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吏的狂笑淒厲,於夜空之中來回飄蕩,梁辛坐在原處一動不動,臉色慘白,眼神渙散。
在聽到『鬚根歸來,身著官袍』時,梁辛就已經預感不祥,可心中卻始終帶了些僥倖,直到真相到來……彷彿一把在凍結萬年的玄冰直刺,狠狠紮了自己一個透心涼
遽然一個怒罵從梁辛身後響起,打斷了茅吏地狂笑:「放你**屁」隨著怒罵,侏儒宋紅袍撲躍而出,一腳踹翻天地歲。
宋紅袍暴跳如雷,拳腳中蘊足全力,發瘋般猛打天地歲天地歲是人間仙物,何其堅固結實,憑著宋紅袍的力道如何能夠傷到的它。
茅吏安然無恙。
任憑宋紅袍亂打個不休,茅吏卻好整以暇,低笑道:「你怒也沒用,就算真能砸斷天地歲,讓我魂飛魄散也沒用,梁一二就是鬚根,錯不了,改不了我奉谷主之命,隨鬚根出山,百多年後,這世界上沒有了鬚根,就只剩下梁一二,我便跟著梁一二了」
魯執兄弟之後的天下第一人,傾盡畢生之力立志搬山、只為還中土凡人一個清靜世界的、最終含恨而死的梁一二,竟是那個私藏謝甲兒功法、更為奪力襲殺諸多同伴的老ど鬚根?
而他助洪太祖創建中土盛世,是為了自己飛仙;他要搬山、殺盡天下修士,也是為了自己飛仙?
有誰能信,又有誰敢信。
單憑茅吏的一面之詞,或不足以證明梁一二就是茅吏,但是,要再算上那枚能夠記錄聲音的神奇寶石呢?長舌本來就是茅吏之物,又怎會輾轉流落到先祖手中…寶石不曾易主,因為兩任主人是同一人
大司巫對宋紅袍暴打天地歲不聞不問,他就是個看笑話的,眼前有笑話,他看得開心,乾枯的老臉上帶了些笑意。
老蝙蝠卻有些不耐煩了,對著身旁的鄭小道揮了揮手,後者會意,趕上前抱住了狂怒中的宋紅袍,把他拉了回來。
天地歲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茅吏卻毫不在意,在其中開口問道:「叫磨刀的小子,你可知道,鬚根是什麼人麼?」
梁辛的聲音有些嘶啞:「什麼人?」
茅吏聲音裡的笑意忽然消散了,換而平靜、低沉:「他是無根之人……」說著,茅吏歎了口氣,喃喃道:「我問過你的,是你自己一定要聽。」
梁辛的眼睛裡倏然佈滿血絲,仿若泣血
還有心肺憋悶欲炸、咽喉憋悶欲炸、頭腦眼珠憋悶欲炸……耳中嗡嗡作響,目光中的一切都在歇斯底里地顫抖著,梁一二是鬚根,鬚根是太監、是無後之人,那現在的梁磨刀又該姓什麼?
姓張姓王姓烏龜,姓李姓趙姓石頭,姓什麼都好,總之他不姓梁。
茅吏的聲音平淡,話不停:「我以前一直在奇怪,梁一二的那個兒子,梁路飛,一副紈褲德行,除了長相,就全沒有一絲像他爹的地方,現在算是明白了,嘿,抱來的,掩人耳目的。」
既然是掩飾身份,抱養時總要選個和自己又幾分相像的娃娃,梁辛的先祖不是梁一二,而是那個紈褲梁路飛。人人都說梁辛與梁一二有幾分相像……他像的也不是梁一二,而是梁路飛吧。
哇的一聲,梁辛猛地開始嘔吐。
先是酒肉穢物,再是酸臭胃液,最後吐盡了一切,卻還在不停地嘔。
梁辛沒哭,止不住地嘔……
入世之後,梁辛沒去做先祖未盡之事,他也不覺得先祖的『搬山』正確,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認知,可不管怎麼說,『梁氏子孫』這四個字,都讓梁辛覺得無比自豪,對先祖的敬仰不曾有絲毫虛情假意,而梁一二的生平事跡,也實實在在影響著他。
不做一樣的事情、做不了一樣的人,可絲毫不會影響那份敬仰,那份崇拜,那份自豪。
又有哪個少年人,在得知自己先祖曾是昂立天地的英雄後,不會覺得興奮?不會覺得熱血沸騰?不會立下一份豪情壯志、去重現血脈中與生俱來的萬丈榮光
沒想到,都是個笑話,讓人笑掉大牙的笑話。
梁一二是個假英雄,梁磨刀更是個假子孫
心肺五臟抽搐著、痙攣著,撕扯地疼。這份疼痛的根源無法言喻……這又是哪一條線上傳來的因果?這才是真正的『想不到』
不知是天性使然,還是受乾爹影響,梁辛從來是喜則笑,怒則罵、痛則哭的性子,可是此刻,他甚至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該哭還是該罵,該笑還是該恨。
哭,哭自己麼?自己沒犯錯,沒丟人,沒失去什麼心愛之物,因為那份心愛本來就不是自己的;
罵,去罵誰呢?從魯執到鬚根再到面前的茅吏,沒人對不起自己,更沒人想過要算計自己;
笑或恨,笑哪個?恨哪個?所有的事情,在發生時都和自己沒有一星半點的關係,可自己卻實實在在陷入其中……
本是至性人,心緒巨變之際卻無從宣洩,更讓梁辛憋悶到了極點
沒什麼來不及,沒什麼捨不得,就只有想不到想不到,而且他**的想不通……
小汐被嚇壞了,一手舉著水瓶,另只手想去輕拍梁辛的後背,但是見他臉上筋肉抽搐、額頭青筋扭曲,一時間又不敢去碰他,正想向曲青石求助,不料梁辛突然發出一聲嘶啞大吼,從篝火前一躍而起,雙手狂舞,亂跑亂跳
惘然、憤怒、驚愕、恐懼、可悲可笑……諸多情緒,每一股都強烈到無以復加,彼此糾纏在一起,雖無形卻有質,在梁辛的胸口中、腦殼裡亂衝亂撞,讓他憋悶到無法自已,再坐下去梁辛覺得自己真就要爆碎開了。
現在,他覺得或會宣洩一些、讓自己舒服一些的唯一辦法,就是身法,乾爹傳下的身法。
梁辛跳起來瘋狂催動身法,根本就不曾多想,純粹是本能。就好像皮膚癢了抬指去抓、傷口綻裂伸手去按一樣,只是最簡單、最直接的反射、反應。
早在小眼中練成『天下人間、來不及』的時候,靠著浮屠的指點,梁辛就已經領悟,魔功要靠身法和執念配合才能夠成形。具體的道理是:協調、平衡到完美的身法,讓人溶於自然,順應天地;但執念卻天道所不容,是逆天而為,一正一反同時發動,便是『絕對不會一起出現的兩件事同時爆發』,在『規則眼中』,這是不可能會出現的情況,由此天道也沒有相應的制裁『措施』,施術者騙過天道、不受約束,自化一隅,魔功成形。
身法和執念,是發動魔功的兩重關鍵,其中,身法是『順』,是將自身融合於天、於地、於風、於世間萬象,梁辛在憋悶、難過到無法宣洩之際,自然而然施展身法,以求容身大天地,把痛苦分攤出去,就彷彿一滴被『燙傷的水』投入池塘,藉以引走內中燒灼……
道理是沒錯的,若只是些小辛酸、小難過,施展一回身法下來,的確能人排解許多、振作許多,但是梁辛此刻的情緒何其猛烈,比起他的『殺心執念』也毫不遜色當心思化作執念,他就不再是一滴『被燙傷的水』,而是一枚週身烈焰滾蕩、內核更帶上熾烈高溫的隕石,一旦投入池塘,便是一場熊熊崩裂
小汐駭然驚呼,還道梁辛是被氣血逆沖蒙蔽了神智,真的發瘋了,忙不迭跳起來去追趕。
可別說只是小汐,放眼中土,偌大世界裡,有誰能追得上梁辛……梁辛並未跑遠,只是在方圓數十丈的範圍內縱躍穿梭,快若鬼魅,小汐傾盡全力,卻連他的影子都摸不到。
還是老蝙蝠,似乎看出來些端倪,大聲喝止住小汐:「讓他瘋跑一陣吧,總比坐在那裡干忍著強。」就在此刻,梁辛忽然發出『啊』的一聲驚呼,彷彿遇到了什麼極大的意外,不過還不等別人追問,他就開口:「我無妨」
梁辛越奔越快,身形倏然出沒,在身後不停劃出一道道殘影,乍一望去,方圓三十餘丈之內,竟有十幾個梁辛在不停的出現、消失
起落之間,只見他一個人蕩漾起的層層身影,但不聞一絲風聲,更沒有衣袂震動、落足聲響,梁辛疾縱狂奔卻不帶任何聲息,其他人也默不作聲,輕飄飄的寂靜瀰漫而起,讓那一片篝火周圍,也顯得有些模糊、有些不真實了。
過了不知多久,梁辛終於開口,身法並未停下,繼續圍住這附近迅速奔馳,只沉聲吐出一個字:「講」
片刻後,茅吏歎了口氣,又繼續說起下面的事情。
鬚根只知十一仙魔靠仙舟降臨中土,卻不知還有個楚慈悲留守仙界。他不該叫梁一二,應該『梁一三』才對……
始終留在南疆的茅吏,也隨鬚根入世,致力搬山,以求有朝一日能借仙舟飛昇,而獲永生逍遙。入世之後,茅吏有次無意中問起,『搬山』事,天下修士一個都不能逃,那離人谷怎麼辦?
鬚根早就想過此事,應道:「天下修士,數以十萬計,先『搬』哪裡都一樣,離人谷留到最後再說。」
見茅吏還是滿臉迷惑,鬚根笑了起來:「對付天下修士,又談何容易,離人谷是最後一個,如果在之前咱們就敗了,自然傷不到它;如果僥倖成功了,到那時,中土人間就只剩我們兩個和離人谷……那也說不得了」
說完,鬚根又揮了揮手:「先用不著想這麼多,總之,咱們百年之內,都不會碰上離人谷有什麼事情,等到時候再說吧。」
……
茅吏的修為不錯,又有玲瓏輾轉相助,著實是個得力幫手,不過他的性子木訥,打打殺殺還行,勾心鬥角事完全不在行,也因此幾次陷入敵人陷阱,險些出事。其中最嚴重的一次,竟被對方誘出了『搬山』的真相,幸虧鬚根趕到,及時滅口,這才沒把他們的秘密洩露出去。
這件事把鬚根驚出了一身冷汗,在當時,他身邊沒有堪起大用的高手,對茅吏還要多有倚重,也不能就此將他捨棄不用。
先是自己思量,而後又與茅吏仔細商量過,兩人決定遠走草原,請巫士出手,封印茅吏的記憶,如此一來便不怕再『脫了嘴』。
封印記憶,這四個字說著簡單,但是實際操作起來卻著實有些難度,既要讓茅吏徹底不記得前塵裡諸般過望,還要讓他會覺得『梁一二』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心甘情願為他所用,這樣的手段,就連大司巫都沒有,放眼草原,就只有女巫娜仁托雅能夠做得到。
「再後面的事情,也實在沒什麼可說了,鬚根帶我找到娜仁托雅,之後我睡了一覺,再醒來時,面前站著個中年漢子,對我微笑,告訴我我的名字叫做拓穆顎布蘇。他要我隨他同去搬山,我想都不想就答應下來,因為…沒什麼可想的,我打從心眼裡就覺得,他的話,我要聽」
因為以前的記憶被盡數封印,以前的道法、修為盡數都不能再用,同樣,對控制玲瓏輾轉的咒言、手訣也忘了個一乾二淨,待拓穆醒來後,梁一二又將玲瓏輾轉重新送他、教他了一回……
「我是茅吏時,跟著鬚根離開離人谷;百多年後,我變成了拓穆,就追隨在梁一二身邊了最後在凶島一戰,成了天地歲裡的孤魂野鬼……嘿,還有雜錦孤峰上的無根之木,要靠女娃娃告知,我才知道自己是木行修士幸好,醒來了,不再糊塗了。」雖然不用呼吸,但是說到這裡的時候,茅吏在天地歲中,還是長長呼出了一口悶氣:「我這邊的事情,就是這些了。說完了,總算說完了。」
天邊已經隱隱顯出些赤紅微光,破曉在即。
梁辛仍在默然奔跑,一言不發。
片刻之後,茅吏又復開口,不是對梁辛、曲青石等人說話,而是對金面具道:「娜仁托雅,鬚根對你所為,我本不知情,不過凡事都是因我倆而起,他已死三百年,要報仇,你便對我來,茅吏絕無怨言。」
娜仁托雅走上幾步,側頭看著天地歲,語氣清淡得讓人窒息:「找你報仇?你配麼?」
說完,她不再理會天地歲,而是目光一轉,望向曲青石:「你妹妹曾經在草原上幫你吹牛,說你心思縝密,做青衣時,是凡人間第一流的差官,辦過數不清的奇案。」
饒是被真相驚得心緒起伏,曲青石還是被女巫的話嚇了一跳,不知是該該苦笑否認,還是去追究對方話中深意。
娜仁托雅繼續道:「我身上也有樁案子,想請你幫我斷一斷。」說著,見曲青石的面色警惕起來,又搖頭笑道:「莫多心,不是什麼算賬報仇,是真心求教,這件事讓我迷惑了三百多年」
也不等曲青石說什麼,娜仁托雅逕自說了下去:「早在鬚根還是十三蠻的時候,我就識得他,雖然談不上至交好友,可也有幾分交情……」
曲青石聽到事情又與鬚根有關,立刻集中心思,凝神聽講。
三百多年前,鬚根帶著茅吏來到草原,請娜仁托雅出手,女巫並未追問緣由,就此施展奇術,既封住茅吏記憶,又讓他對鬚根保留了、甚至更加重了親切。
大功告成之後,鬚根又向娜仁托雅追問有關『催眠』的諸多細節,他問的並非如何施術,而是施術後能夠達到的效果,女巫一一做出詳解,鬚根若有所思,當時並未多說什麼,留下些不錯的寶貝作為酬勞,就帶著茅吏離開了。
大約過了七八個月的光景,鬚根隻身重返草原,又找到娜仁托雅。
老蝙蝠聽故事聽得入神,情不自禁追問了句:「找你做啥?」
娜仁托雅發出『咕』的一聲怪笑:「他來找我、找我封印他自己的記憶」
聲音落地,所有人都愣住了。三百年前,在娜仁托雅剛剛聽到鬚根的要求時,她的表情也和老蝙蝠等人一樣……
鬚根卻並不解釋什麼,只是提出了一個要求:在封印記憶的同時,請女巫在他的心裡『種』入一種『情緒』——一份對世間凡人的悲憫之心,以及由此對修士仙禍的憎恨之意。
當時娜仁托雅很有些哭笑不得,鬚根此舉,是打算去修佛陀修慈悲麼?
鬚根也笑了,搖頭道:「不是你想的那回事,你就說你能不能辦得到吧?」
娜仁托雅沉吟了一陣,點頭道:「應該沒什麼問題。」
聽到這裡,曲青石、老蝙蝠等人就已經恍然大悟。鬚根做事徹底,生怕自己『心不誠』會影響『搬山』,達不到仙佛的要求,乾脆竟要連自己的記憶封印起來,去真真正正做一個『悲憫世人的活神仙』
宋紅袍忍不住悶哼了一聲:「封印了記憶,什麼都記不得了,他以後豈不是要變成個傻子,還談什麼搬山?」
人的記憶何其複雜,縱然『催眠』之術神奇,也沒辦法『封』一半『留』一半,一旦施術成功,鬚根就會記憶盡喪,連自己姓什麼都不會再記得,還談什麼搬山。
老蝙蝠搖頭道:「鬚根這麼做,自然也準備好了『後事』,不可能讓自己真變成個傻子。」
娜仁托雅冷曬了下,點了點頭:「早在第二次來找我之前,他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否則,我又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說著,她抬起手,在自己的金面具上輕輕敲了幾下。女巫手上戴著羊皮手套,由此,在敲擊之下,黃金面具發出的響聲並不清脆悠揚,只是噠噠的悶聲。
封印自己的記憶,以求在心境上達到『神佛』的要求,保證自己搬山後能夠順利飛仙……這件事在旁人想來,簡直荒唐無比。
鬚根卻不這麼想,自從發現『仙舟的秘密『之後,他就篤信青天之上,真有悲憫神佛,正在俯瞰人間。自己要靠仙舟飛昇,除了完成盛世、搬山之外,還應再有一份能夠打動信佛的虔誠心。
這份『虔誠心』與啟動仙舟是否有關,鬚根自己也不確定,不過做了總勝過沒做,飛仙的唯一機會,不容得絲毫怠慢。仙佛事,心誠則靈。可心裡那份為了飛仙才去搬山的念頭永駐,又怎能心誠,由此鬚根才又來托請娜仁托雅出手,他要忘
至少在完成『搬山』之前,他要讓自己真真正正變成『梁一二』,姓梁的,第十二個,從仙界來的神仙,只為搭救人間
一件荒唐事,卻是一份狠辣手段……鬚根做事狠辣,對別人如是,對自己也不例外。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