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五章:權爭
相國寺的寺門恢弘無比,一座極大的彩繪牌坊攔住了石道,香客來往如流,沈傲這邊人多,又帶著女眷,所以走動起來並不方便,穿過寺門,夾道上又是一排排青松,翠綠的青松在風中搖曳,沙沙作響。只是因為人多,反而讓人沒有留意到這寧靜中的自然之美,沈傲擠得滿頭是汗,做了官,就很少去嘗試紮在人堆裡的感覺了,要嘛是差役開道,要嘛是騎馬帶刀的校尉引路,所過之處,行人避之不及。如今遇到這個境況,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今天沈傲所穿著的是圓領儒衫,開襟極大,寬鬆得很,尤其是袖擺稀稀疏疏的快要垂到地下,現在才知道這衣衫中看不中用,並不適合在這人多的地方穿戴。頭上的綸巾包著長髮,這時候也覺得天氣有點炎熱了,或許是心急的緣故,讓他感覺透不過氣來。
安寧幾個見他這樣,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趙紫衡走得快,乾脆一個人獨自去開路了,唐茉兒臉上也是微紅,吐氣如蘭地取出隨身帶來的香帕,叫沈傲停一停,給他擦拭額角的汗。
沈傲立即笑道:「還是我家茉兒待我最好。」
安寧臉上泛出紅暈,心裡說,啊呀,為什麼方才就沒有想到?她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頗有些五穀不分,哪裡會想到許多體貼丈夫的舉動?於是俏臉略帶幾分愧意,幾分尷尬,連腳步都放慢了一些。
春兒和蓁蓁在最後頭說著什麼話,倒是沒有注意到。周若這時候也有些愧意了,其實她並非沒有想到,只是她性子倔強,心中雖想,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總是覺得這般親暱著不好。
一個校尉竄出來,用手抓住袖子,也過來要給沈傲擦拭額頭,沈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連忙後退一步,道:「做什麼?」
校尉道:「為殿下擦汗。」
沈傲不禁怒道:「滾一邊去。」
校尉們哄笑。
沈傲心裡想,太得瑟了,作弄到恩師頭上,看來下一次不給他穿小鞋對不起自己。抬眼要記住那校尉的相貌,這校尉早已溜到後頭去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終於進入了佛院,到了這裡,人流就更多了,來不及看這景物,等過了正門,眼前才豁然開朗,這相國寺寺容居然極好。正殿高大,庭院寬敞,花木遍佈,僧房櫛比,正殿那邊人多,沈傲只好帶著家眷往人煙稀少的地方去,過了一處牌樓,前方有一殿名叫文淵閣。
沈傲不禁哂笑,宮裡有個文淵殿,這裡有個文淵閣,敢叫文淵二字的,只怕也只有這相國寺了。信步帶著人要進去,卻被一個沙彌攔住,這沙彌正色道:「施主要上香,自去羅漢殿,這裡不許外人進出的。」
後頭的校尉不禁上前來,呵斥道:「大膽,可知道我家少爺是誰嗎?」。
沙彌見沈傲一副顯貴的模樣,也有些踟躕,卻聽到裡頭傳出一個圓潤的聲音:「何不請客人進來坐坐。」
沙彌聽了,便退讓開來,合掌道:「施主請進吧。」
趙紫衡努嘴道:「原來和尚也這般勢力,這佛殿還分三六九等的。」
沙彌無動於衷,沈傲怕趙紫衡再胡說,牽住她的手進去,趙紫衡兩頰窘紅,道:「不要拉,不要拉,我自己會走。」
沈傲不理會,扯住這溫潤的小手,心神居然蕩漾了,隨即想,羅漢廟裡思春,果然有趣。
周若就在後頭和春兒一起取笑趙紫衡,趙紫衡聽了更是大窘,乖乖地隨著沈傲走。
進了佛殿,沈傲的眼前霎時閃動著光芒,難怪不許尋常人出入,只怕這佛殿中的每一個物事都不在萬貫之下,這裡並沒有佛像,卻有一股四溢的墨香,從門中進去,懸掛著的第一幅畫便讓沈傲心無旁騖,整個人不由地定住了。
趙紫衡這時候也忘了羞怯,居然狠狠地攥住了沈傲的手,二人拉著手,在這畫下如癡如醉。
這幅畫乃是北宋畫師燕文貴的《溪山樓觀圖》,燕文貴是宋初最有名的畫師之一,尤擅山水,這幅溪山樓觀圖可謂燕文貴頂峰的作品,畫中描繪的是江景山巒,氣勢開闊曠遠。圖中山勢宏偉,峰巒聳峙,林木茂密。山腳、山腰處皆有樓觀殿宇,時隱時現。
這幅畫的難得之處就在於先用粗壯墨線勾畫山石輪廓,方曲有力,先以淡墨多皴,後以濃墨疏皴,兼有擦筆,以表現山石的堅硬和立體感。
若說用粗壯墨線勾畫山石輪廓,只怕沈傲也力有不及,作畫的技巧可謂千變萬化,可是要自成一派,卻總有一兩處擅長的地方,燕文貴最擅長的就是粗墨,壯墨之下,那山石的輪廓霎時變得剛毅生動無比,讓人乍看之下,整幅畫栩栩如生,宛若登高望遠,看到這山石的壯闊,心中不禁澎湃萬千。
不過以專業角度來看,沈傲真正在意的不是畫的全局,而是畫中的用筆和著墨,每一絲線條,每一個用筆,哪處略有遺憾,哪處是神來之筆,心中都要品鑒一番。
趙紫衡則是只看全幅的佈局和山林的景色,不禁讚歎道:「真好,可惜粗糙了一些,怎麼能用粗筆去繪林木呢?」
沈傲不自禁地道:「燕文貴的畫風就是如此,乍看之下顯得這林木畫的簡率了一些,可是你再認真看看,是否覺得這率真中有一種自然的情態?」
趙紫衡便又努力端詳了一陣,才驚呼道:「是了,若只看樹木覺得草率,可是與這山石融匯在一起,就像是水**融一樣。」
水**融……沈傲的眼睛不禁瞄了趙紫衡的小胸脯一眼,隨即咳嗽,心裡念,罪過罪過
看過了《溪山樓觀圖》,再一路看過去,這殿中居然還藏著不少名家的墨寶,幾乎所有宋初的畫作巨匠都雲集於此,除了燕文貴,還有孫夢卿、石恪、高文進、雀白、李濟元等人,整個大宋初期的畫風在這裡綻露的一覽無餘,讓沈傲頗有空入寶山的感覺。
趙紫衡嘰嘰喳喳地開始品評,偶爾將這些人的畫作與沈傲的對比,沈傲只是淡笑,道:「作畫到了大宋的時候,就成了分界嶺,大宋之前的畫作大多只講究顧愷之的神韻,畫中略帶抽像,可是到了宋初的時候,神韻固然注重,可是一些作畫的技巧也開始讓人重視了,比如方纔的溪山樓觀圖,你看他用粗壯墨、淡墨、濃墨、擦筆的各種技巧已經嫻熟,所以就算這一幅幅畫中有許多不如意的地方,甚至還有一些畫在佈局中略顯生澀,可是正是他們,開創了一種新的畫風,我不過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而已,哪裡能與這些人並肩而論?」
趙紫衡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就如孔子一樣,孔子傳了學問,他的學問固然有紕漏之處,可是天下的書生都是他的門徒,就是學問再高,也及不上他。是不是?」
沈傲瞪大眼睛,道:「不要胡說,也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若是真被書生們聽到你說孔聖人的學問有紕漏之處,看你怎麼收場。」
趙紫衡就嘻嘻笑道:「人又不是神佛,怎麼可能沒有錯處?你難道就不是讀書人?你能聽,為什麼別的讀書人不能聽?」
沈傲搖搖頭,笑道:「我問你,我若是當著你的面罵顧愷之怎麼樣?」
趙紫衡要掙脫沈傲的大手,瞪大眼睛道:「你敢」
沈傲淡淡一笑,道:「這就是了,每一行都有聖人,是不能胡亂罵的,子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不是?」
趙紫衡乖乖地道:「好吧,這一次你說得有道理。」
二人忘我的閒談,等沈傲回過神來,才發現其他女眷居然都走了個乾淨,不過在這佛殿中,居然還有一個人,只是自己剛才的心思都撲在懸在壁上的畫上,才疏忽了。沈傲瞥眼看了這人一眼,見這人穿著異族的服色,渾身白衫,頭上卻是不倫不類地戴著綸巾,手中搖著一柄白扇,煞有介事地看著他。
沈傲不禁苦笑,安寧她們肯定是見了這裡有生人,自己又不理會她們,所以才退避出去。倒是自己方才言談舉止,都被這人看了個清楚。好在他臉皮厚,臉上看不出慚愧之色,只是淡淡笑道:「打擾了兄台雅興,兄台不是汴京人?」
這人淡淡一笑,道:「鄙人段正聲,見過殿下。」
段……沈傲霎時想起從前陸之章和自己說過的一席話,心想,莫非這人就是他?大理國有許多高僧,這人能在相國寺中隨意出入地位超然也不足為奇。便淡淡笑道:「噢,段兄請坐。」
趙紫衡在邊上低聲道:「好像我們才是客人,該是他請我們坐才是。」
沈傲臉色不變,道:「他是大理人,我是大宋人,以大宋之禮待大理客嘛,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哈哈。」
趙紫衡不禁吐了吐舌,心裡想這個傢伙的臉皮還是這樣的厚。
段正聲卻是呵呵一笑,道:「殿下說的有理。」
沈傲不禁道:「你知道本王的身份?」
段正聲笑道:「方纔這位女施主不是一直呼喚殿下的大名嗎?這汴京姓沈名傲的只怕不多,再看殿下的談吐,其實並不難猜到。」
沈傲呵呵一笑道:「見笑了。」
大家一起坐下,段正聲正色道:「段某一直盼與殿下相見,只是一直尋不到機會,今日能與殿下在這佛寺中座談,榮幸至極。」
沈傲故作不知,道:「莫非段兄有事相求?」
段正聲的眼眸變幻,隨即歎了口氣,才道:「不怕殿下見笑,段某是大理國二王子,家父便是大理國王,這一趟來大宋,確實有事相求。」
沈傲淡淡笑道:「在佛寺裡談俗物做什麼?沈某人聽說大理一向佛業興盛,是這樣的嗎?噢對了,大理上一代國王段正淳後來也是避位出家為僧的是不是?」
沈傲顯然沒興趣去聽段正聲這些大理國雜七雜八的事,這種麻煩當然能避就避,這年頭誰認識誰?親兄弟都能翻臉不認,更何況是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人。
段正聲略帶失態地笑了笑,隨即道:「中宗先帝確實是出了家,只是並非為了佛事。」
趙紫衡道:「不是為了佛祖,他出家做什麼?」
段正聲苦澀地道:「不得已而為之。」
趙紫衡還要問,沈傲卻不斷地給她使眼色,趙紫衡這一次居然會意了,撇撇嘴:「做了大王,有什麼不得已的。」
段正聲看向沈傲,道:「因為國中出了權臣。」
沈傲心裡想,這傢伙莫非是在諷刺自己?不對,自己就算權勢滔天,卻還是臣,能逼著君主出家的,這世上掰著手指頭也就這麼幾個。
段正聲繼續道:「眼下大理國又要故伎重演了,殿下可知道,這一次大理舉行的佛會,召集各國的王公、高僧雲集在大理,可是為了什麼嗎?」。
沈傲硬著頭皮道:「段兄說便是。」
段正聲道:「立威」
沈傲撇撇嘴道:「大理這樣的國力也能立威嗎?」。
段正聲搖頭道:「並非是大理向各國立威,而是大理的權臣要向大理的王室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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