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她沉吟了片刻,欲言又止。
「小姐志趣高潔,在下很是佩服的。雖然是萍水相逢,卻也算是略有相知了……但是人生世間,免不了諸多煩惱。若有效勞之處,還請直言。」我繼續說。
「這麼說來,倒是在下矯情了。」她微微一笑,「如果不嫌冒昧的話,在下有個疑問,想請吉良殿下指教。」
「小姐請講,在下知無不言。」我應承道。
「在下似乎聽說,吉良家乃土佐名門,吉良殿下為何放棄家業,在尾張出仕呢?還請吉良殿下指教。」
「這個問題啊……」我點了點頭。以這個時代的一般觀念,的確是個問題。就連旁邊的佐脅良之,聽到她的詢問之後,都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
「……明國有句話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在下認為,與其抱殘守缺,不如別開生面。至於為何在尾張……主要是因為彈正殿下的度量吧!」我組織著語言,慢慢的說道。
「別開生面,另創一種新的格局……恩,確實很有道理……吉良殿下真是頗有氣魄啊!」她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在下有什麼氣魄?不過是責任在肩罷了,」我歎了口氣,「這個亂世,在下本不想捲入的。但是有遺臣之女托以性命,有一母同胞棄家追隨,之後又有其餘人等投入麾下,所以在下不得不努力上進,以免辜負各位的盛情。」
從來到戰國到現在,這是我第一次在人前表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就是對小夏,當初由於身份問題,也不免存著幾分敷衍之詞。
對方是當世的奇女子,而且又是在別國,不妨實話實說……也許我在內心是這樣認為的吧。
「吉良殿下如此坦率,在下感佩不已,」她眨了眨眼睛,「所謂的遺臣之女,可是討取今川治部先手大將瀨名予州的上川殿下?」
「瀨名予州?上川殿下?」我愣了片刻才明白過來。她說的不就是瀨名氏俊和小夏嗎?
也就是說,瀨名氏俊就是朝廷授予了正式位階的伊予守咯?那可不同於一般人自行冠上的官職。至於小夏……基本上從沒人稱呼她上川殿下。
「正是。」明白了過來,我點頭道。
「那麼……能夠幫到我的就不是松平殿下,而是吉良殿下了。」她點了點頭,忽然鄭重的俯身向我行禮,「在下井伊次郎法師直虎,願意出仕吉良家,請殿下予以收留。」
「小姐——殿下是說……作為武士嗎?」我不確定的問道。
「正是,」井伊直虎點了點頭,「在下對槍術還有幾分自信,自認不會輸於上川殿下。」
「那是當然。」我點了點頭,小夏擅長的是弓術。
「請問曾經和松平殿下同為今川治部先陣大將的井伊直盛殿下,是否和小姐有什麼淵源?」佐脅良之忽然插話道。從我出現起,他就一直沒有出言的機會。
「正是家父,」井伊直虎點了點頭,「但是請不用顧慮什麼,戰死沙場,乃是武士本分……另外,佐脅殿請注意一下稱呼如何?」
「是在下失言了,井伊殿下勿怪。」佐脅良之很爽快的欠身道歉。
「據我所知,井伊家乃是遠江大豪族,井伊殿下為何……?」我問道。
「那是以前的事了,」井伊直虎露出一個苦笑,「家父去世後,本來是由在下堂兄直親繼承家業。但是去年年底,由於逆臣小野道好的讒言,家兄被今川氏真處決,領地已經被轉封給小野家了。」
「親小人,遠賢臣,此乃取禍之道。今川家的日子不多了。」我歎息道。
「倒不全是這樣。井伊家作為遠江本地豪族,一直受到今川家的打壓。若有惡戰,常常作為先手,承受最重的傷亡……當初家祖去世,家父年幼,兩位叔祖父直滿殿下及直義殿下,也是被今川治部叫到駿河殺害的。」說到這裡,井伊直虎緩緩的搖了搖頭,「就如殿下所言,的確沒必要再抱殘守缺了……而且,在下身為女子,按照家臣們的觀念,也沒有立場代表井伊家。」
「只是俗人之見而已。井伊殿下文武皆能,實在是難得的武士……只是,為什麼捨近求遠呢?松平殿下與令尊有並肩作戰之誼,想必願意幫助殿下。」我疑惑的問道。
「能夠帶著家兄的嫡子虎松來到這裡,的確是多虧了松平殿下、還有本家菩提寺住持南溪瑞聞大師的好意。但是作為武士的話……呵呵,似乎只有吉良殿下有此度量呢。」她輕輕的笑了。
虎松?應該就是後來的井伊直政了。這可是戰國中後期德川家最傑出的名將。德川四天王中,他年齡最小,加入最遲,而且是惟一的外樣出身,但卻後來居上,超越了酒井忠次、本多忠勝、柛原康政三人的地位。
在德川家轉封關東後,井伊直政以功勞最高,領箕輪城十二萬石,擔負監視越後的重任。而本多忠勝、柛原康政同期獲得的領地都是十萬石,甚至連德川家康的次子結城秀康,也只有結城城十萬零一千石而已。
整個江戶時期,擔任幕府大老執掌幕政的十四人中,就有六人出身井伊家。
這樣的名將和家族,就是面前這個女子培養起來的啊。
而她本人文武兩道皆能,並且終身不婚。如此能耐和行徑的女人,在這個時代可謂異數,足以讓人側目而視了,簡直就是真實體驗版的上杉姐姐……
但是我不在乎。
打定了主意,我也鄭重了臉色:「……我宣景接受井伊殿下的效忠。就請先屈就本家侍大將之職,領年俸三百貫,外加兩人扶持。」
「是。臣下領命。」她行禮如儀。
「有井伊殿下加入吉良家,真是吉良家的福氣啊……在下目前是宣景殿下的與力,這樣的話,就是一家人了。」看到井伊直虎加入本家,佐脅良之首先表示歡迎,甚至還越俎代庖,替吉良家表明態度。
而我作為吉良家家主,就這樣被他無視了,被他代表了……
「請佐脅殿下關照。」井伊直政欠身道,回以無可挑剔的禮儀。
「能夠與井伊殿下並肩作戰,實在是在下的榮幸!」這小子滿臉的傾慕和希冀,「……但不知在下是否還有機會?」
「請佐脅殿下原諒。」井伊直虎再次欠身,禮儀同樣無可挑剔。
佐脅良之歎了口氣,拾起長槍,轉身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我忍不住搖頭。這已經是第二次。可是,誰讓他看上的都不是一般人呢?一個是心有所屬,一個是心無此念。
……,……
帶著眾人回到蟹江城,安排好井伊直虎,我即刻前往清州,向信長稟報此次仲介的經過。
而就在我到達的同一天,木下秀吉也到了清州。他是來向信長求援的。
這個時候,信長馬上就要遷往小牧山城了。木下秀吉的考慮是,在遷城之後,信長離西美濃前線過於遙遠,無論是暗中的威懾,還是明面的支持,都免不了會弱化一些,萬一受到西美濃方面的進攻,情勢會比現在艱難得多。所以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加強墨俁城的防衛。但是出於同樣的考慮,瀧川一益也要加強直屬力量,無法完全滿足他的要求,他只好來到清州向信長求助。
結果,信長又把目光投向了我的水軍,而且這次還加上我的錢袋。
這的確是很合理的安排。擴建墨俁城的材料,由我的水軍來運送是最為便利的,所費也不過千來貫而已。我完全能夠理解……可是,上次破財是因為這隻猴子,這次又是,難道他是我命裡的討債星?
木下秀吉倒還有點臉皮,知道又要麻煩我,他主動應承了前期的籌備工作。和我一同返回領地的路上,他還不時的向我表示歉意。看著他無辜的大猴眼,我只好收起了情緒。這次畢竟是信長的安排,怪不到他的頭上。
到達蟹江城,我驚訝的發現,城裡的戒備嚴密了許多。進入北天守的走廊上,平時一般不安排守衛的,現在居然也有人守著。看到我和木下秀吉過來,眾人紛紛跪下行禮。
「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向最近的一個守衛問道。
「稟主公,小人不清楚……似乎是和禰夜夫人有關。」
「那是誰下的命令?」
「是上川夫人……」他回答。
真是的?小夏這是做什麼?全城戒備,可不是一件小事。可是,禰夜不過是臨產而已,有必要全城戒備麼?這個小夏,真是太輕率了!
「你去通知上川夫人的侍女,請上川夫人去大廳見我。」我命令道。
「是。」他領命去了。
「籐吉郎,一起去大廳吧。籌備材料的事,先一起拿出個章程如何?」
「全憑宣景殿下。」他答應道。
沒一會兒,小夏也來到了大廳。面對我的詢問,她看了看木下秀吉,欲言又止。
「宣景殿下,我先迴避一下?」木下秀吉知趣的說。
「那倒不必,想來也沒什麼大事,」我大方的制止了他,「小夏,你就直接說吧!」
「是。殿下……」小夏又看了木下秀吉一眼,「……禰夜生下了一對雙生子。」
「那是喜事啊!用得著全城戒備?小夏你真是多事!」我嗔怪道。
小夏沒有做聲,只是嚴肅的看著我。
「嗯?雙生子?」我這才反應過來,然後就皺起了眉頭。
在日本,雙生子是非常不吉利的。按照神道教的說法,雙生子中,有一個注定要成為祭品,兩人將會自相殘殺,直到死去一個;民間的傳說則有好幾種,有的說法是雙生子面貌一樣,一起的話很容易招來邪魔,然後導致兩人全部夭折;更嚴厲的,乾脆就說雙生子中有一個是邪魔寄胎,將會給家族和鄉里帶來災禍。
所以一旦生下雙生子,孩子的父母都會偷偷遺棄一個,甚至就直接溺死。而家族的地位越高,就越不能留下。
即使在二十世紀前半期,有雙生子出生的話,孩子的雙親都仍然只會留一個在身邊,將另一個托給遠方親戚撫養,以便讓兩個孩子沒有見面的機會,直到他們成年。
「所以你才全城戒備,防止消息外傳?」我點了點頭,「你覺得該怎麼辦?」
說完這話,我也忍不住看了看木下秀吉。
「妾身是無所謂啦,不是她們說,我還不知道呢!」小夏回答,「可是既然有這種事,那麼傳到外面,很可能會有一些不好的流言吧。」
「那麼秀景準備如何處理?」我歎息著。
「秀景當即嚴令產婆和侍女們保守秘密,然後準備抱走一個。但是禰夜扯著秀景苦苦哀求,不讓他抱走孩子;另外,蟹江殿當時也在,她自己懷著身孕,也不忍看到孩子被遺棄……於是就僵持住了。於是我只好先封鎖消息,等殿下回來決定。」
等我決定啊……唉,按照我的觀念,還巴不得有一對雙生子呢!可是,這是在日本戰國時期,不是在中國,也不是在二十一世紀。我雖然不忍心放棄一個孩子,但是要考慮秀景的立場,還有可能引起的流言……
「秀景殿下,我能說一句話嗎?」木下秀吉忽然開口道。
「請說吧。」我隨口答應。
「請將其中的一個孩子送與我收養如何?」
「你是說真的嗎?」我連忙問道。
「只要不讓孩子碰面就可以了!秀景殿下在伊勢方向,我在西美濃方向,兩方的家人正好難得碰面……在下和寧寧至今沒有子嗣,是名門吉良家的孩子的話,我很樂意收為養子,寧寧也一定會很高興的撫養自己親妹妹的孩子吧!」
對了,我怎麼忘了,禰夜正是寧寧的妹妹啊!秀吉和寧寧這一對夫妻,終生都沒有生下子嗣,由他倆收養孩子,肯定會視同己出。
而且,這隻猴子又是一個對名門無比狂熱的傢伙,無論是首任征夷大將軍源賴朝同胞兄弟、土佐冠者源希義嫡傳的吉良家,還是作為源氏名門武田家支脈的香宗我部家,家格都是極高,想必很符合他的興趣。看在家格的份上,他也一定會非常重視這個孩子。
至於孩子本人,怎麼也會比殺生關白豐臣秀次、關原戰神小早川秀秋要長進點吧!那麼只要我限制住猴子一點,讓他沒那麼大出息娶一堆出身名門的側室(特別是茶茶),想必家業就很可能由這個收養的孩子來繼承……
這簡直就是上天的安排呀!
「你有此意的話,我就代秀景答應你了。」我抑制住怒放的心花,盡可能平靜的對木下秀吉說。
「深感榮幸。」他回答道。
「那我就去告訴秀景,請稍待。」我客氣的向他點了點頭。
秀景住在南天守,比我的北天守地勢稍低。他這邊的警戒更加嚴密,我穿過走廊,一路上跪下的人著實不少。
「兄長。」秀景迎了出來。
「禰夜的事情,我知道了。」我一邊說著,一邊和他走進房間。菜菜也在房裡,正在和禰夜說話。兩個孩子包得嚴嚴實實的,都躺在禰夜的旁邊熟睡著。
「兄長放心,我會處理好的,不會讓家中受到困擾。」秀景神情堅毅,「禰夜也已經想通了。」
「禰夜同意了嗎?」我問。
「雖然不捨,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禰夜的臉上一片哀傷。
「看你,還是捨不得吧!」我笑了笑,「沒事了,秀吉殿下提出說要收養一個。」
聽到我的話,禰夜的情緒明顯好轉了很多。把孩子交給自己的姐姐,她顯然還是很放心的。
不僅是她,就連菜菜都露出了笑意。
「那真是太好了。」她如釋重負的說。
「……這樣真的好嗎?」秀景卻有些遲疑。
「有什麼不好?難道你願意親手拋棄或者殺掉自己的孩子?」我反問道。
「那麼就全憑兄長做主吧……」秀景歎著氣。
「放心,不會有什麼事的。」我保證說。
這一點我很有把握,不過是一些陳舊的陋習而已。以我現在的身份,自然是必須尊重這些習慣,不能夠留下兩個一起撫養。但是對於所謂的後果,我絕對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