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了寒星,寒月漫無目的地走著,待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居然走到了日間來過的東方家的祖墳。寒月轉身想走,但一轉念,東方亮到底是自己親生父親,自己也是東方家的人,既然來了,自然應該拜祭一下,這樣一走未免太不恭敬。
「月兒,」忽然從墓地裡傳出一個聲音,寒月只道是叫自己,心中一個激靈,想不起哪一個自己認識的人是這個聲音,待一看墓地,才知是自己弄錯了。原來墓地裡站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她撫著東方亮和星月姑娘的墓碑,自言自語道:「是師父的錯,我不該讓你學無極心經,更不該讓你嫁給亮兒。誰知道,不但害了你,還害了亮兒一家,甚至你們的女兒……吟兒才兩歲,居然也慘遭毒手。」
原來是凝寒聖母!寒月心中怒火大起,便想挺身質問她。誰知就在這時,老婦人轉身看了一眼所謂的東方雪吟的墓,一張慘白頹廢的臉暴露在月光下,很是淒涼,就連寒月這種見慣人間滄桑的人見了,也是暗驚。心道:想必她這些年也是在悔恨中度過的,算了吧,怎麼說,她是為了天下蒼生著想,須怨不得她。既然我是不可能殺師父為爹報仇,倒不如不認這個爹。我還是走吧。這樣一想,寒月便轉身要走。
「什麼人?」凝寒聖母先是因為傷心,未能覺出有人,但現在情緒稍稍穩定了,自然立刻覺察了。說話之間,她早已飛身而出,施展擒拿手欲抓住寒月手腕。
寒月也不是等閒之輩,使招卸去了凝寒聖母的攻勢,一邊施展輕功退到一邊。凝寒聖母一抓不到,也頗有些心驚,暗道沒想到十幾年沒出江湖,世上居然有這樣年輕的高手,能躲過凝寒聖母的一抓。
寒月雖然逃過,但不免心驚,暗稱僥倖。卻說凝寒聖母見自己一抓不成,竟起了童心,非要抓到寒月不可,於是施展更絕妙的擒拿手,寒月哪是凝寒聖母的對手,終於被她抓住了手腕。
「月兒?」凝寒聖母一看到寒月的正面,頓時失聲叫了一聲。
「我叫東方菲瑤。」寒月知道自己跟母親確實有些相像,她這樣誤會也是正常,但口中卻道:「婆婆,我想你一定是認錯認了。」
凝寒聖母有些頹然的放下寒月的手腕,道:「也是,月兒怎麼會這麼年輕呢?」她轉身看著墓地,歎了口氣道:「你一個女孩子家,半夜三更的來東方家的祖墳幹什麼?」
「我還要問婆婆呢,我們東方家的祖墳,你來幹什麼?」寒月道。
我們東方家的祖墳?哈,真的是我們東方家的祖墳啊。寒月心中暗自苦笑。
「你是東方家的人?對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你說你叫東方……」凝寒聖母說不下去了。
「我叫東方菲瑤。」寒月道:「是東方亮……東方明的女兒,東方亮是我二叔。」
「亮兒是你二叔?我記得亮兒說過他有個大哥,難道就是你爹?」凝寒聖母問。
「正是。」寒月道。
「我記得亮兒說過他大哥是個讀書人,你怎麼會武功?」凝寒聖母道。
「我爹在我小時候聽說二叔有一個很厲害的仇人,他殺了二叔全家。我爹怕他會連我們都一起殺了,所以讓我練功了。」寒月隨口道。
「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武功造詣,要是不練武倒是可惜了。」凝寒聖母道。
「承蒙誇獎。」寒月道:「晚輩告辭了。」
「你要走?」凝寒聖母言語中似有不捨。
「晚輩與前輩非親非故,不過是一面之緣,當然該走了。」寒月道。
「哦,」凝寒聖母道:「剛才老身不問青紅皂白就出手,東方姑娘不會怪老身吧?」
「那是晚輩技不如人,又怎能怪老前輩呢?」寒月道:「告辭。」
「姑娘……」凝寒聖母雖然意猶未盡,寒月卻已去了。
※※※
「在師父面前我是東方雪吟,在武林中我是殘月教教主的徒弟寒月,在凌家我是東方菲瑤。可是我不是寒月,不是東方菲瑤,又做不成東方雪吟,我到底是誰?」寒月暗忖著。離開了凝寒聖母后,到了這一處似乎無人的所在之後,她終於再也忍不住,施展起平生絕學來,希望費勁氣力後能減輕自己的痛苦。她自幼有明師雲天際教授,又天資聰穎,肯下苦功,所以功力非常人能比,況且她此時心中無限悲哀激憤,每一招,每一式,自然都是用盡全力的,直使得葉落花飛,新月無色。
「我到底是誰啊?」半個時辰之後,寒月終於沒了氣力,大喊一聲,癱軟在地。
「怎麼可能呢?東方姑娘分明是個大家閨秀,怎麼會有這麼高強的武功?」凌九霄半夜醒來的時候,放心不下寒月,偷偷去看她,誰知凌碧霄昏睡在床邊,寒月卻不見了。他只道寒月有什麼不測,不想看到了這一幕,頓時思緒萬千道:「難道……難道另有隱情?」他從隱身之所向外走了幾步,想去扶寒月,因為寒月現在的樣子實在太叫人心疼了。然而,凌九霄不像其弟凌碧霄,他是個謹慎的人,遇事三思。寒月的這種行為,實在叫人起疑。
「誰?」寒月雖然傷心,但是到底是江湖中人,時時保持警覺。她一起身,自然便看到了凌九霄。道:「是你啊。」
「你到底是誰?」凌九霄慢慢走到寒月面前,神情沮喪。
「我可以選擇說出真相,那樣我就可以再不必偽裝,不用裝作很愛自己根本就不愛的人。那樣,即使師父還是不喜歡我,我也不會那麼痛苦;當然,我可以選擇撒謊,我可以編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讓凌九霄相信我,並且死心塌地地愛上我,為我——也就是為師父做事。我到底該怎麼做?」寒月心中百般煎熬。
「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進凌家到底是為了什麼?」凌九霄俯身看著寒月道:「我和碧霄都是大笨蛋,居然會喜歡你這個居心叵測的女子。」
寒月看著凌九霄,忽然間,眼淚便流了出來。
「你不要妄想用眼淚打動我,我凌九霄不是三歲孩童。」凌九霄冷冷道。
「你不是三歲孩童,我也不是!你不要以為你騙得了我,你分明是喜歡我的,為什麼要把我讓給碧霄?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我分明是喜歡你的,你也分明是喜歡我的,為什麼你要放棄我?你一定是嫌棄我……嫌棄我不乾淨!」
寒月的一番話說得凌九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這跟我何干?分明是你混入凌家在先。」
「對,這事跟你何干,我東方菲瑤……我這個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的人的事,又怎會關係到武林盟主的大公子呢?」寒月掙扎著站起來,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踉踉蹌蹌地要離去。
凌九霄聽她這麼一說,似乎這件事確實是另有它因。他自己本就不願相信寒月進凌府是有目的的,再加上寒月現在的模樣哀傷欲絕,我見猶憐,根本就不像偽裝(他不知道寒月是真的哀傷,只是不是寒月將要說的原因而已)。凌九霄道:「東方姑娘……」
「我根本就不姓東方,你不要再叫我東方姑娘了。」凌九霄話未說完,寒月便打斷他道:「我不過是個沒人要的野種罷了。」
「東……菲瑤,你不要走了。」凌九霄終於忍不住走上前攔下寒月道:「今天你把事情說清楚,為什麼你半夜三更地跑到這來大喊你到底是誰?」
「這不關你的事,你何必要知道?」寒月繞開凌九霄繼續走。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其實很喜歡你嗎?」凌九霄終於說了出來。
寒月沉默了。就東方菲瑤的身份而言,她應該是又驚又喜;然而對於寒月而言,只表明她又多害了一個人。
「你終於說出來了,」寒月帶淚笑道:「可是我還是要走,因為我不是一個好女人,我不值得你喜歡。」
「菲瑤,」凌九霄走過去抱住她的肩道:「菲瑤,不管在你身上發生過什麼事,也不管你做過什麼,你說出來,我都會原諒你的。」
「你一定不會原諒我的。」寒月推開他的手道:「你還是讓我走吧,我要走得遠遠的,遠到我再也沒機會見到你,和這些讓我如此傷心的地方。」
「菲瑤,難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凌九霄再次抱住寒月的肩道:「其實在初次見你的時候,我就深深地喜歡上你了。我凌九霄也算是個人物,見過的美女不計其數,可是,我看那些美女跟看一朵花、一棵草無異。然而,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覺得有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我一下,告訴我說,你就是我一生追尋的女子。」
「可是,你還是放棄了我,你對我的愛根本就是不堪一擊,為了你弟弟,你又何時看重過我?」寒月抬起頭,哭得梨花帶水一般。
「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你原諒我好嗎?」凌九霄道:「從今以後,咱們忘記以前,從新開始好嗎?」
「不管我曾經做過什麼,你都願意和我從新開始?」寒月問。
凌九霄含笑點了點頭。
「那你抱緊我,我好害怕。一想到過去發生的事我就好害怕。」寒月知道,把這件事說得越殘酷,就越能贏取凌九霄的同情心,也就越能騙過他。
「好。」凌九霄抱緊寒月,兩人坐在草地上,然後寒月開始說著她編造的謊言。
※※※
寒星聽了寒月所謂的解釋後,淡然一笑,心想師姐還真是絕,連這種理由都能想出來。他知道凌九霄找到寒月後,寒月就不會再有事了,於是轉身要走。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雲天際。
雲天際隱在一株灌木後面,臉上神情複雜。「我沒有喜歡寒月,我喜歡的是星月。星月,我真的沒有喜歡你女兒,是吧?」雲天際的手微微地抖著,似乎走火入魔了。
原來師姐說的是真的,爹真的喜歡上了師姐。寒星想到這裡,臉色微微變了變。然後,他笑了。
「爹,你也在啊。」寒星走到雲天際面前。
「星兒,你來了呀,你來了正好。」雲天際有些瘋癲地道:「星兒,你告訴爹,爹沒有喜歡你師姐是不是?月兒因爹而死,爹怎麼可以喜歡別的女人呢?是不是,星兒?」
寒星沒有回答他,反而岔開他的話道:「師姐可真是絕啊。為了瞞過這件事,她居然說東方明的夫人紅杏出牆生了她,更說東方夫人為了治自己丈夫流連風月場的毛病,把自己的女兒送給了丈夫。」
「月兒怎麼這麼說?她是不是愛上了凌九霄?」雲天際道:「月兒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我早知道,她一定會嫌我老的。」
寒星聽了,頗有些苦笑不得,道:「爹,咱們回去吧。不要再練無極心經了,你這個樣子,能練成無極心經才叫稀奇呢。」
「那你怎麼會有這麼高的功力呢?」從那邊傳來凌九霄的聲音。
「那件事發生以後,我自覺再無顏面活在這世上,於是我決定跳崖自殺。在路上我碰到一隻受傷的小狗,那小狗真的很可憐,遍體鱗傷的,我就將它清洗了,又在林中找了幾樣草藥為它敷上了。」
「菲瑤,你真是個好姑娘,就是臨死,都要救治一隻傷狗。」凌九霄道。
「傳我功夫的那位老婆婆也這麼說我。在我跳下懸崖的時候,就是那個老婆婆飛身將我拉起來的。」
「那為老婆婆居然能憑空飛降,一定是絕世高人了。」凌九霄道。
寒月搖搖頭道:「老婆婆沒有跟我說她是誰,她說我既然連一條狗的命都那麼珍惜,又怎麼那麼作賤自己。於是我跟她說了我的事。老婆婆就說,這種父母真是太可惡了,就讓我學武功,親手殺了我爹娘,我不願意,因為雖然他們這樣對我,卻畢竟是我父母,養了我二十年。誰知道那老婆婆居然強行將她自己的功力傳了一半給我,說反正自己是要死的人了,倒不如讓自己練了幾十年的功力傳給別人,不至於帶到棺材裡去。」
「這位老婆婆真是令人可敬可佩。」凌九霄悠然神往。
「是啊,可是我現在卻不能不恨她。」寒月道。
「為什麼?」凌九霄奇道。
「因為是她派人殺死我爹娘的。」寒月道。
「你爹娘這樣對你,老婆婆替你殺了他們不是很好嗎?」凌九霄道。
「連你也這麼說。」寒月道:「雖然如此,我娘到底生了我,他……他到底也養了我這麼多年。」
「菲瑤,你就是心地太好了,才會這麼痛苦。其實,這件事受傷的就是你啊,我居然還懷疑你是混入凌府的奸細,我真是不該。」凌九霄道:「我以後一定好好補償你,不會再讓你受傷害了。」
寒月從他懷中探出頭來,看著他的眼睛道:「我不是個清白女子,你真的一點都不介意嗎?」
「傻瓜!我怎麼會介意呢?」凌九霄將寒月摟在了懷裡。
須知只要是男人,都會在意自己的女人是不是處女之身,可是凌九霄卻絲毫不在意,這令寒星很是吃驚,暗道:看來自己要把凌九霄當作一個強勁的對手。
「月兒不愛我了,月兒真的不愛我了。」雲天際抓住寒星,道:「怎麼辦?月兒不愛我了。」
寒星連忙點住雲天際的穴道,替他運功。心中卻歎道:爹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爹這麼不敢愛不敢恨的,真不懂師姐到底愛他哪一點。哎,誰又能說明愛到底是什麼呢?當年我第一眼看到師姐的時候,就決定自己要娶她為妻,那時候,師姐才八歲,而我,才六歲而已。那時候,我覺得爹真是個大英雄,說什麼都能做到,武功那麼高,還那麼癡情。現在我才知道,爹不過是個平凡人,太平凡了。
過了片刻,雲天際終於清醒了,看到寒星在為自己療傷,大驚道:「星兒,這是怎麼回事?」
「噓——」寒星向寒月和凌九霄的方向指了指。心中暗道:這件事你不知道還罷,要是真知道了,恐怕再沒面目呆在我面前了。算了吧,為了保住你的面子,也保住我的面子,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
雲天際似乎努力回想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但是卻想不起,只好問道:「星兒,你怎麼會到這來?怎麼我只記得自己到這來了,卻不記得為什麼會受傷?」
「我來這裡的目的跟你一樣,都不過是想確定師姐安不安全。」寒星道:「不過爹你不是受傷,而是走火入魔了。」
「什麼?」雲天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爹,我勸你。如果你不能絕情絕欲的話,最好還是別再練什麼無極心經了。」說完,寒星起身走了。
雲天際看著寒星的背影,又看了看寒月和凌九霄,雖然不確定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但可以相信,兒子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而且,奇怪的是,兒子似乎一下子變得成熟了很多。
「我到底說什麼、做什麼了?」雲天際想著,轉身去看寒月,誰知一看到兩人親熱的樣子,手便有些顫抖,不由得暗叫:難怪自無極老人創出無極心經以來,世上只有星月一人練成了無極心經,原來真的不能動一點一滴的感情,剛才自己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要麼再不練無極心經,向師姐承認你其實是喜歡她的,然後你們一起找個地方隱居,誰都不會知道你們曾經是師徒;要麼遠遠的躲著師姐,一輩子都不要再見她。你這樣猶豫不決,最後受傷的還是師姐和你啊。」不知何時,寒星又出現了。
雲天際看著寒星,似乎不相信這番話居然是自己的兒子說出來的,笑笑道:「星兒,你真是長大了。」
「你先別管我到底長大了沒有,你到底選哪一個?」寒星道。
「星月因我而死,我不能負她。」雲天際道。
「那你是選擇放棄師姐了?」寒星道。
雲天際艱難地點了點頭。
「竟然這樣,以後你就照顧你的星月姑娘好了,教裡的事我可以負責了。」寒星道。
「你——」雲天際的神情變得複雜起來。
「這不是很好嗎?我知道你沒有稱雄天下的野心,這麼多年來,你妄圖一統武林,也不過是因為凝寒聖母還沒有死。我可以保證你,我一定將凝寒聖母殺死為星月姑娘報仇。這樣一來,你不用勉為其難管理教務,師姐也用不著為了你在這裡談情說愛。難道你不知道,你在這看得辛苦,師姐她演得更辛苦?」寒星道。
「好吧。」雲天際無力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