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是何時開始下的。
如此之大,彷彿翩躚的白色蝴蝶紛紛降落,穿過冷灰色的樹枝鋪天蓋地而來。雪,是如此潔白,只是一轉眼間就掩埋了所有污穢與血腥。
白茫茫的大地一片死寂,唯有雪落千里。「嚓……嚓……」細碎的聲音由遠及近,打破了這滿地靜寂。一個黑影踉蹌而來,身後留下一路猩紅,瞬間又被積雪覆蓋。走近才發現那是一個身穿青衣的男子,披散的黑髮遮住了面容,一看那踉踉蹌蹌的步伐就知此人身受重傷。男子似已力竭,終於支撐不住撲倒在地,似乎不甘放棄對生的渴望,男子極力想重新站起來,卻終究徒勞。
「不,我不能死在這兒。」男子抬頭望望仍舊飄雪的天空,如果昏倒在這荒山野嶺,那就只有死路一條。等到喘息平定,男子掙扎著向前爬去,最後終於倒在了雪地裡,漸漸被大雪埋葬。
雪不知什麼時候停的。
「骨碌,骨碌……」在這本不該有人出現的地方,竟然駛來一輛馬車,趕車人身上覆滿積雪,可見是經過長途跋涉而來。不遠處一塊積雪動了動,現出趴伏的人影,「什麼人?」趕車人勒住奔馬,滿臉戒備。
「勁秋,怎麼了?」車中傳出一聲低沉的詢問。
「公子,前面有個受傷的人。」勁秋恭敬的回答。
「哦,那走吧。」車中人的聲音淡漠至極,勁秋揮揮馬鞭準備趕路。
倒地的男子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向馬車爬去,「救我……」低低的求救聲飽含對生命的渴望。
勁秋有些為難的叫了一聲:「公子……」
「罷了。」一隻白皙而修長的手掀開了簾子,公子逸向外看了一眼,「勁秋,帶上他吧。」
勁秋跳下馬車,將男子抱上了馬車,然後就繼續駕車前行。
車內鋪了厚厚的猞猁皮墊,公子逸圍著白狐裘正查看著青衣男子的傷勢。輕輕揭開男子的白玉面具,面具下的那張臉是如此年輕,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卻更添了一種病態的美。那微微閉著的雙眼流露出十足的魅惑,可以想見那雙眸子間的風情無限。
那青衣男子已經陷入半昏迷,朦朧中聽見一聲長長的歎息:「唉,傷得這麼重,還是想要撐下去嗎?」
暗十七是在一陣優雅的琴聲中醒來的,他的第一反應是去拿劍,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拿到他視如性命的劍。胸口也隨著他的動作而疼痛起來,那一劍實在狠毒,要不是在最後時刻向旁邊移了一寸,那他早就去向閻王報到了。他抬手撫上臉頰,慣常帶著的白玉面具也不在,這讓他很不習慣,這就像一個長期生活在黑暗裡的人突然走到陽光下。
門外傳來腳步聲,暗十七不知身在何處,只能暗自戒備。「吱嘎——」門被緩緩推開,一個女子逆著光影走進來。她放下手中托盤,轉身走到榻前,伸出手來,似乎想探看榻上的人是否已醒。
手剛伸出來就被抓住,暗十七露出一個魅惑眾生的笑容,輕輕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女子看呆了,喃喃答道:「這裡是忘憂谷,你笑得跟公子一樣好看哩!」
暗十七眼中的冷光一閃即逝,從來不喜歡別人評論他的相貌。
忘憂谷,只要是江湖人都知道是什麼地方,那是瀕死者最後的希望。傳說忘憂谷醫死不醫活,千金難求一藥,谷中之人從不踏足江湖,算是地位超然。暗十七稍稍放下了心,放開了那女子。
「哎呀!」女子回過神來,想到剛才竟然因為一個笑容而出神,不禁羞惱不已。
「咳、咳——」暗十七忍不住咳嗽,女子趕緊將他扶上榻,跺著腳道:「你傷口又裂開了,躺好,免得死了敗壞我們忘憂谷的聲譽,我去叫公子來給你換藥。」女子轉身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門口被陰影擋住,暗十七不由抬頭看去,一白衣黑髮的男子坐在輪椅上緩緩而來,在那一刻暗十七竟屏住了呼吸,他不得不承認這個男子足夠吸引人的目光。如果一定要用什麼來形容的話,那就只有高原上的白雲才能匹配,純潔而高遠,飄渺而空靈。
公子逸推著輪椅來到榻前,逕自伸出手查看傷口,那是一雙讓女人都要嫉妒的手,腕骨很細,指骨修長,皮膚白皙而細膩。他的手很涼,讓人忍不住想要溫暖這雙手。公子逸將暗十七的傷口都細細包紮,淡淡的道:「病人不應該亂動。」
暗十七問道:「你為什麼會救我?我知道你是忘憂谷谷主公子逸,從來都只醫治絕症的。」
飄渺的聲音響起:「只是想看看意志是否真的能戰勝死亡罷了。」
這讓暗十七想起了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為什麼要撐下去,因為他才剛剛得到自由,要死也只能死在自己手裡。
「那你看到了嗎?」暗十七微微而笑。
「嗯。」公子逸的聲音裡夾雜著感慨。
「你救人從不問是誰嗎?」暗十七疑惑不已,「若我是十惡不赦的人你就不怕引來殺身之禍?」
「我知道你是『暗魅』的殺手,但這與我有什麼關係?至於其他人還沒有那個膽子到忘憂谷來鬧事。」公子逸這點自信還是有的。
公子逸的回答讓暗十七一陣無語:「那是我曾經的身份,我自由了,就在兩天前。」似糾正又似強調。
「自由麼?」公子逸玩味的低喃,沒有再說什麼。頓了一會又道:「傷好了就出谷去吧。」說完轉身向外行去。
暗十七在谷中養傷,也虧得他身體強悍,不幾天身上的傷就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那貼著心臟的一劍讓他仍舊無法恢復。看來傳說也沒錯,公子逸的確是跟死神搶人,所以遇見公子逸是上天對他的眷顧。
這幾天暗十七靜下心好好想了想,既然已經脫離了『暗魅』,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自由,那他今後的生活就應該由自己做主。但要一時間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又談何容易,暗十七茫然了。千辛萬苦得來的自由生活,他卻不知該怎樣去安排。從組織中學到的當然不僅僅是殺人技巧,暗魅說過最好的殺手能在最短的時間融入任何環境。他自認雖不是最好的殺手,卻也是頂級的他相信即使不依靠殺人,要養活自己也很容易。既然不知去哪,就只好先呆在谷中,何況他也喜歡上了谷中寧靜的生活。
暗十七很少走出疏梅映雪苑,他還不習慣暴露在陽光下,從那天起他就再沒見到過公子逸,都是谷中侍女幫他換藥。他也不知怎的,竟隱隱期待著再見公子逸,那樣閱盡滄桑又能保持心靈純淨的人實在少見。
隱約有琴聲傳來,暗十七循著琴聲出了門,第一次認真打量著谷中的佈局。谷中並沒有他想像中的荒涼,院中幾株紅梅迎風怒放,高低錯落,疏密有致,空氣中飄著縷縷凜冽的芳香,讓人可以想見其風骨。
踏著積雪,一邊欣賞雪景一邊往前行去,琴聲漸近,卻聽不出是什麼曲調。空氣漸漸變暖,積雪也變得稀薄,遠遠望見一彎蒼翠突兀的闖入眼簾,就像一道碧色的閃電橫亙天空。暗十七有種在沙漠中望見綠洲的感覺,彷彿那一抹碧綠就是一種救贖。
這是否也是他一生的救贖?
琴聲依舊,暗十七已經來到那院子,「風竹碧濤軒」五個飄逸的大字映入眼簾。
風搖竹影動,碧波濤聲起麼?果真名副其實。
暗十七在院中站定,疏疏落落的竹林下,公子逸坐在輪椅上正專注的彈琴。琴是好琴,桐木冰弦,烏漆梅花斷,而彈琴的那雙手卻讓人挪不開目光,腕骨很細,指骨修長,淡藍色的血管若隱若現。
琴聲告一段落,暗十七微笑著問道:「你剛才彈得是什麼曲子?」
公子逸理了理琴弦,答道:「琴為心聲,有感而發,何必定要成曲?」
暗十七大笑道:「說的是,是我俗套了。」這發自內心的笑容是他很久不曾有過的。
暗十七又道:「調是好調,只是過於高潔,恐怕沒有多少人懂得欣賞吧?」
過於高潔麼?或許是,他只不過是看透了骯髒罷了。
公子逸答道:「我自彈琴,只為吾心,與他人何干?」
「一個人不會覺得寂寞麼?」暗十七輕輕的說,彷彿輕聲的歎息,那一句話是問公子逸,也是問他自己。
公子逸微微抬起頭看了看暗十七,然後又低下頭去,似乎在思考,寂寞,這個詞他從來沒有想過,只是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人。暗十七這樣問,是覺得寂寞嗎?
「或許吧。」公子逸答道。
暗十七覺得有些熱,環顧四周,這才發現竹籬旁邊有一天然溫泉,難怪此間景色盎然如春。臨水處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奇花異草,此刻爭奇鬥艷,競相綻放。
「好一處人間仙境啊!」暗十七不由感歎。
自那天過後,暗十七仍過著平靜無波的生活,他沒說要走,公子逸也沒有趕他,除了他剛醒來時看見的那個侍女,沒有人來搭理他,要不是一日三餐有人送,他都懷疑公子逸是不是忘記他的存在。從那個活潑又熱情的侍女紅弦口中得知,谷中除了公子逸住的風竹碧濤軒和他住的疏梅映雪苑,還有南邊的金風細雨樓以及東邊的朗月清風閣。公子逸有腿疾,受不得寒,所以住在北邊的風竹碧濤軒,方便日以溫泉泡之。從紅弦那裡瞭解了谷中的生活,他也習慣了這種安寧,輕鬆而自在的活著,這不就是他一直追求的嗎?
他的傷勢已經完全好了,苑中的梅花也凋謝了,他終於拋開過去,漸漸融入谷中的生活。他喜歡聽公子逸彈琴,那種琴聲平復了他浮躁的心,如果有興致,他也會在琴聲中拔劍起舞。同樣孤獨的兩個人卻有著高度的默契,這樣的日子似乎再無所求。
這會是他最終的歸宿麼?
暗十七很快就享受起養傷的生活,雖總是笑得邪魅,卻完全不像一個殺手,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只要不是下手目標,他對任何人都沒有殺意,這是很奇怪的事情,誰也解不明白。
暗十七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公子逸也是一個健談的人,跟他談論樂曲,談論茶飲,談論棋道,甚至談論人生,這都讓他體會到從未有過的愉悅。他到現在才知道,江湖傳聞的怪癖神醫,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人。
禁錮得太久的思想,一旦氾濫,幾可成災。
暗十七知道,就為那能夠彈出舉世無雙的琴聲的手,此生無憾。那雙世所僅有的手,為他治過傷,給他彈過琴,和他下過棋,那雙手刻在了他的心底,讓他難以忘懷,也不願忘懷。即使同為男子,他也不得不說,那是一雙可以傾城的手。
一天暗十七問公子逸:「有沒有人說過你的手很好看?」
公子逸笑而不答,他確不知那是暗十七內心最誠摯的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