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玉說完話,便有些後悔,可她不覺得自己有錯,若說皇上對待太子和李恪他們還有幾分人情父愛,那對待李泰時,就全然只是一位君主了。
沒錯,皇上待李泰是不薄,為了彰顯寵愛,給他修建文學館的權利,允許他長住在京城,每年中秋還擺駕親往魏王府一趟給李泰做面子,這是哪怕太子都沒有享受過的特殊待遇。
然而,皇上待李泰好,樣樣包藏著別的目的,他寵愛這個兒子,是為了讓他做一隻任人標準的標靶,他培養這個兒子,是為了讓他做一塊試金石,父母對孩子的愛,本該是無私又無償的,這麼一看,李泰更像是李世民特意打造的一件工具。
她不想說皇上有錯,作為天子,皇上本當是先君後父,但他能對其他兒子保有一份父子之情,可到了李泰這裡,怎地就只剩下君而無父了?
面對遺玉的質問,回應她的是帷幔後帝王的沉默。
朝中固然有許多言官,諫議大夫,正如直言不阿的魏征,時常提醒且糾正著李世民的過錯,可那都是朝政和作息上的事情,至於感情方面,哪怕是後宮最受寵的嬪妃,都沒有一個會曾這樣明目張膽地指點出皇帝的過錯。
遺玉並不知她這簡單的幾句話在李世民耳中起了怎樣的作用,她忐忑地跪在那裡,直到兩腿發麻,才又聽皇上開口:
「罷,你退下吧。」
啊?這就完了?皇上沒有生氣也沒有發火,更沒有辯駁,只是攆了她走?
遺玉暈暈乎乎地叩頭告辭,晃悠悠地從地上站起來,低著頭倒退到門外,又聽皇上對那守門的內侍吩咐:
「傳李泰來。」
「是。」
遺玉心裡一個咯登,更後悔剛才自己失言,這別是皇上在她這裡找了氣,待會兒要撒在李泰身上。
遺玉一從後殿出來,就被各種眼神包圍了,下一刻內侍傳召了李泰覲見,這探究和琢磨的目光便換到了李泰身上。
她故意走的慢了些,同李泰搭了個錯肩,被他用目光詢問,只能微微搖頭。
回到座上,高陽就把她拉住了,滿臉好奇地小聲問道:「父皇召你做什麼?」
邊上十幾雙耳朵豎立著,遺玉被她問住,這才想起來納悶。
皇上到底把她一個人宣進內殿是幹什麼去了,難道就是為了對她發發牢騷?
遺玉自己都是糊塗的,如何回答高陽,怕她再問,便揉著額角,一臉不舒服道:
「我有些頭疼。」
高陽還是有些眼力界的,知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便識相地閉了嘴,又倒了一杯熱茶遞到她手裡,碰到她冰涼的手背,又趕緊扭頭招來服侍的太監添了一隻火盆在遺玉腳邊。
不遠處的長樂見高陽這般慇勤動作,臉上的冷笑更重,側頭對心事重重的城陽不知說了什麼,兩人又一起轉頭來看遺玉。
耳邊清靜了,遺玉開始揣摩起皇上找李泰進去會說些什麼,太子謀逆一案是肯定會提的,就不知皇上是個什麼態度。
按說李承乾連逼宮這等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了出來,皇上再怎麼念及父子之情,這一回都不能饒了他,這東宮一位,李承乾顯然已經坐到了頭。
李泰也未必能在皇上面前討了好,遠征軍歸朝那日,他帶著人馬前去堵皇門一舉,往小了說,那是一時衝動,情有可原,往大了說,就是意圖不軌。
但李泰在此次討伐高昌一戰中立下汗馬功勞是不爭的事實,再大的過錯,都能被這功勞掩蓋過去。
西北這一戰,可謂是李泰的翻身仗,這一仗出其不意,又打的漂亮,既讓他爭得了軍心,又改變了朝中一些中立之臣的立場,他羽翼已然豐滿,而今皇上就算是想剪他的翅膀,也已經遲了一步,總要估量一下各方面的影響。
這麼一盤算,遺玉又放下心來,想來皇上就算是不打算重重褒獎李泰,也決計不會拿他堵皇門那件事大做文章。
「四哥怎麼還不出來?」高陽不耐煩地站起身,走到殿後的過道上,被內侍攔下,悻悻地回來。
李泰這一進去,可比遺玉剛才要久得多,約莫著將有半個時辰,殿前的眾人等的都有些焦心,太子一倒台,皇上對魏王是賞是罰,就決定了今後朝政的風向。
有人樂得見李泰順風順水,自也有人不願見李泰得勢,但不管人心如何,這都還要看皇上的意思。
遺玉比這殿上大多數人都看得開,心平氣和地喝著茶,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外頭天色漸暗,掌燈的侍女將殿上的燈火都點燃,她還沒能適應突然變亮的光線,剛才還嘈嘈切切的殿上,便突然安靜了下來。
她瞭然地轉過頭,就見東北角垂掛的帷幔處,李泰負著一隻手,邁著沉穩的步子踱了出來,身後跟著的,還是那個來回傳話的內侍官。
遺玉看向李泰的時候,他已經在殿上尋找到她的位置,定定地一眼望過去,那目光,有些奇妙,便是習慣從李泰細微的表情上判斷他喜樂的遺玉,此刻也說不上來,他眼神中流露出的那點奇妙的色彩,究竟是好,還是壞,她只覺得被他那樣的目光盯著,皮膚下的血液湧動不覺加快,連同心跳一起。
跟在李泰身後出來的內侍官,一到殿上,便快步越了李泰一個身子,在有人圍上來之前,抖開了手上托舉的簡帛,清了下嗓子,銳聲宣道:
「宣聖上口諭——」
他嗓子拔了個尖,停在那裡,等眾人都起身離席,上到前面躬身聽旨後,一眼掃過去,才又朗朗續下去:
「前朕病恙,臥病東苑,聞太子承乾行逆,痛心疾首,現黜其東宮之位,命尚書左僕射長孫無忌,太子少師房玄齡,特進蕭禹,大理寺卿劉德威,中書侍郎岑文本,御史大夫馬周,諫議大夫褚遂良參鞫之,明驗此案,此令。」
一則宣罷,被點到名又在場的幾個人上前領命,因是口諭,並未接旨,那內侍官顯然還有後文,抬手朝前虛按了一下,禁了人聲,又將簡帛抖開一些,朗聲續道:
「古先哲後,鹹正庶官,德優者爵高,功多者祿厚。是以經邦緯國,必俟蕭曹之勳;變理陰陽,允歸鍾華之望。司空趙公無忌,識量宏博,風度峻遠,地惟親賢,才稱梁棟,現令中書省草案,晉為司徒,此令。」
聽這一道口諭,遺玉暗皺起眉頭,殿上響起了不少吸氣聲,有人臉色明顯僵硬起來,只因皇上竟是要封長孫無忌做正一品的司徒!
三公三師,當朝一品,官場之上,再無大者,這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恩典!
半年前房喬被封了個太子少師,就引的滿朝眼紅,這下長孫無忌一躍成了大公,是乾脆把人噎的都說不出話來。
遺玉同在場的其他人注意的地方不同,她更在意的是,第一道口諭才明令要查太子謀逆一案,這第二道就將太子的親舅長孫無忌升到了人臣之位,皇上到底是何意,難道是有意繞過太子,要從輕發落?
想到這種可能,她臉色忍不住就開始難看,眼瞅著太子倒台,將要下馬,皇上若是不管不顧,硬要施上一招起死回生,又該如何是好!
遺玉憂心忡忡,抬頭去看李泰,可因聽旨,他站在前列,背對於她,是難看出什麼端倪。
有人愁,就有人笑,先後聽罷這兩道口諭,站在遺玉臨近的長樂,一掃先前面上陰鬱,甚至有心情開口譏誚,不高不低的聲音正好傳入遺玉耳中:
「便是這山裡沒了老虎,也容不得豺狗肆行,一心想著攀高,也不照照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長樂沒有指名道姓,但這分明是在羞辱李泰,遺玉能忍得別人指著她鼻子尖罵,就是受不了別人說李泰半句不好。
好在她記得這是哪裡,只扭頭冷眼瞥了長樂一下,兩手抄在袖裡捏了捏隔壁上的皮肉,忍住沒有發作。
長樂見她不敢發作,愈發得意,又低頭同城陽交頭接耳了幾句,兩人神色都現出輕鬆來,彷彿料定了太子一案不會重刑。
女人這邊暗戰,那內侍官等門下省的侍中和中書令領了旨意,將手中簡帛又抖開一些,卻是還有下文。
「皇四子李泰,自少雅好文學,聰慧正氣,興文館工草隸,集書萬卷,武當國,從年戰於西域,驅狄人,降於碎葉,通北道,功不可沒,其母瑾嬪,然為魏晉風骨之後裔,上無兄佳過者,幼弟歲不足,有卿薦表。故朕屬意其為東宮,責令中書省制令,擇擬吉時,昭告天下。」
內侍官念完最後一句,將明黃的簡帛快速捲起,仍舊托在手上,像是從未打開過一樣,他環掃了一圈殿內人臉,這一回沒有等誰上前領命,捧著那三道口諭,折身而去,直到那通往後殿的厚重帷幔在眾人面前放下,才驚醒了滿堂,瞬間這燈火通明的殿內便成涇渭分明之勢,一半是陰,一半是晴。
「陛下聖明啊,魏王」
「不、怎、怎會,不對,本宮要見父皇,本宮要見」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嫡庶有別,怎能、怎能如此草率就」
這喜訊來的太過突然,遺**腳發虛,她握住高陽興奮地抓過來的手掌,站穩,踮起腳尖,越過人群,有些急切地,尋找著李泰的身影。
正同李孝恭交頭低語的李泰若有所覺地回過頭,看到踮著腳張望他,眼睛瞪的圓圓的,顯得傻乎乎的遺玉,四目相對,他不再掩飾心情,嘴角揚起。
(昨天有事,今天才回家,對等更的親們十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