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亦跪在地上,耳朵裡轟轟亂響,渾身酸麻,難受得不行,再加上『洞房突變』,本來一副精明心思此刻徹底散掉了,腦子裡亂成一碗糨糊,全不知該怎麼去應師父的問題。
這個時候,跟在大司巫身旁的、卻始終不曾說話的『黃金面具』邁步而出,裹挾著一身怪味走到小兩口身前,先伸手將兩人攙扶,跟著開口道:「有三個關鍵,弄清了,你就明白整件事了。」
金面具一出聲,在場眾人都忍不住微微皺眉,此人聲音嘶啞難聽,卻還帶著一股尖細調子,好像一個剛剛吞下火炭的老太監,在費力說話似的。
柳亦顧不得金面具『難聞難聽』,恭恭敬敬地說道:「請前輩指教。」
「第一個關鍵,喚醒天地蠱的夫妻,在巫蠱弟子中的身份和象徵。」金面具豎起了一根手指,他的手也包裹在羊皮手套中,全身肌膚無一處暴露在空氣中。
遠古時的一場陰陽婚,讓天地蠱覺醒,其中那位蚩裂由此獲擁大力;而他的『鬼新娘』也凝煞陰身,更是喪巫這一道的創始之人,所以蚩水裂夫婦,被族人奉為:巫母蠱魁。
柳亦要不是身子燒得實在難過,肯定會納悶插句:母對魁,這稱呼不對稱……
後世巫蠱弟子將蚩水裂夫婦奉為神祇,而再之後得到、喚醒天地蠱的小夫妻也身份尊崇,有一個專門的稱呼:巫秀蠱煦。
天地蠱無法飼養,罕見難尋,所以巫蠱族中,有『巫之秀、蠱之煦』的時候不多,但是造化使然,只要族中出現『巫秀蠱煦』,族中便會有一個百年之上的繁榮盛景。
由此巫之秀、蠱中煦這兩個稱呼,雖然並不代表什麼權力,但是地位崇高,這對夫婦一現身,就說明巫蠱弟子的好日子來了。
秀為秀水,煦指煦風。秀水煦風,和暖盛世。
除了老蝙蝠、大司巫這寥寥幾人,就連那些資深大巫都不曾聽說過有關天地蠱、巫秀蠱煦這些古時典故,所有人都凝神聽講。
說完了第一個關鍵,金面具停頓了一陣,豎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個關鍵,巫蠱分道揚鑣後,當時的巫主曾說過一句『若要巫蠱歸一,除非蠱家衣缽得煦,而巫家傳人見秀。』」
古時巫蠱同族,本是一家,都在西蠻之地休養生息,可後來喪巫道從中剝離了出來,這才有了現在的西蠻蠱、北荒巫的格局。
對於巫蠱先祖間的恩怨,『金面具』一帶而過,只是提到分家之事錯在蟲蠱道,待巫士們離開後,蠱道的大首領後悔莫及,曾經親自來草原找到巫主,想請他們再回去,巫主只淡淡地回了一句『除非蠱家衣缽得煦,而巫家傳人見秀』。
這是一句決絕之詞,就算西蠻蠱家能夠再找到新的天地蠱,北荒巫的衣缽傳人、歷代大司巫門下也絕不會有人去給他們做『鬼新娘』,何況,喚醒天地蠱的前提,除了陰陽婚之外,還必須是兩情相悅。
第二個關鍵說完,『金面具』並未急著再說下去,而是轉頭望向了大司巫。後者居然笑了一下:「你說吧,無所謂的。」
金面具點了點頭,目光一轉,又望向了青墨:「第三個關鍵,拜那頭老蝙蝠所賜,你師父是個鬼。他的法身早喪,靠著巫法中的法門,凝煞真身,才勉強『活』了下來。當初你被送來的時候,生機將斷,你師父捨了三成修為,以純厚陰元給你洗煉身體,重塑經絡,不僅讓你保住了性命,還因禍得福,得了一副不錯的陰喪真身。」
金面具頓了頓,聲音忽地低沉許多:「陰喪真身,是什麼意思,你明白麼?」
之後也不等青墨回答,他就笑了起來,逕自道:「便是說,單從身體上看,你是個死人」,跟著伸出手,虛點柳亦和青墨兩個人:「所以,你們兩人的喜事,也能勉強算得上是陰陽婚了。」
說到這裡,或許青墨還有些迷糊,可柳亦哪還能不明白
三重關鍵,倒推而起,柳亦和青墨兩情相悅,又是陰陽婚,喜事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老蝙蝠一清二楚,從他收柳亦做西蠻衣缽傳人開始就算計著這一天了……洞房一進一出,巫秀蠱煦重現天下,其中巫秀為喪物傳人,而蠱煦繼承了蟲蠱道衣缽。
前輩巫主的決絕之言得以應驗,從此巫蠱合一,再不見北荒、西蠻之分,天下只有巫蠱傳人這一個字號。
而『巫秀蠱煦』是祥瑞之兆,合一後的巫蠱家,必會有一番盛世美景
金面具笑了起來,目光一轉望向老蝙蝠:「我只道纏頭老爹殘忍暴虐行事衝動,直到今天才明白,傳言不實,天下人都小看你這頭蝙蝠了。」說著,又踏上幾步,來到老爹面前,身體微微前傾,與之四目相對:「當初你毀掉大司巫的法身,讓他變成鬼,就算著這一天了吧?」
「當時也沒太怎麼仔細計算,總之先大司巫變成鬼,有備無患吧」老蝙蝠桀桀而笑。
老蝙蝠繼承蠱術衣缽的時候,西蠻蠱道早已凋零,不過他的機緣不淺,找到了前人夢寐以求的『一家三口』,只可惜,老蝙蝠從不把男女之情當回事,少了兩廂情願這重執念,他一輩子也沒機會讓天地蠱覺醒。所以他只將日月雙蠱煉化為本命蠱,另外那一枚懶蟲蠱當然也不能踩死了事,被他養在了體內。
等煉化好本命蠱之後,老蝙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上草原,坑殺大司巫。他知道以大司巫的修為,在依靠巫術中的神奇法門,死不了,但是會變成鬼。
老爹害大司巫變鬼,的確是為了讓『巫蠱重新歸合一族』而做得準備。
先讓大司巫變鬼;再找個重傷的女娃去給他療傷;再讓自己徒弟去討女娃娃歡心;然後小兩口結婚、洞房、大爆炸……不過老蝙蝠在幾百年前做出這一連串的『算計』時,除了第一步之外,後面的事情他全不知該怎樣才能實現。
先不去管其他,都把大司巫變成個鬼再說,有備無患就是了。
而後的事情,所有人都能想得通,『半個朋友』現身鎮山,老蝙蝠聞訊趕來相見,最終卻緣鏘一面,不料意外得知了有個女娃娃被大司巫救了,而女娃娃的黑胖子心上人就他在眼前……
其實,巫蠱分家數不清多少個千年了,老蝙蝠也好,大司巫也罷,都只看重自家的傳承,早都不把遠古時巫蠱同族的盛景放在心裡了,現在也挺好,能不能在讓兩族合一,無所謂。
但是以老蝙蝠的桀驁,在得知前代巫主以決絕之詞回拒西蠻先祖的往事後,心裡無論如何也不服氣,千百年裡憋著勁就要給北荒巫一個『好看』,別說『北荒巫見秀西蠻蠱有煦』,你就是要『紙裡包火』、要『火上種花』,我也包給你看,種給你看。
這一記耳光他要不扇回去,他死都閉不上眼睛……弄出這一大堆事情,就是要替西蠻祖宗把這口惡氣吐出來。這倒真應上老蝙蝠的性子。
事情一清二楚,三兄弟現在也都明白了,為什麼每次柳亦和師父抱怨自己修為太低時,他都會說上一句『都等辦了喜事再說』,洞房這一進一出,除了巫蠱合一之外,還有個『功力大進』啊。
梁辛最近『悟道』悟得自己都有些魔障了,在弄清楚了事情經過之後,自然而然就去追究那一線因果,繼而又感慨良多:乾爹『欠』了老蝙蝠一個弟子;老蝙蝠的『有備無患』;自己以無心瓶換來大司巫出手救丫頭青墨;乾爹在官道上大包大攬,替柳亦和青墨訂下婚事;老蝙蝠趕來探望半個朋友……一件又一件事情,看似毫不相關,實則環環相扣,最終連成了一串因果,應在了柳老大和曲小四身上,變成了他們的大造化,又是一個大大的『想不到』
看他愣愣出神,小汐知道他又神飛天外『跑去悟道』了,少女無奈苦笑,現在也還真有些擔心了,擔心梁辛會慢慢變成個傻子……
小汐不知道,與修士參悟不同,梁辛並不是要去找出一個答案、或者悟出一個道理;而是在追逐一種『態度』、一個『總結』。
兩者都需冥思苦想,但是修士悟道,求的是『公理』,適用於天下,適用於一切,所以會有對錯之分。它是一道題,一道有著標準答案的謎題,悟道之人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去入題,一定要心靜如水,不能有絲毫的情緒波動;
梁辛的悟道,只是針對自己的生活、生命,它充其量只能算是一道菜,而梁辛不僅是大師傅、還是食客,甚至他自己還是食材、是那道菜本身,他早已置身其中,去品味酸甜苦辣。
也就因為梁辛的『悟道』,只與他自己有關,所以他會有強烈的感情刺激,越是與自己有關的事情,他在感悟的過程裡,感情調運得也就越充分,而感情澎湃、激揚,在達到極限時,就會成為『執念』
眼前的事情,直接與梁辛最關心的兩個人有關,由此而來的『感悟』,也比著平時的胡思亂想要更強烈的多,更『有效』的多。
由乾爹大仇得報而起,再由柳亦和青墨驚天動地的洞房花燭而更進一步……這是梁辛的機緣,他愣愣出神得『正是時候』
幸好小汐不是琅琊,見梁辛發呆,她擔心,卻不去打擾;要是琅琊的話,或許早都找出許多不相關的話題,拉著梁辛東扯西扯,來給他寬心分神了。
新力成形需要三十六個時辰,小兩口現在還覺不得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就愣愣站在原地,一陣臉紅,一陣竊喜,一陣心慌來著。
還是金面具,望向大司巫開口:「給巫秀蠱煦找個清靜些的地方吧。」
對此人,大司巫幾乎言聽計從,回過頭對著身後的巫士低聲交代了幾句,巫士領命,對著一對新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金面具又轉回頭,對柳亦和青墨說道:「三天裡,什麼都不用做,體內真元有什麼變化也全不用理會,守住心神就好。」
柳亦望向老蝙蝠,後者也痛快點頭,笑道:「放心去吧,老鬼還不至於偷偷摸摸把你殺了。」
一對新人也不敢多說什麼,由幾個巫士帶著飛起。
老蝙蝠放心,曲青石和梁辛可不踏實,不過還不等梁辛開口,長春天便已騰空而起,笑呵呵地說了句:「前陣受了傷,真元躁動得很,剛好隨著他們一起去靜養幾天。」在大司巫剛來的時候,長春天就拉著跨兩兄妹離開,可隨後喜帳『大爆炸』,驚動整座草原,他們幾個生怕出事,立刻歸隊。
在長春天身後,還跟著跨兩兄妹,兩個生苗乾脆連說辭都懶得找,擺明了就是去做保鏢的,三人一起,隨著巫士和一對新人,向著草原深處飛去。
待一行人離開後,老蝙蝠又把目光轉回到金面具身上,來來回回打量了半晌,這才遲疑開口:「草原上除了大司巫之外,還有人對巫事蠱事都知道的這麼清楚?你是…娜仁托雅?」
除了大司巫的師姐娜仁托雅,天底下還有誰能通曉恁多巫蠱往事,能讓大司巫言聽計從。
金面具咦了一聲,笑了起來:「想不到,你還記得我的名字。」
老蝙蝠卻皺起了雙眉:「真是你?現在…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早年曾與娜仁托雅見過幾次,記得對方是個瘦小女子,全不像現在這個『輪廓』,嗓音也更差得離譜。
娜仁托雅低聲一笑,並未回答。倒是一旁的梁辛恍然大悟,之前青墨就曾說過,對拓穆的催眠複雜之極,看手法多半是師姑所為,憑著大司巫的手段都難以解除,現在娜仁托雅回來了,有她出手,拓穆的記憶封印自然得以開解。
見對方不答,老蝙蝠也懶得去追問,把話鋒一轉,直接去吩咐大司巫:「從今天起天底下就沒了北荒巫這個字號,記得傳令下去,告訴你那些手下,以後再打架,要報『巫蠱傳人』的名號,你要不願意改字號、還想接著當『北荒巫』也無所謂,只要說上一句『北荒巫先祖巫主的話,就是個屁』便可……」越說老頭子就越得意,話沒完又復哈哈大笑起來。
大司巫臉色焦黃,悶哼一聲。
隨著一聲悶哼,草原靜夜倏然陰冷起來,一陣陰風從他腳下席捲而起,繼而冥冥之中鬼哭聲大作
大司巫越生氣,老蝙蝠就越高興,一雙老眼都已經笑得開不見了……
娜仁托雅這次沒再站出來勸解,雖然她是師姐,但北荒巫的衣缽落在了大司巫身上,真正的大事都要他來做主,娜仁托雅只會去支持,不會去干涉。
對峙足足持續了一炷香的功夫,大司巫終於還是沒出手,沉聲道:「先祖的出口之言,做晚輩的自當遵從,絕不會背信,你放心便是,從今日起,天下再沒有北荒巫這三字。不過,你害我肉身喪滅這樁事,總要有個算法。」
老蝙蝠撇嘴,滿臉不屑:「怎麼個算法,你說出來聽聽」
「巫秀蠱煦重現人間,巫蠱也成了同門,由此我才未對你出手。」大司巫的聲音,乾枯得都能聽出幾道裂璺:「但你毀我的法身,卻要還來。你用什麼法子與我無關,總之,下次來草原的時候,帶一具仙獸屍體過來吧見了屍體,我當傳書天下各大門宗,通告天下,巫蠱合一。哪個再和煉蠱的找麻煩,就等著被巫家煉化成屍煞吧」
大司巫的條件並不高,但是最後一句話,又狠狠戳了老蝙蝠的肺管子,明擺著就是蟲蠱道不成勢了,由喪巫道來撐腰……
老蝙蝠冷笑:「仙獸屍體?何須向我求,青墨兒手上就有兩個麒麟蛋蛋,你是她師父,找她去要啊…恩,用麒麟蛋煉化身外身,煉成之後,就是身外身個蛋」
大司巫勃然大怒,老蝙蝠寸步不讓,他沒了修為之後,倒比著原來更蠻橫了。
梁辛在『悟道』,眼前發生的事情都不入腦,全然無動於衷;小汐、鄭小道等人全然說不上話;小活佛巴不得趕緊打起來;幸虧還有個曲青石識大體同時也有些份量,趕忙擋到兩個老頭子中間,好一番勸解,把奉上仙獸屍體的事情一力承擔下來。
曲青石藉著青墨喜事的由頭,剛給草原送了難以想像的重禮,按照長春天的說法『他拔禿了麒麟島』,大司巫不好對他發火,又得了奉上仙獸的承諾,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而老蝙蝠這次揚眉吐氣,是大大的贏家,自然也不會再沒完沒了地追究下去……
西蠻北荒聯姻,良辰美景洞房飛天,驚得草原變色,不過到最後,總算是個和美收場,大司巫恪守先祖之言,對老蝙蝠的宿怨也不再追究;巫蠱合一的大勢已成,雖然天底下也沒啥『蠱』了;而最值得歡喜的,就是柳亦和青墨的修為,將會於三天之後突飛猛進
『洞房』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大司巫也不再多說什麼,而是望向了猶自走神的梁辛,冷聲道:「醒來吧,該你了」
曲青石皺了下眉頭,沒去深究大司巫的話,而是走上前喚醒了自家老三。
梁辛一驚而醒,急忙收斂心神,招呼眾人重新圍坐於篝火前,前面的紛亂結束,下一件事,就是請天地歲中的拓穆,講一講有關先祖的往事了。
在梁辛出言相請之後,拓穆卻仍沉吟著,好像不知該從何說起,過了片刻,他才終於開口,並未直接去提梁一二或者自己,而是很有些突兀的說出三個字:「須彌樟」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