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梁辛頗感意外的,自己沒死。
老九頭上的力道,比著一棵椰子從樹上掉下來也大不了多少,兩人撞頭的聲音悶得人發慌,可力量著實算不得什麼。
老九咧嘴,胖臉擠眉弄眼,對著梁辛一笑,繼而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怪叫,手捧額頭一個倒翻,跌回到怪魚背上。
宗蓮寺前,梁辛等人救過老九和顧回頭,此時老九便不再緊逼,饒過了梁辛這一遭。
梁辛生怕貽誤戰機,這才硬抗老九的攻勢,可到頭來還是讓身形受挫,慢了片刻,尤其麻煩的是青鱗亂晃亂飛,全不受梁辛指揮!
星陣散亂,不是星魂失神,而是青鱗遭受重創,一時間顫抖不休,連星魂都難以駕馭,梁辛怒聲叱喝,手訣再劃,六片從不知效用的黑鱗盤轉而出,另有一枚最普通的紅鱗湊數,第二次接應下星魂,重列星陣,再撲敵陣。
而魚背上的人實力何其強勁,梁辛的攻勢慢了片刻,便足夠讓他們驅散金風,緩過手來!
其中指夕道宗的侏儒聞風出手最快,破掉細碎金鱗後,臉上仍是面團團地笑著,短粗的雙臂高擎,虛托天空,擺出了一副舉大石砸缸的姿勢,可就算正舞動著黑鱗衝向急衝而起的梁辛是那口『缸』,聞風手中的『石頭』又是什麼?
聞風雙手空空,大笑吼道:「後生,去吧!」話音落處,雙手猛拋,向著梁辛一『砸』。
別人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有梁辛明明白白地感受到,隨著侏儒的雙臂一甩,天上的一輪旭日竟猛然向著自己兜頭砸下!
當然不是太陽真的掉下來,而是法、是術、是殺人的神通!天門中卸甲修陰,指夕修陽,聞風這一式『紅日當頭』,借的正是艷陽之勢。
眼中金光萬道,讓梁辛目不能視;週身如浴烈火,讓梁辛五內如焚;還有頭頂重壓尤甚山嶽!
侏儒一擊拿捏的時機極準,梁辛剛『擊退』老九,體內舊力已散而新力尚未真正成形,胸中也氣血翻湧,身法正是最散亂的時候。
梁辛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催動剛剛換過鱗片的星魂列陣護主,可他做夢也沒想到,在他心念流轉之下,只有那片紅鱗搖晃著飛過來,擋在了他的頭頂,另外那六片黑鱗不是不聽指揮,而是它們都被纏住了……怪魚!
搭載著一眾天門魁首的怪魚,本來安分的很,可它在見到黑鱗之後,便突然暴躁了起來,身形並不稍動,而是埋於水中的頭顱上,盤捲起十餘條粗大的金色長鬚,比著長春天的籐鞭略細一些,但卻更長得多,層層判卷,將黑鱗裹著、拖著、拉入海水之中,繼而奮力拉向自己的嘴巴,怪魚竟是要吞吃黑鱗。
黑鱗的掙動並不算激烈,看不出左衝右突的意思,僅僅是在輕輕顫抖著,分不清它們是失去了反抗的勇氣,還是在凝聚力氣準備致命一擊。
梁辛只有一片紅鱗相護,星魂如果不能結陣,乾脆就屁也不是,哪抵得住侏儒老道的全力施展,哀鳴一聲乾脆被砸回了小島上,眼看梁辛就要無幸之際。終於,那一聲嘹亮骨笛刺破蒼穹!
「見我破碎金鱗之際,你便吹響骨笛。」這是梁辛下海游泳前交代給琅琊的話。
天門的陣勢距離小島十里;大魚載著一群掌門壓在陣法前,距離小島五里。
用禿腦殼中途加速,強攻怪魚,在天門陣法攻勢衝上小島前再撤回來,禿腦殼有速度、能避水行法術,梁辛就是想靠著它來打這個時間差,至於究竟會打成什麼樣,他沒想。
殺上怪魚的第一手攻擊當然是潑出金鱗強襲,而第二手便是天下人間了,這才吩咐琅琊見到金光便吹響笛子。
琅琊的動作不可謂不快,一見遠處金光暴散,便橫笛吹響。
只不過梁辛這便的連串惡戰,都發生在瞬間裡:
琅琊舉起笛子的時候,老九已經揮手劈斬;
琅琊將笛子橫於唇下時,老九三擊已畢,退回陣中;
當琅琊吹動骨笛時,聞風老道剛破除金風,發動『紅日當頭』;
笛聲飄越五里,再傳入梁辛耳中時,他已置於侏儒的神通之下,生死只差一線!
心魔笛子的聲音嘹亮且尖銳,而此刻,梁辛的六片黑鱗已經被怪魚拖入口中,消失不見。
可梁辛卻全不知情,還當那六片黑鱗僅僅是『來晚了』。當笛聲入耳,他突然淚水噴濺,神色悲慼,而口中卻爆發出了連串大笑,歡愉無比。
心魔肆虐,百味崩碎!
罪戶大街時的今生無望;初見風習習時的驚訝意外;苦乃山逃出生天、重獲自由的狂喜;聽聞義兄獲罪,三堂會審前的焦慮憤怒;乾爹辭世時的悲慟心喪……
人骨笛子一聲銳響,真的勾起了梁辛所有的心思!
只不過這件霸道法器,歸根結底還是以外力、邪術來催動執念,梁辛這不到二十年的喜怒哀樂雖然得以爆發,可諸般感情來得卻生硬無比,歡喜處就好像有人在勾撓腳心,硬逼著他去笑;憂傷裡則彷彿鐵鉗狠拔指甲,用劇痛強迫他去哭……
笛子催起的心魔,與自然爆發的執念有所區別,不過梁辛卻來不及去分辨其中的差別,心魔暴現,身法略一施展,天下人間即刻成形。
方圓二十餘丈內,時間陡然凝固!
就連梁辛自己都不曾想到,心魔之下,竟讓他的天下人間威力大增,以往也不過三丈範圍,這次竟足足擴大了近十倍!不僅凝住了侏儒的殺招,還將怪魚背上那五宗掌門盡數籠罩,人人無法稍動。
梁辛狂喜,忙不迭催促星魂殺敵,可七片陰沉木耳之中,一盞紅鱗被砸飛幾里,六盞黑鱗則喪身魚腹,又哪能應召而至,梁辛這才知道,星魂已然不在!
掌門一死,弟子勢必大亂……或者,先重創再俘虜,控制住這群人,就能給島上的同伴換來一條活路……可星魂沒了,天下人間毫無殺傷力可言,就算罩住了、釘住了敵人,又有什麼用處?
被『凍住』的一群人,是當今修真正道上的翹楚、精英,且不論那些長老、執事,只說那五個掌門,引蕩起的反挫之力就何其恐怖!天下人間之內亂流激盪、暴躁到極點,梁辛根本堅持不了多久。
陰沉木耳無法使用,本來到手的勝算、生機,全都變成了笑話,梁辛雙目血紅,執念也好,心魔也罷,現在都變成了三個字:不甘心!
旋即,梁辛的身體陡然向前一衝,肩頭爆起一團血霧,被狂躁的亂流連皮帶肉扯下一大塊,可他確確實實距離那些天門高手更近了一些……事到如今,要殺滅天下人間中的強敵,便只剩下一個辦法了:像乾爹、像師兄那樣,將身法發揮到極致,一邊避開亂流反噬,一邊前進,過去擰他們的腦袋。
小眼中六十年的苦練,乾爹傳下的身法,梁辛練得很好,可在天下人間之內,也只能勉強自保,強行移動的下場只有一個:被亂流擊中,傷或亡!
第二跳,梁辛的肋下被擊穿一個小洞,鮮血四溢;第三跳,頭皮被掃掉巴掌大的一片,頭頂血肉模糊;第四跳……
外面看不到亂流,琅琊的眼睛裡只有梁辛……遠遠望去,梁辛的情形殊為可怖,全身上下都在瘋狂扭動,同時一次又一次先前衝躍,每一步都能跨過兩丈,距離敵人更近一些,可每一步之下,他的身上都活莫名其妙的添些重傷,皮開肉綻、血雨紛飛!
梁辛距敵人只有十丈之遙,第五跳,他的胸口一塌,哇的一口鮮血,盡數噴到了侏儒老道的臉上。
拼過重傷,梁辛已到侏儒聞風的跟前,但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要在亂流中伸出手去擰腦袋,比著五次沖躍逾距十丈還要更難……咬牙拼吧!
亂流瘋狂中,雙手先後折斷了三根手指,身上又添兩處傷口,梁辛的右手才堪堪摸到侏儒的一隻耳朵。
沒時間了。
梁辛的敵人,不僅僅是魚背上這群老傢伙,還有小島外十里處、五座天門發動的陣法奇襲,怪魚背後,正是流連道的大陣:潛龍出海!
天門的陣法,目標都是黑色小島,可『潛龍出海』就在怪魚背後,神通衝上小島之前,會先掠過怪魚身邊……
當禿腦殼破法提速時,十里外,五座天門陣法一齊發動,潛龍出海也不例外,陣意凝結之下,十七條由碧水真靈凝結而成的青龍法身沖躍而起;
當笛聲勾起心魔、天下人間成形之際,十七條法術凝結的青龍距離怪魚還有三里之遙;
當梁辛勉強摸到侏儒那只軟軟的耳朵時,一群青龍同時扎進了天下人間!
天下人間困住一群天門首腦都是勉強,又怎能再抗住整整一座天門法陣喚起的強攻,冥冥之中只聽到一聲嘶鳴,魔功被徹底沖碎,梁辛大吼了一聲,被巨力反衝重重摔入大海。
而重獲自由的侏儒聞風,只覺得左臉劇痛,血流披面……梁辛沒能擰掉他的頭,卻撕掉了他的一隻耳朵!
梁辛甫一跌落海中,禿腦殼立刻施法,帶著他一起拚命向著小島衝去。
在水中,禿腦殼的速度無以倫比,身後那些青龍雖然強壯可怕,可也追不上他們……禿腦殼游得,比著神通還要更快些!
幾乎就在天下人間散碎、梁辛摔入大海的同時,天門高手腳下的那頭怪魚猛然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哀鳴,巨大的身體霍然膨脹開來,鮮血撐出鱗皮,繼而巨響沖天。整條魚炸了個紛紛碎碎,一顆宮殿大小的魚頭飛上半空,足有百丈……
四下迸濺的血肉中,六盞戾蠱黑鱗浴血而出,紛紛發出一串鏘鏘長鳴,甩掉身上的血污,追隨著梁辛急撤。
天門高手剛剛脫困,還不明白怎麼回事腳下就失了根基,當場便有十餘人落水,其餘修為較高之人也手忙腳亂,施法護住身體,勉強沒掉進海中……
禿腦殼逃得極快,片刻功夫就帶著梁辛沖了回來,梁辛一躍而起,一把拉住琅琊的手腕,撒腿就向密林中衝去,六片黑鱗緊跟在他的身後。
而下一刻,『潛龍出海』攻上黑色小島!
不止這一陣,其他四家陣法喚起的神通各不相同,不過在速度上卻是齊頭並進,分作多個方向,與流連道的青龍法身同時衝上了小島……
到現在,梁辛的第一仗終於打完了。
要知道,在梁辛提速衝向怪魚的同時,天門發動了陣法。從十里外的陣法發動,到諸般神通衝向小島,前後也不過幾個彈指的功夫,梁辛就是趁著這麼一點點時間:沖怪魚、散金鱗、換青鱗、硬抗老九三擊、換黑鱗、對抗『紅日當頭』、施展天下人間、撕掉侏儒耳朵,最終又搶在陣法轟至前逃回小島,其間六片黑鱗還莫名其妙的屠掉了流連道的護道神獸……
兔起鶻落、電光火石間的惡戰!
梁辛拉著琅琊奪路狂奔,短途之內,他的身法天下無雙,搶先一步趕回到眾多『日饞仙宗』弟子的棲身之處,途中還找到了那片被『當頭紅日』砸飛回來的紅鱗。
黑色小島方圓百里,五座法陣圍攻而上,梁辛的本領再大十倍,也休想護住整座小島,可梁辛也不用去護著這個島,他只要護著島上的同伴就好了。
三宗弟子加起來,不過還剩幾百人,所佔的地方充其量百餘丈,梁辛自忖,要是把身法拼開了,至少能保著大伙再多活一會,至於能多活多久,他沒想過,也不打算去想。
這是梁辛在逆襲前就訂好的事情,所以天下人間散碎之後,他立刻就逃了回來,其間甚至都沒想過,裡蠱星魂沒了,他自己逃回來有什麼用。
幸好,黑鱗的神奇之處遠超想像,星魂仍在,梁辛雖然全身是傷,可仍有一戰之力!
老爹、兩位義兄由此沉睡不醒,青墨和瓊環兩個丫頭閉目入定。
沒有交流。根本來不及說上一句話,五座陣法幻化出的神通,便已同時攻入密林,摧枯拉朽一般,將島上樹木層層轟碎,迅速逼近……
小島五里之外,金玉堂秦瘦滿臉意外,甚至都顧不得去笑話只剩一隻耳朵的侏儒,納悶道:「他又回去了?怎麼不逃?」
梁辛逃不了,他不會飛……就算有禿腦殼相助,人在水中,也逃不脫一群大宗師自天空的追殺,何況……真能逃?自己逃?
梁辛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輕輕歎了口氣,心念動處,六片黑鱗與一片紅鱗湊足星陣,翻飛而起。
大喝聲中,梁辛一躍而起,身形如鬼魅般游弋,圍著一群邪道妖人層層打轉……
五個天門,五座法陣,來了。
梁磨刀的第二仗,來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