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六章浪得虛名
女館這會兒正熱鬧,對面的茶館酒樓一大早就坐滿了人,掌櫃的美滋滋地站在櫃檯後頭記賬,時不時抬頭看一眼街對面攢動的人影,高興地合不攏嘴。
在同一群來路不明的妙齡女子們的比鬥中,不到一個時辰裡,女館就將六藝輸了個精光,跟著又因接不上對方琴調,將琴棋書畫的頭一場又給輸了,連敗七局,女館的小姐們臉上早無了一開始的倨傲和不屑,個個背後都冒了冷汗。
不久前才贏了馬術的比試,那紅簪少女輕扯著馬鞭,像是嫌對方不夠緊張一樣,客客氣氣地提醒道:
「先前立過約,說話女館不能叫我們姐妹敗上三場,就由我們在門前題字,眼下這六藝比完了,四技還只剩下三項,女館若還是繼續這麼謙讓下去,那就別怪我等冒犯了。」
「你」
她的話,自然引起諸多女館學子的憤懣,奈何技不如人,說什麼都是惘然。
「這下面一場要比的是棋藝,」紅簪少女伸手向後一引,便有一名個頭嬌小的同伴走上前來,解下背後布囊,往前一翻,抱的卻是一張四四方方,邊角磨損的舊棋盤。
「我這位妹妹,三歲開始玩棋子,六歲讀得棋譜,四年前才隨家中遷往長安,被棋王溫重山收為關門弟子,迄今為止,她學棋是有一十三年,你們中間若是沒有摸棋盤超過這個年月的,我奉勸一句,還是不要出來丟人現眼了。」
「不礙,」那懷抱棋盤的少女謙謙一笑,左掌向前平伸,「若你們實在沒人,我可先讓你們十子。」
羞辱
前頭連輸七局,都不如這一句話來的讓人惱羞成怒,女館眾人頓時變了臉色,尤其是擅長棋道的,這便有人不顧同好拉扯,挺身上前。
「狂妄自大,讓我來領教領教,你手底下是否有嘴上這般本領」
「那就請吧。」
擅棋的少女收手一引,在四周劃出一塊空地,也不嫌髒,就將棋盤端正置於地上,一撩裙尾,席地而坐,兩手探於腰後,摘下兩隻懸掛的木質棋碗,分置於棋盤兩側,自先取了一顆白子,捏在手中時,氣勢陡然變化,霎時間,這方圓半丈之地,竟成她天地一般。
女館那名學生懂得門道,就看出厲害來,稍稍壓下了憤怒,警惕地在她對面坐下,咬著嘴唇,在對方強大的氣勢下,幾乎是身不由己地捏起了那顆象徵著弱勢的黑子。
對面酒樓上,不似茶館亂糟,獨一間的客房,窗前倚坐著兩人,是將女館門前這一幕幕盡收眼底。
「嘖嘖,小蕪這丫頭,下棋時候是越來越有派頭了,不枉你當初為她親自去拜訪溫重山那個老頑固。」
「我不過是牽線送她入門,是不是上進,還要靠她自己。」
遺玉望著樓下那群朝氣蓬勃的少女們,眼中滿是欣慰,墨瑩文社這幾年收了不少新成員,多數都是新晉入京的官員女眷,她給她們庇護,免於她們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長安城裡被人辱沒了尊嚴,她也提供她們機遇,只要她們勤奮好學,心志彌堅。
「這一場是穩勝了,我真想看看皇姐看見我們在她門頭上題字,會是個什麼嘴臉。」高陽眉飛色舞,她同長樂關係一直不算好,四年前李泰被冊立為太子,就愈發看不對眼。
「你很快就能看到了。」遺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走向門邊。
高陽見她動作,就往樓下一瞄,見街南駛來一輛彩頂的馬車,一道熟悉的人影被隨扈攙扶著下了車來,唯恐天下不亂的她頓時兩眼發亮,起身關了窗子,上前去搭遺玉肩膀:
「哈,走走,是該咱們出場了,那群小傢伙可應付不來。」
「長樂公主到」
長孫夕跟著長樂趕到女館門前時候,正比到棋藝這一項,公主府的隨扈在前頭開路,一聲聲清道的斥響,是叫亂糟糟的街頭安靜下來,只除了空地當中,正在聚精會神地投入到對弈當中的兩名少女。
「參見公主。」
「公主」
聚在女館門前的學生們見到長樂來了,還來不及高興,就在長樂冰冷和責問的目光中,一個個羞愧的低下頭去。
長樂不想在人前訓斥她們,見那兩人還在比鬥,便走上前去看。
下棋,長孫夕是個中好手,她隨在長樂身後,觀察了盤上有些凌亂的局勢,再看下棋的兩人一鬆一緊的面色,當下就將輸贏斷了個八成。
「公主。」在人前,長孫夕還是習慣稱呼長樂為公主,以示尊敬,她輕輕扯了下長樂的衣袖,待她回頭,才遞了眼神過去,輕輕搖頭,表示並不看好。
長樂在來之前,是已先聞她們賭約,見比到棋藝,就知道這一局是關鍵,抬頭環掃了四周,又看了看對面街上擁擠的茶館酒樓,這麼多雙眼睛瞧著,她豈會容許女館在眾人面前栽這麼大的跟頭,是以收到長孫夕的眼神,當機立斷,就抬了手,怒聲命令一旁待命的侍衛道:
「來啊,將這些無理取鬧的人,統統給本宮拿下」
誰會想長樂一來,問都不問一句,就下令要抓人,見到兩列手持長矛的侍衛排開人群,湧上前來就要捉拿她們,那群蔥衫墨裙的少女知道不是玩笑,始見了一絲慌亂。
正在這時,南面人群又起了騷動,人群漸漸分出一條道來,一聲更比方才響亮的清道聲,是叫那群無措的少女面露了喜色,手拉著手,很快就又鎮定了下來,紛紛轉頭向南邊,目光落在一道人影上,很快就一個個躬了身低下頭去行禮,同方才長樂來到時不同,這是發自肺腑的崇敬。
「太子妃到高陽公主到」
「拜見太子妃,高陽公主。」
「拜見太子妃。」
這群少女異常整齊的聲音淹沒在人流當中,引起了長孫夕的注意,她看看她們,再看看來人,瞳孔緊縮了一下,將太多的情緒隱藏在眼底,她側頭低聲對長樂道:
「這群人應當就是那墨瑩文社的了,看來我們是都低估了她。」
這下街頭的人群都俯身去拜,從人群裡走出來的遺玉和高陽,就顯得鶴立雞群了,長樂一眼看見她們兩個,眉心狠狠地一顫,又聽長孫夕耳語,頓時知曉了今天這出麻煩是誰找的。
「只是相互切磋一番技藝,公主何需發這麼大脾氣,」遺玉兩手交在寬大的金滾邊袖口中,像是沒看到她身旁微微低頭行禮的長孫夕一樣,似笑非笑對長樂道,「知道的是公主心情不好,不知道的,傳出去還當是女館輸不起。」
若是放在四年前,長樂會毫不客氣地當著遺玉的面抓人,可是現在,她就不得不考慮更多了。
長樂瞇了瞇眼睛,揮手讓那群侍衛退下,皮笑肉不笑地對遺玉道:
「我說怎麼會有人敢在我女館門前撒野,原是有所仰仗,既然太子妃來了,就請你把人領回去吧,我也不多計較她們冒犯我女館之事了。」
長樂是個聰明人,知道再繼續下去,她在遺玉手裡討不了好,就想給雙方個台階下,先將眼下的難堪揭過去再說,畢竟維護女館的聲望最重要。
「皇姐若是怕輸就直說,」高陽在遺玉身側閒閒地開口道,「大不了就算個和局麼,只是女館頂著這麼大的門戶,連輸了七場還好意思要和局,皇姐你不覺得這事丟人就行。」
同高陽說話,就是給自己找氣受,長樂不理她,只盯著遺玉看,她料定遺玉會見好就收,不會真敢壞了她女館的名聲,和她撕破臉皮。
果然,遺玉肩膀一鬆,語調軟和下來:
「公主既然開口,再比下去,倒是我不識相了,也罷,今天就到這兒吧。」
她就知道她不敢
長樂心中冷笑,正要說幾句場面話粉飾太平,卻見遺玉舉步,同她擦肩而過,走向了女館大門處,停在了門頭下面,一手伸向背後。
「拿筆墨來。」
「是。」
那群蔥衫的少女裡頭,有個是挎了一隻寫大字的巨毫在腰上,解下來,就興匆匆地跑上前去遞,有遺玉和高陽在,是沒人敢阻攔她。
長樂見到遺玉接過筆,由少女拿墨筒灑上了墨汁,抬手在女館門外當正的一面白牆上比劃著,這才緩過神來,憤聲道:
「你這是做什麼?」
遺玉動作一頓,轉過頭,倩然一笑,調侃道:
「願賭服輸,你說我做什麼?」
長樂還在困惑,長孫夕最先發現了不對,急忙撥開了擋在左側的人,上前去看,就見地面上,四四方方一張舊棋盤,黑白雙方,半盞茶前還勝負未分的兩盤棋,高下已見。
贏棋的少女已經退回到同伴身邊,而那輸了棋的女學生,則是一臉茫然地癱坐在那裡,滿頭大汗,像是不知方才經歷了什麼。
剛才遺玉和高陽來時,是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竟是沒人注意到,這兩個人不知不覺就把這盤棋下完了
「小蕪。」高陽衝著那個正被同伴擠弄的靦腆失笑的少女豎起了拇指,一群小姑娘笑嘻嘻地搭了肩膀,有個調皮的還沖高陽吐了吐舌頭。
見這一幕,長孫夕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轉過身,面帶苦笑地沖臉色鐵青的長樂搖了搖頭。
遺玉再沒理身後那群人,舉起那支沉甸甸的巨毫,在牆頭唰唰落下:
浪得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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