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五章你殺的?
臘月初二這天早朝,兩件震驚朝野的事件被捅了出來,一則是程咬金昨晚帶兵劫牢,一則是長孫無忌次子長孫渙被害。
事已說穿便沒有再禁言的必要,皇上先是在朝上安撫了長孫無忌,又特囑刑部一定要加緊辦案節奏查明真兇,緊接著,便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訓斥了程咬金,罰了他半年的俸祿,又責令他閉門思過一個月,暫收了他的兵符,若不是這最後一項,這處罰還真叫不痛不癢,但人長孫無忌死了兒子都沒說什麼,別人更不好開口置喙,只是御史沒少參奏,這都是後話。
且說盧智在房裡同面具男子談話,遺玉則被下朝回府的程咬金叫到了前廳說話,大體上是告訴他,皇上知道盧智受了私刑,已經著令御史台調查私刑一事,但是這疑犯,還是要先送回刑部去押著的,不過因為特殊情況,所以從大牢變成了刑部公務院扣押,限程咬金今天中午之前就把人給送回去。
因此,程咬金便要她抓緊時間去詢問盧智案情詳細,好做打算,幫他找到證據洗脫嫌疑,不然等人被送回刑部,想要再見面,那就只有再開堂審案的時候了。
遺玉端著托盤站在臥房外敲了敲門,過了好半天才聽見裡面應聲,她推開門,先往床上看了一眼,見盧智靜靜地半靠在床頭扭頭望過來,就對他咧嘴笑了笑,道:
「程家的點心師傅原是在鴻悅樓做過的,東西味道都不錯,我拿了些給你嘗嘗。」
盧智見她小心翼翼地將茶點在她床邊擺下,又捏了一小塊喂到她嘴邊,很是配合地張嘴吃了下去,剛剛咀嚼完,就有一杯花茶遞到嘴邊,如此一來二去吃了五六塊點心,遺玉擦了擦手便從懷裡掏了檀木梳子出來給他梳理頭髮,動作很是溫柔小心。
因為這超標的待遇,本來還有點坦白從寬心思的他,頓時打消了那個念頭,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她的侍候,等到潮濕的頭髮被理順,他方才問道:
「程大人說了吧,什麼時候把我送回刑部去?」
遺玉手上動作一滯,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他,輕聲道:「說是今天晌午之前,不過大哥放心,皇上看在程叔叔和咱們死去的祖父份上,要把你禁足在公務院,只是不允許外人探望,別的倒也沒什麼。」
「嗯。」
「大哥,你能和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長孫渙被害,為什麼會同你牽扯上,你是被人陷害的吧,是誰想陷害你?」
若是有辦法,遺玉只想讓盧智好好躺在床上休息,什麼都不去提什麼都不去問,可是憑著自己一點點去查,恐怕盧智早就被人給陷害死了。
盧智思索了片刻,道:「小玉,有些事不是大哥不同你說,而是不能說。我只能大概告訴你一些事情,二十九那晚,我是去過魁星樓,見到過長孫渙,而且——」
他苦笑著搖搖頭,道:「的確是我用燭台砸了他的後腦。」
「你!」遺玉驚呼一個字,臉色發白的她兩手飛快地摀住嘴,接著便扭頭查看起四下門窗是否關嚴,待確認沒有被偷聽的可能後,她才對著盧智低喝道:
「這麼說,人的確是你殺的?」
盧智眼裡透出些困惑來,搖頭道:「我不知道,我記得我是留了力道的,他當時雖留了不少血,可也不至於會死掉啊。」
「那是說,他不一定是你殺的?」
盧智聳聳肩,道:「我不知道,我砸了他兩下便離開了。」
「你、你幹嘛砸他!」遺玉這會兒真是欲哭無淚了,盧智似乎一點都不為自己可能殺人而感到懼怕。
「我忘記了。」
「大哥!」遺玉幾乎忘了他昨晚才受過的傷害,對著他便是一嗓子吼,咬著牙低聲道:「你知不知道死的人是誰,是長孫渙,是長孫無忌的嫡子長孫渙,一旦被人找到了證據,就算不是你把他砸死的,那你也是兇手,就是祖父還在,你也難逃一劫,是死罪、死罪你知道嗎!」
盧智輕歎一聲,伸手拍拍她的背,道:「別生氣,我知道眼下處境不妙,可是事已至此,你再急也沒有用,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人究竟是不是我殺的。」
「你想要坐以待斃?」
盧智搖頭,「不是坐以待斃,我這邊的人手,包括盧耀在內都被人支走,我如今是孑然一身,只能等。」
「你還有我啊,」遺玉抓著他的胳膊,按下心慌,道:「你放心,大哥,我去查,既然有人陷害你,那人就一定不是你殺的。」
她並沒懷疑盧智這消極的想法有何不妥,畢竟經過了昨晚,若是他沒有半點不妥,那才叫真正地不妥。
盧智目光閃了閃,思考了片刻後,沉聲道:「好,不過我不在你身邊,你要萬事小心。」
「我知道。」
又交待了她一些實情,盧智便打了哈欠,道:「我且小憩片刻,快到時辰你再來叫我。」
玉扶著他躺下,又給他掖了掖被子,轉過身一臉沉思地出了門。
待她走後片刻,盧智平躺的床邊方又立了一道人影,頭戴黑白雙色面具的男子,語調不滿道:
「有我供你使喚還不夠麼,你怎麼讓她去查?」
「你以為我不讓她管,她就會不管了麼,小玉有時候腦子可是比你還好使,說不定她要比你還先查出不留到底支使誰做了那螳螂捕蟬的事情,把長孫渙給害了,算在我頭上,這下可好,找不到真兇,我就要被拿去頂包。」
面具男子哪裡會信他的話,懷疑地問道:「你老實告訴我,你還留有什麼後手?」
「我能有什麼後手,」盧智懶洋洋地將手背在腦後枕著,道:「一開始,我只是懷疑不留對我起了異心,她想要對付我,肯定要先把咱們兩個架空,所以才在之前讓盧耀跟著你學了一陣子,想著有備無患,哪知不留這麼快就行動,好在我讓盧耀替換了你,對了,你這兩天用人的時候可要當心,別被她發現端倪。」
「盧智,我真弄不明白,你和不留兩個人到底是要做什麼,她幫了你,又想毀了你,而你呢,明知她對你起了異心,卻還是聽她的話去見了長孫渙,你知道昨晚天牢裡有多危險嗎,要是你沒有事先料到,那小玉看到的一切都會變成真的。」
盧智輕笑一聲,摸了摸臉上已經結成血痂的傷口,眼中閃過一抹複雜,望著頭頂的帷幔,竟是當著那面具男子的面,陷入了回憶當中。
貞觀六年春,年滿十四歲的盧智二月離開了蜀中貧窮的靠山村,和盧俊一同奔赴繁華的長安城。
險些無緣科舉的他,卻因為當朝吏部尚書杜如晦的幫助,得到了進入國子監讀書的機會。幼時倉皇逃離了家門,兒時在山村吃苦,少時苦讀的經歷,讓他從踏入長安城起,便立誓總有一天不讓母妹再隨意受人欺凌。
在杜如晦的點撥下,盧智一進到國子監,便打定了主意,在苦讀之餘,不動聲色地結交,起初的幾天,全國頭等的學府一如他想像,嶄新的衣裳,免費的三餐,還有三個月一發的例銀,可是等到春闈過後,他才知道自己錯的離譜。
哪怕他在旬考上得再多的甲評,冷漠的態度、鄙夷的目光、嘲諷和捉弄依然隨處可見——因為他是平民。然而,讓他頭一次真正地認清楚,他所在的天子學府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是在他頭一年入學的夏末,在這長安城最頂尖的青樓中。多年以後,每當想起這晚,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是否後悔那天晚上去了那裡。
他應邀前往,已是半夜,歌舞正興,袒胸露臂的女人,囂張肆意的男人,便灑滿地的金銀,這是他第一次到風月場所去,臉上帶著笑,可心裡卻難免有些緊張。
他被帶到雅間時,裡頭已經是酒到酣處,他在國子監待了半年,一些名聲顯赫的士族子弟他都認真記過,劉家的公子、高家的公子、周家的公子、還有長孫家的公子。
「哈哈,瞧瞧,這是誰來了,是咱們四門學院的大才子,盧智啊。」
他知道自己在他們眼裡分文不值,但是他還是笑著同他們見禮,接過他們遞來的酒杯飲下,一杯又一杯,直到他喝的手腳發麻,他們才尋起樂子,是什麼樂子?
「渙兒,來,今天是你生辰,大哥特意找個好玩的給你來,你騎在他背上,大哥叫他帶著你跑!」
「啊!大哥,他不聽話。」
「呿!拿著這只燭台,他再不聽話就燒了他,這些平民雜碎,就是弄死了也不妨事。」
「大哥快叫人按住他,他動了!」
「著了、著了,渙兒快下來!」
一杯接一杯的酒杯潑在他的背上,火辣的疼痛遲鈍地從背上傳入他的腦中,耳邊儘是嗡鳴,蒸騰的熱氣似要帶著他飛起來,他醉的手腳發軟,只能趴在地上,聽著遙遠的尖叫聲,還有嬉笑聲,似乎還有別的,直到一道人影撲了過來把他翻倒在地上,在他昏迷之前,聽到了最後一句近乎耳語的話——
「你記住,救你的人名叫楚不留。」