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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的情形不是很樂觀,雖然短銃威力有限,彈丸打得不深,被手腕高超的大夫取了出來,但是畢竟打傷了左肺,無論是受傷還是手術,都免不了嚴重失血。直到永安號到達土佐國,她依然沒有清醒,好在大夫說這樣能夠免去傷痛折磨,也能夠安靜的療養,我也就暫時放下了心。
到了第三天,小夏總算是清醒了。侍女過來通報時,我正在為寶心院守靈,聞訊立刻趕了過去。
「御前的情況怎麼樣?」我在走廊上問侍女道。
「稟公方殿……御前的臉se不太好,而且緊皺著眉頭,似乎是非常疼痛,」侍女小心翼翼的匯報道。
我彷彿感到心裡也開始痛了起來。
「還有,御前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公方殿的安危。」侍女又匯報說。
我點了點頭:「那麼我就快點過去吧!也好讓她安下心來養傷。」
說著,我大踏步的往前走去,將侍女拋在了後面。
進到小夏以前所住正房的外間,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暖意,彷彿是從仲春進入了孟夏季節。這是大夫的囑托,讓小夏身著簡單的夏衣養傷,以免過多的衣物影響傷口的癒合,同時為了避免她著涼,在房間的外面四周燃起暖爐,保證內間裡的氣溫。
我脫下外衣,隨手遞給跪侍的侍女,幾步走進了內間。小夏躺在房間中央的榻榻米上,就近照顧她的大夫正在給她把脈。我沒有打擾他,向小夏微笑著點了點頭,就坐在了她的身邊。
又過了片刻,大夫放開小夏的右腕,向我欠了欠身,準備匯報小夏的情況。我擔心情況不太好,影響小夏養傷的心情,對他擺了擺手說道:「你先出去吧!」
夫回答,收起藥箱出了房間。
「怎麼樣,是不是感覺好些了?」我握著小夏的手,「聽說你覺得很疼,我也很不好受。可是,知道疼了,就說明傷口正在恢復,所以你一定不能灰心,一定要堅持下去。」
小夏微微搖了搖頭,聲音非常虛弱:「堅持下去,又怎麼樣呢?」
「怎麼說這樣的話!」我低聲呵斥她道。
「殿下還記得二十多年前,桶狹間之戰的凌晨吧?」小夏定定的看著我,「當時因為殿下娶了菜菜,妾身又在織田大殿面前發誓終身不嫁,已經有了替殿下赴死的心思……」
「可是我不是娶了你麼?也有了咱們的孩子……」我忽然住了口,因為我想到了去年死去的景重,擔心引起她的悲傷,從而影響病情的恢復。
「是啊,殿下是娶了妾身,可是還有菜菜,還有於加,還有直虎,還有簡妮特。尤其是簡妮特,居然讓殿下將妾身趕到蓮池城,當時妾身幾乎就想死了……更何況,殿下的心思大半都放在政務和軍務上,如今更是擔任了幕府大將軍,哪有多少時間陪著妾身呢?」
她忽然咳嗽起來,顯然是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牽動了肺部的傷勢。
「你別說了!」我連忙出言阻止道。
「不,妾身要說,」小夏輕輕但是倔強的搖了搖頭,「妾身知道,這傷估計好不了,但是為殿下而死,妾身並不感到遺憾,也請殿下不要自責……如果死後能和景六郎團聚,而殿下在忙於政務和軍務的閒暇,又像念著菜菜那樣念著妾身,妾身會感到非常的高興和安慰。」
「原來你是這種心思,」我緊了緊她的手,「前一段時間,的確是有很多事情要忙,沒什麼時間去陪你。不過,你放心,我已經決定辭去幕府大將軍的職務,以後會有很多閒暇。」
「真的嗎?」小夏的眼中驀然煥發出神采。
「當然是真的了,」我欣慰的笑了笑,看來這個決定是對的:「我知道,這輩子對你和菜菜虧欠了許多。菜菜已經故去,沒辦法再挽回,如今你又這樣,讓我如何能夠再安心當什麼天下人?你應該明白我,在名位和享受上看得很淡,只是因為有興復家業和封賞諸臣的責任,才不得不盡心竭力的操持……要說起來,還是你當初勉強我出山的呢,而且你也是我的第一個家臣啊!」
「妾身明白,」小夏臉上露出緬懷的神情,「想起山中那段日子啊……妾身好幾次都後悔過,不該讓殿下出山的。」「好了,你先好好休息吧!」看她臉色有些疲倦,我中斷了這段談話,「我出去繼續為寶心院大人守靈。」
「怎麼,寶心院大人也已經故去了嗎?」小夏連忙問道。
「寶心院大人畢竟是年齡大了,」我注意到她話語中說了「也」字,顯然是想到了景重,甚至還有菜菜,於是輕描淡寫的略過了寶心院的真正死因,「總之,你一定要好好康復,來日方長。」
說著,我放下她的手,走出了房間。
大夫已經在外面等候了一陣,見到我出來,他連忙低下頭去。
「怎麼,御前的情況如何?」我向內間瞟了一眼,壓低聲音問道。
「御前的體質很好,儘管失血很多,脈象卻依然頗為有力。另外,我問了御前的感覺,想來外傷康復的情況也是不錯。」大夫也低聲回答道。
「那就好。」我欣慰的鬆了口氣。
「然而,這些並不是關鍵,關鍵是肺部的康復情況,」大夫把頭壓得更低,「如果出現嚴重的上火,那麼傷情就很可慮了。」
中醫所謂的上火,也就是炎症,這裡自然是指的因為感染而引起的炎症……在我來的那個時代,這並非是什麼大問題,然而以如今的條件,這就是足以致命的狀況。
我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去。
如果有抗生素就好了。在我來的那個時代,國內是使用抗生素最為普遍的地方,雖然是處方藥,但是很多藥店給錢就可以買。然而,如今卻是十六世紀,即使經過幾次科技**、發展得最為先進的歐美地區,最早的抗生素也要過三百多年才能製造出來……
我忽然想起了畿內和九州的教會,雖然他們無法製造抗生素,但他們畢竟來自更發達的西歐,或許對這種傷後感染有辦法。
想到這裡,我顧不上房間裡的大夫,立刻衝出去命令親衛道:「立刻派人分頭前往泉州和府內,把教會裡最好的大夫請過來!」
……,……
情況正如大夫所言,小夏醒過來之後,次日就開始發熱發燒,再次進入昏昏沉沉的狀態。然而,對比起幾天前因為失血引起的昏迷,她這次的情況要嚴重得多,也激烈得多。她休息得沒有之前平穩了,不時熱得醒過來,或者痛得醒過來,在榻榻米上不安的輾轉反側。
這是真正的痛徹心肺。
因為擔心她,我再也沒有心思為寶心院守靈,整天侯在她的房間裡;可是,看見她那副難受的模樣,我又難過得緊緊握住拳頭,任由指尖在手心掐出深深的痕跡,只恨不得能夠替她承受這份煎熬。
雖然貴為天下的幕府的大將軍,此刻我卻毫無方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就好像看見珍愛的花兒在疾風驟雨中受難,花瓣一片一片飄零下去似的。
或許是有我在跟前看著,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小夏總是盡力忍受,不讓自己發出來,免得讓我更加擔心。
可是,有時候迷迷糊糊之間,她還是忍不住低聲,偶爾還吐出幾個不連貫的字句。我把耳朵湊近她,聽見她說的彷彿是「殿下,妾身好恨」之類的話。
她在恨什麼呢?恨自己當年勉強我出山?恨我娶了菜菜、於加、直虎等人?恨我一直忽略了她的感受?恨我讓十來歲的景六郎上了戰場?恨景秀等人連番策劃,在海上找到機會刺殺我?還是恨我隱退得太遲,讓她失去了等待的信心?
我發現,小夏這一生過得並不愉快,而其中的主要原因就是我。
或者,她是在恨自己為什麼就偏偏遇到我了吧?
而她遇到我,是因為我意外來到了這個時代。
我為什麼要來到這個時代呢?難道是為了提前替這個國家結束亂世,提前讓這個國家繁榮起來?那顯然不是我真正的意願,亂不亂,又關我什麼事了?而我又犯得著去改變什麼?正如我所知道的,即使沒有我,這個亂世遲早會平定下來;那些跟隨我的家臣,無論是好是壞,也自然會有各自的際遇。
或許,我來到這個時代,是為了那些身邊的親人。可是我最在乎的菜菜和小夏,還有名義上的母親寶心院,結果都可以說是一場悲劇……
這樣過了六七天,泉州和府內的教會醫生趕了過來,給了我一些微薄的希望。我顧不上他們旅途的勞頓,立刻讓他們替小夏診治。「情況如何?有康復的希望嗎?」我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小夏,非常急迫的問道。
兩位教會醫生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的搖了搖頭。
「恕我直言,王妃殿下失血過多,肺部又嚴重感染,已經是沒有辦法挽回了,」其中一人伸手按著心口,向我鞠了一躬,「真是非常抱歉!我們感到非常遺憾!」
「是麼?」我長歎一聲,無力的揮了揮手,「辛苦幾位這麼匆忙的趕過來……請下去休息吧!」
兩位教會醫生再次鞠躬,退出了小夏的房間,留下我一人陪著小夏,久久沒有動作。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有侍女小心翼翼的拉開房門,伏地向我請示道:「殿下,已經到用膳的時間了!」
「出去!」我頗為煩躁的揮了揮手,「都給我出去!不准再打擾我!」
「是!」侍女恭敬的答道,連忙拉上了房門退下,然後是一陣密密的腳步聲,顯然是外間的所有侍女也都退了出去。
房間裡的光線慢慢變暗了,兩名侍女鼓起勇氣,掌著蠟燭進房來,很迅速的放下蠟燭,匆忙離開房間。
燭光之下,小夏忽然慢慢睜開了眼睛。
「小夏,你醒了嗎?感覺怎麼樣?」我欣喜的握住了她的手,「你堅持下,我馬上叫大夫過來!」
「殿下,不用了,」小夏拉住了我,手腕居然恢復了一些力氣,「先前南蠻大夫的話,妾身已經聽見了的!」
「那些南蠻人又知道什麼?」我假裝不屑的回答,「你放心,我已經派人去了京都,請最好的大夫過來!」
「到了這時,殿下還哄我做什麼呢?」小夏臉上閃過一絲紅暈,看來是到了迴光返照的時候,「這幾天來,妾身實在是累了,如今能夠解脫往生,和景六郎、寶心院他們團聚,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那麼我呢?你就不管我了?你就這麼丟下我,讓我怎麼辦呢?」我很有些孩子氣的說道。
「妾身的殿下,是全天下最厲害的人啊,怎麼可能會過不了這一關?」小夏勉強笑了一下,「而且,京都還有於加、簡妮特照顧殿下啊!」
「你還說這樣的話,還和我賭氣不是?」我握緊她的手,鄭重的發誓道,「只要你能夠康復,我就一直在吉良城館陪你……很久以前,我不是這樣和你說過麼?」
「原來殿下還記得啊!」小夏眼光一亮,「妾身還以為,當時殿下不過是在哄妾身呢!」
可是,緊接著,她忽然又咳嗽起來,嘴角也冒出了幾絲血沫,然後血沫變成了血絲,一直沿嘴角流到枕邊。看見這血絲,我連忙用手替她拭去,心裡卻徹底陷入了絕望。
「看來是差不多了……」小夏歎了口氣,整個臉上都黯淡了下來。
「你別說話!」我流著眼淚吩咐她。
夏微微應了一聲,閉上了雙眼,好半天都沒有動彈。
見她這幅樣子,我怕她突然就離開人世,再顧不上剛才讓她休息的話了,連忙輕聲喚道:「小夏,小夏,你醒醒!別睡了!」
小夏聞言,微微的睜開眼睛,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麼。可是,她的聲音已經非常微弱,於是我連忙把耳朵湊了過去。
「殿下……那天……是從仁澱川上來的呀!」她非常微弱的說道。
「嗯!是啊!」我連連點頭。
她說的,是我當年第一次遇到她的情形。這個情形,顯然是她如今回憶起來的,也是一生中最深刻的記憶。
「還有……海月……」她艱難的扭過頭,想看清放在刀架上、一直由她保管的海月刀。
「你等等!我去拿!」我連忙站起身子,取了海月刀過來。
「海月刀取來了,小夏你拿著!」我再次牽起她的右手,握住海月刀的刀鞘。
然而,小夏已經再沒有任何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