刻,終決定去隱瞞一切:「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和他也是許久未見了。」
「哦,原來是這樣。」狄仁傑走到許君竹身前,側目看著她,眼中帶著意味深長,似要窺探一切。
迎上他審視的目光,從容一笑,不慌不忙:「看來我該去拜訪,和他敘敘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